玉堂娇第67部分阅读
玉堂娇 作者:rourouwu
料到皇上不会轻易放过我,心中早有了警觉,因此进宫前已经作了一些准备。等到闻了琼浆的味道时,我便猜到了皇上要打什么主意。我自小研习药术,尝过百草,秋草根虽然能引起人的幻觉,使人发狂,但于我却是无碍的。”
她忽然顿了一顿,眉头微微一蹙,但不过是转瞬的时间,脸上重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来,她继续说道,“因事前有了准备,所以皇上说春申殿的时候,早就有人去了那里,将里头原本的安排全部打乱。至于太子……”
沈棠冷冷地嘲讽道,“便是这莫名其妙的太子,将我推向这样危险的境地,我心中这股闷气,自然要好好地出一出。因此,我便使人请他去春申殿一聚,他自然是信了。”
荣福若有所思,“我见他的样子,竟是以为绵雨就是你,这又是什么缘故?”
沈棠眯了眯眼,“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一点小小的药,和秋草根的效果差不多,只不过在春申殿燃烧了半刻,太子就着了道。绵雨是一早就给太子准备好的,她在我身边呆了两年,举手投足刻意模仿,太子神情恍惚之下,见了她自然以为是我,接下来的事情……便与我无关了。”
她看到荣福脸上的神情怪怪的,不由说道,“我早说了手段不太光明磊落,是你非要听的。”
但她话音刚落,荣福却随即靠了过来,脸上漾着讨好的笑容,“这个……这么好用的话,能不能给我一点?”
沈棠笑着摇了摇头,“像这些使人致幻的药物,若是掌握不好量,很容易出事。当初我离开淮南的时候,曾跟师父发过誓,绝不随意将毒药赠予他人,也绝不能随意用药害人,这回若不是皇上和太子欺人太甚,我也万万不敢用这药。”
她见荣福的神情甚是失望,心中不由一软,无奈地说道,“若是郡主不过想要些开玩笑的小东西,倒也可以。”
荣福这才又高兴了起来,“说来听听,都有什么有趣的?”
沈棠指了指碧笙,笑着说道,“若要说这些促狭的小玩意,碧笙才是行家里手,郡主大可向她讨教一二,保管您受益匪浅。我的说完了,该郡主了吧?您打算如何处置沈紫嫣?”
荣福摊了摊手说道,“那丫头讨厌地紧,又不能直接弄死她,还能有什么法子?当然就是把她嫁了呗”
沈棠垂眸想了想,“沈紫嫣才不过十二岁,便是替她择了夫家,通常也要等个两三年才好出嫁,郡主的想法怕是要落空吧?”
荣福不客气地拍了拍沈棠的肩膀,笑着说道,“你自己也说这是通常,自然也有不通常的情形。你看六公主,也不过才十二,比沈紫嫣可没大几个月,不也是嫁了吗?你放心,人家我都挑好了,还是老熟人。”
沈棠狐疑地问道,“老熟人?”
荣福嘿嘿一笑,“你就等着瞧吧,我荣福可从来都是有仇必报的性子,沈紫嫣这样害我,以为只不过去家庙吃几天素便算是完了吗?若不是还要把她嫁出去,不能伤了她的脸,我早就挥了几鞭子过去了。”
说完,她竟再不理会沈棠好奇的眼神,转而向碧笙靠了过去,“碧笙丫头,咱们来探讨探讨吧”
碧笙的性子本就跳脱,骨子里又有着江湖人的豪迈,见荣福郡主没有端起了架子,便也放了开来。两个人你嘀咕一句我嘟囔一句,不多时,便已经熟捻了起来,叽哩咕噜地说个没完,还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怪笑,让沈棠和随侍郡主的玉儿听了,浑身忍不住地打了几个寒颤。
八月十五夜宴上的惊心动魄,虽然皇上下了明旨不许朝臣谈论,但在有心之人的刻意散布下,却还是在民间悄然地传了开来,沈棠果然才名远播,与之相对的却是太子的急色失德。
皇上匆忙颁布了旨意,将太子与三妃的婚期定在了十月初六。
太子作为国之储君,钦天监选定大婚日期是有很多讲究的,从时辰方位生肖八字,经过层层排算,才能得出一个最好的黄道吉日。
这个过程通常需要短则需要三月,长则需要半年,准备婚事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般而言,从选妃到大婚,至少也要经过半年的时间。
但这回太子的婚期却甚是匆忙,其间不过经历了三月多。
这消息不过是让沈棠唏嘘,但随之而来的另一道旨意却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皇上竟然不避讳兄不娶弟不迎的风俗,将三皇子的婚期定在了太子之前。
九月二十六,真是个尴尬的日子。
与太子大婚只相差了不过十数日,内务府也好,礼部也好,都将整副心神投入到了太子的婚事上,三皇子的婚礼想来便不会太过隆重。
这也就罢了,三皇子向来动心忍性,是个能克已自制的人,他所图谋的是天下大业,所期许的是将来帝后登基,对这样的小事并不会十分在意。
只是,从旨意颁布到大婚日期,不过区区一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过局促了。须知,旨意颁布之后,从京城到西昌和闽东也需要不少时间,而不管是自西昌而来,还是自闽东过来,便是快马加鞭,也要小半月。更何况,载着嫁妆和新娘子,是绝跑不快的。
皇上这回,莫非是想要正妃赶不及婚礼,让三皇子一个人拜堂?
皇贵妃这回倒不曾生气,在经历了几次皇上的残忍无情之后,她已经再不会为这个绝情寡义之人生出一丝半点的怨气来了。但是她着急,十分着急,急得团团转。
沈棠无奈地想,为今之计,便只有派轻功卓绝之人,再加上千里快马,飞速赶到西昌和闽东,将新娘子先送过来,至于嫁妆什么的,可以慢慢运过来。
好在安远侯素来老谋深算,好不容易与孟刘两家牵上了头,自然防着好事生变,因此早就提议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早作准备。
孟氏的家主又对皇上存有戒心,刘氏的家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因而双方一拍即合,暗中都已经将女儿送到了京城,至于嫁妆什么的,只要有钱,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们在京中暗中置办了。
沈棠得闻,不由地暗叹祖父果然老j巨滑。
日子便在这种紧张忙碌中匆匆流过,一晃便又过了半月。
沈棠如同往日一般早早地起了身,早早地去颐寿园给老夫人请安。
自从荣福嫁过来之后,老夫人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整日不是歪着便是躺着,脸色也很是不好,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说是心病,夜里多梦睡得不好,陆续开了许多帖药,用了都不见效。
沈棠也曾替她把过脉,得出的结论却也是一样的,老夫人的身子并没有哪里出了毛病,只不过是因为休息不好,胸中怀有心事,因此才伤了神思。
但所谓心病仍需心药医,若是老夫人心中的结解不开,那便是再喝多少药下去,也是无济于事的。但老夫人坚称自己心中无事,任人如何劝解也绝不承认分毫,几次过后,大夫人也好,沈棠也罢,都歇了让她一吐真言的心思。
但每日的请安却仍旧是歇不得的,沈棠过去的时候,莫氏早就在了。
她含着笑与沈棠寒暄了几句,便对老夫人说道,“母亲,我听说般若寺的静虚长老云游回来了,他的医术高超,若是能求得一副良药来,你的身子便能好起来了。棠儿的梦魇之症不就是静虚长老治好的吗?”
沈棠闻言心中一动,便笑着说道,“大伯母说得是,静虚长老颇有几分本事,又专治疑难杂症,不如咱们就去请他来看一看吧?”
莫氏摇了摇头,“静虚长老的规矩,他是绝不登俗家之门的,若是有求于他,请他看病的,须得诚心诚意地去到般若寺。母亲的身子虽然憔悴,但只要让马车行得慢一些,稳一些,想来也是无事的。您看,可好?”
老夫人想了想,便点了点头,这一月多来,整夜整夜地被噩梦缠绕着,她早就已经心神俱碎,情知若再拖下去,怕这条老命就要生生地被折腾没了。
莫氏是个行动派,当即便吩咐门上套了车,然后与沈棠一起搀扶着身子绵软无力的老夫人进了马车,各只带了一个贴身的丫头,便匆匆忙忙地赶着去了般若寺。
山路不平,马车便行得更慢了。
沈棠似有所感,便徐徐地掀开窗帘,入目的便是当日她与碧笙生死一线的那片林子,那断树早已经让般若寺的僧人收拾了去,但却留下了树墩子孤零零地杵在那。
她的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片紫色的衣料,她今日故地重游,而那衣料的主人此刻却不知道身在何处,是极寒之颠,还是已经在回京的途上。
不知怎得,那丝帕上苍劲有力的“等我”两字,仿佛有魔法一般,悄然地钻进了自己的心里,影响着自己的感情,总让她在寂静的夜里想起他那让人脸红心动的话来。
他说,我心悦你,愿迎你为妻。
正当沈棠陷入既甜蜜又青涩的遐思中时,莫氏又忽然出声问道,“当日棠儿被人袭击,便是在此处吗?”
这声音里含着浓烈的情绪,但沈棠却一时分辨不清是什么,她正在细细揣测,却忽然想到自己遇袭当日,同时也是大伯父中箭之时,大伯母许是因此而想起了大伯父吧
她轻轻地答道,“是,就是这里。”
莫氏的眼神犀利而凄楚,她狠狠地盯着那片除了几棵树墩外,再找不到什么痕迹的林子,直到马车渐渐行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静虚长老替老夫人请了脉,然后下笔如有神般写下了洋洋洒洒两大张方子,他递给了莫氏,肃然交代着说道,“老夫人受噩梦困扰日久,已然掏空了半个身子,若不是这回来得及时,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这两张方子拿回去交替着用,两个月后再来一趟。”
他又微笑着对老夫人说道,“您吃斋念佛,持经诵念,又替菩萨塑了金身,在本寺常点明灯,是个笃信佛祖之信女。又何必那样执着?须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心中有佛人自安。您哪,还是要看开一些得好。”
静虚长老双手合什,重重地念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老夫人的表情从惊惧转向迷惘,最后终于趋于平静,她竭力躬了躬身,感激地说道,“多谢长老提点,老身醒得了。”
莫氏扶着老夫人去了禅房歇息,沈棠却并不离开。
静虚笑着问道,“大小姐的梦魇之疾都好了吗?”
沈棠点了点头,露出恬淡怡人的笑容来,“长老的方子果有奇效,那回用了一个疗程,便将那顽疾给治好了,到如今快近半年,都不曾再犯过。”
静虚轻轻一叹,“不识崇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大小姐的医术尽得了一中兄的真传,我那方子你本该是开得出的。”
他并不理会沈棠面色的惊讶,沉声说道,“我既与你舅父是忘年之交,自然也就识得你师尊。来,坐下吧,我知晓你今日的真正来意,趁这会我还有些空闲,便将那些前尘旧事与你说一说罢”
沈棠恭顺地跪坐下来,微微屈着身子,以示恭敬,“小女洗耳恭听。”
静虚长老的手中轻轻地转动着佛珠,他神色看似平静,但眼神中却显露着悲怆,他又叹了一声说道,“你大约并不知道,你舅父曾向我师尊学过武艺,对,就是般若寺先主持明净方丈。但因本寺从无记名弟子一说,因此这段关系便就藏了起来,除了几个亲近之人,并无他人知晓。”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室内踱来踱去,“那年你母亲过世,他捧着你母亲的骨灰和遗书痛哭了一阵,终于还是决定将你们姐弟带回淮南亲自抚养。安远侯因心中多少存了几分内疚和自责,因而也同意了。临去淮南前,你舅父便将探查害死你母亲的永宁伯府大小姐一事交给了大师兄,便是如今的方丈静观。”
沈棠的睫毛微微闪动着,她低声问道,“舅父那时就怀疑是秦氏害死了我母亲?”
静虚长老点了点头,“你母亲跟着唐一中学过几日医术,虽然天赋并不如你,但却已经比寻常的大夫要好上许多。她素来身体康健,又懂得医理,便是一胎双生,也不该留下如此严重的崩漏之症。虽然你父亲一再让她伤心,但为母则强,你母亲本是个性子刚强的女子,断然不会因此而自伤。”
他语气微顿,“这样说来,便只有受了人暗害这一个道理了。”
沈棠凝神细细想了想,又问道,“那主持大师可查出来了什么吗?”
静虚长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秦大小姐是用一味叫桑雪的西域奇毒来害你母亲的,那桑雪因是西域宫廷秘药,因此当时大周的医者竟无一人能识,便是唐一中也不知。主持师兄本想借此线索继续查探下去,看看这西域秘药是如何流入我大周,秦氏又是如何能得之,但所有的线索便就停在了此处,再努力也无法继续了。因此,主持师兄便就撤下了人手,停了下来。”
他略作停顿,继续说道, “但你舅父却从来都不曾放弃过。”
沈棠心中想道,舅父这些年来,一年出入京城不知凡几,除了完成青衣卫统领所该完成的任务之外,想来其他的时间都用在了追查当年真相上了。
她眼神微微一黯,惆怅万分地说道,“可舅父却从来都不曾告知我和弟弟这些。”
静虚长老轻轻地摇了摇头,“你舅父也算半个佛门子弟,知晓有仇恨的心是妄心,妄心是在缠心,妄心是生死心,一旦心中有了仇恨,就再不得安宁。他并不愿意你姐弟活在仇恨心下,但他自己却无法挣脱这仇恨之苦,因此他便瞒下了你们,一心只想自己将这心结解开。”
沈棠听了心中一热,鼻头却微微有些发酸,不知怎得,眼眶中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滑下她玉一般的脸庞,悄无声息地掉落到了衣衫之上,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舅父离奇遇害,一日不曾查出缘由,我的心便一日不安;一日不曾查出真凶,我便要多受一日吞心蚀骨之苦。想来舅父与我,都是一样的。”
静虚哀叹了一声,“三年前,你舅父曾来过一趟京城,那时他志得意满地说,已经将真相查得八九不离十了。他还说,等证据齐全了之后,他要将这些皆都摊在安远侯父子的面前,让他们在你母亲灵前跪下忏悔。”
沈棠忙问道,“真相,是什么?”
静虚的脸上哀色更浓了,他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你舅父当时不肯说,我们见他如此胸有成竹,获胜在握,便都认为不久以后,终将真相大白,因此就都不曾详问。谁料到不过两月之后,便传来了他死于非命的消息。”
沈棠低低地沉吟,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脸色也颇有些难看,她急急地问道,“这么说来,舅父也是极有可能因为查到了些什么,而被人杀人灭口了?”
若非如此,便不能解释舅父的死因。
他身为青衣卫的统领,不论武功还是谋略都颇了得,手下又有这么多强兵猛将,除非是遇到了什么艰险卓绝的任务,又在极其险峻的状态之下,否则绝不会那样轻易就丢了性命。
但三年前边境平静,藩地安泰,既无摩擦,也无战事;朝堂之中皇帝世家朝臣众皇子之间也甚是和谐,与今日之分为两派,势同水火截然不同;也并不曾听说各府各州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那就绝对不可能会是什么艰难至极的险境。
静虚转动着佛珠的手动得飞快,却并不回答沈棠方才的问题,他沉沉地说道,“尚有一事,须要向你说明。你母亲过世不到半年,永宁伯夫人就带着秦大小姐上门来求药,她舌淡苔白,脉沉细无力,身畏寒怕冷,四肢发凉,腰膝酸软,是肾阳不足、精气衰少的症状。若是不及时治疗,将有不育之险。”
沈棠微微点头,“我便是听说您治好了秦氏的不育之症,才想到来求您治一治梦魇的顽疾。”
静虚叹道,“我心中对这秦氏甚是不喜,但医者仁心,当一视同仁,因此便治了她。但我心中却很是狐疑,京城虽然比淮南略凉一些,但却还不是最冷的所在,当时正逢初春,天气骤暖,可秦氏的手腕却是冰冷之极。她体内寒气之重,可见一斑,令人甚是不解。”
沈棠低低地呢喃道,“秦氏。永宁伯府。”
她想到了那日碧螺巷外,北街之上,碧笙跟踪到的那个身影,当年将舅父的尸身送回淮南的那人,在宫中出现过后,却又跃入了永宁伯府中。
静虚见她怔忪,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年幼时到寺外担水,不慎踩到了蛇身,因此被蛇咬了两口。那时还不曾拜入师父门下,不曾习过佛法,因此气盛,回了寺中便撩起了竹竿想去打蛇。师父见了便问我,那被蛇咬处,可还疼着?那伤口颇深,自然是疼的。师父便说,它咬疼了你,你就恨它,那你踩疼了它,它也恨你,也该咬你。你们双方因恨结怨,可你是人,你该早些放下心头的仇恨。我当时年幼,便道我非圣贤,做不到心中无恨。但师父却说,圣人不仅只是懂得化解自己的仇恨,更善于化解对方的仇恨。我因此顿悟,成了师父座下的弟子。”
他双手合什,又念了一声法号,然后叹道,“人的烦恼就十二个字,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 忘不了。 放下仇恨,才能立地成佛。”
沈棠一窒,正想辩驳。
这时,禅房的门外却响起了一个温柔敦厚的声音,“长老,您可在里头?”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故人
第一百二十章 故人
静虚听闻这声音,眉头轻展,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不少,他朗声回道,“进来吧”
他转脸看到沈棠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笑着对她说道,“外面的乃是故人之子,我听你舅父说起过,你们幼时便相识了,还相处地甚好,这回重见,也是一份机缘,用不着避嫌。”
沈棠疑惑地问道,“故人?相识?”
室外进来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衣料甚是普通,样式也颇为简单,他剑眉朗目,他的眼神纯净宽阔,像波澜不惊时的大海,让人看了便觉安心。
这绝不是沈棠第一次见到这男子,他身上有着熟悉的气息,他眉眼之间流露的温柔敦厚,他的清淡随意都让她觉得十分熟悉,但也许是相隔太久,她一时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她正轻凝着眉头细细地想着,那一身天青色的男子却忽然惊喜地唤道,“棠儿是棠儿吗?”
沈棠心下微微有些惊讶,但随即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闪过,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迟疑地问道,“你是……阿觉?”
男子的目光闪闪动人,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语气里有着重逢的喜悦和满足,又似乎带着一些欣慰,“你还记得我,真好。”
沈棠忽然想起了那年初夏离开云州府时,在槐树下咬着嘴唇红着眼眶的小男孩,他似乎也是穿着一身天青色,他眷恋地拉着自己和榕儿的手,不舍之极,他说,“不要忘记我。”
但若是今日没有见到他,自己也许真的就忘记他了。
没错,这男子便是云州容氏家主容广扬的嫡长子,也是保国公的嫡亲外孙,容觉。
方明轩与容广扬是莫逆之交,互相常有来往,沈棠和沈榕年幼时,曾跟着舅父去过几回云州,那时就认得了比他们姐弟长了两岁的容觉,同是一出生便失去了母亲,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心境,所以就成了十分相投的好友。
只是后来,方明轩的事务日益增多,云州又相隔淮南甚远,便没再去过淮南。
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果然好极了,沈棠确认了眼前人就是幼年时的阿觉,心情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脸上的笑容也明媚了起来,她急忙问道,“你怎么在京城?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京城?你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和榕儿?”
容觉听着这一连串的问题,笑得更欢了,“我是前些日子才来的,刚安顿下来,还没机会去找你和阿榕呢,想不到今日这么有缘,竟然借了长老的宝地见着了你。真是太好了”
他笑着问道,“怎么不见阿榕?他没和你一块来吗?”
沈棠摇了摇头,“我是陪祖母来的,祖母觉得乏了,便去禅房歇一歇,等会儿怕是就要回去了。你现在住哪里,是住你外祖父家,还是单独另住?平常都做些什么?若是方便的话,我让榕儿过去找你。他如今在太学院读书,又常出去应酬,回府的时间总是作不得准。”
容觉微笑着,“本来是想住容氏在京城的别院,但外祖母非不肯,所以我现在还住保国公府。我来了还不到两月,算是刚刚安顿下来,这几日倒并没有什么事情做,所以常常来叨扰长老。”
沈棠恬恬一笑,“好,今日我是没有时间和你好好唠叨唠叨了,等明日或者后日,我让人持了榕儿的帖子送去保国公府,咱们约个地方好好聊聊,这一别快有六七年了,久得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呢”
话刚说完,便听到小沙弥在禅室的门外,恭声地说道,“沈大小姐在里头吗?安远侯府的老夫人传话来说,马车已经套好了,让您辞了静虚长老,便就家去。”
沈棠低低地答了一声,“多谢小师父带话,我知晓了。”
容觉望着沈棠晶晶亮亮的眼眸,那里满是不舍,不由心中微微一荡,忍不住像年幼时那样轻轻抚了抚她如墨般莹润的长发,“咱们既已相认,以后便有的是相聚的时候,你且放心,便是你和阿榕不来找我,我也是会去安远侯府找你们的。”
沈棠轻轻地“嗯”了一声,向静虚长老行了礼,便匆匆地离去。
马车又像来时那样,缓慢而平稳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前行,莫氏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棠儿与静虚长老的关系甚好?这一个半多时辰,都谈了些什么?”
沈棠浅浅一笑,“原来静虚长老与我舅父素有些渊源,方才聊的便是他们从前的旧事,长老一时说得激动,便忘了时辰,还请祖母恕罪。”
老夫人不过只是在禅房歇息了一会,但似乎是因为静虚长老的几句禅语让她豁然开朗了起来,精神却比来时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她笑着摆了摆手,“长老看重你,是你的福份,这算得上什么罪过?”
莫氏轻轻地笑了,“棠儿若是说起了罪过,倒是我的不是了。”
老夫人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既纠结又无奈,还伴着几丝心疼,“若说心事,我心中还真的存了一桩,你们听听,若是有法子便替我想一想吧。”
莫氏忙道,“母亲是有什么忧心的事吗?但说无妨,儿媳若是有能分忧的,一定不敢推辞。”
老夫人说道,“二丫头前些日子得罪了荣福,我以为已经罚了去家庙吃斋念佛,这事便算是完了。要知道,二丫头自小可都是娇养着长大的,她又喜好肉食,这回罚她吃两个月的素斋,已经算是够严厉的了,还连累了雨柔也陪着一起吃苦。”
沈棠心下冷笑道,祖母不只心长歪了,连脑子也都不好使了,沈紫嫣派人掳胁郡主,要败坏郡主的名声,若是郡主真的追究起来,栽赃掳劫皇族,可是要杀头的重罪,岂是吃两个月的素斋就能轻易抵过去的?
她转过脸去,看到莫氏脸上一闪而逝的厌恶,心中暗想,大伯母对秦氏母女一向便就不大喜欢,怕也是对老夫人的偏疼感到不以为然了吧。
老夫人见无人答腔,便继续说道,“谁料到郡主前几日竟然向侯爷提了个要求,她说看着沈紫嫣碍眼,要侯爷早早地将她打发出去,言下之意,竟然要近日就将二丫头嫁出去。”
莫氏微微叹道,“二丫头再过几月就要十三岁了,真论起来,倒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如今郡主才是二丫头的嫡母,她若真是不得郡主的欢喜,那便是勉强将她留在府里,也免不得要多受些委屈。母亲,依儿媳看来,若是有门当户对的好孩子,便将二丫头嫁了,也未尝不可。”
这话说得甚是公允,但老夫人却并不赞同,她摇了摇头说道,“你以为郡主会那么好心,还等着咱们自己给二丫头择婿?她竟瞒着我,自作主张,替二丫头去说了威北侯的小儿子。你们想想,威北侯家刚退了我大孙子的亲,又攀上了太子这条大船,我们安远侯府不远着他们,倒上赶着将女儿嫁到他们家去,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沈棠眉头微挑,原来荣福所说的熟人,便是林恕啊。
威北侯家的林恕,说起来倒真的与沈紫嫣年貌相当,但他出自家风彪悍的林家,行为鲁莽,爱使暴力,尤其是有一样,与他那气量狭小手段残暴的父亲如出一辙,那便是喜好折磨女人。
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林恕就已经收了四五个通房妾侍,这还不算莫名其妙死了的两个,若是沈紫嫣真的嫁给了林恕,不算上两家的积怨夙仇,单就林恕的手段,便已经足够她受的了。
更何况,若是将来三皇子登基,威北侯府是势必要受到重创的。沈紫嫣虽然是沈家女,但却嫁给了林氏,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所谓唇亡齿寒,这是个女人的荣耀完全来自男人的时代,林氏若是一落千丈,沈紫嫣的日子自然也就不会好过。
莫氏似乎也不曾想到荣福竟打了这样的主意,但她心思深沉,思维敏捷,不过只是转瞬之间,便已经将其中关节想通,她轻轻地说道,“虽说儿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长辈在,却须要经过长辈的许可。莫说您还管着府里的事务,便是您不管事了,郡主也该向您回禀过才是。”
她语气微顿,“威北侯府与我们安远侯府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若是这门亲事甚好,母亲倒无须顾及我和枫儿,我和枫儿并不在意这个,多一门亲家,总比多一门仇家要好。”
老夫人见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不由说道,“这亲事算什么好的?我听说威北侯的小儿子有勇无谋,行事鲁莽,又好女色,二丫头嫁了过去,怎能有好日子过?”
沈棠眼眸微闪,低低地问道,“这门亲事我和大伯母都不曾听说,那便还未说成,既然祖母并不同意这门亲事,那为何不让祖父推辞?只要还未成事,总有转圜的余地。”
老夫人的面上浮起了一层薄怒,她冷哼了一声,“你祖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也不曾问过我的意思,当即就同意了荣福的提议,等请了泰安侯保了媒,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动的威北侯,他竟然还同意了这桩婚事。等一切都定了下来,你祖父这才知会了我。”
她缓缓地在莫氏和沈棠的脸上打量道,“你们两个都是有主意的,替我想想这会可还有什么法子,将这事搅黄了去?”
沈棠与莫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她柔声说道,“祖父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一旦决定了的事,那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莫说并没有什么主意,便是有,也再用不得了。祖父他,可是一家之主,他连媒人都已经请好了,威北侯也答应了。这时,您若是去给他搅了这事,那岂不是在外人面前伤了他的脸面?丢了我侯府的颜面和体统?此事,万万是行不得的。”
老夫人老脸一红,面色颇有些尴尬。
莫氏见状,便扶着她的胳膊,柔声说道,“儿媳知晓,母亲就是一时气不过父亲和郡主,竟然联手将您瞒了下来,所以才说的气话。但棠儿说得极是,这事已然定了下来,就是说几句气话也没什么用了。方才静虚长老还说,要您放宽了心去,凡事别想得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随他们去吧。”
老夫人无奈之极,她怅然叹道,“可是二丫头哭得伤心,到底是在我跟前养大的,我听了心里也不好受。”
沈棠嘴角微微一撇,沈紫嫣对苏蓦然有着好感,满心便想嫁给这位苏表哥,这回就算不是林恕,换作了其他名门大户中品性良好的贵公子,她怕也是不肯嫁的。
但以二姑母和秦氏的不对付,沈紫嫣的愿望怕是不可能实现的。
莫氏掩着嘴呵呵地一笑,然后安慰地说道,“二丫头知晓这消息,就算心中是极愿意的,也会嘤嘤地哭两声。难不成,母亲还要让她在您面前大笑三声,以示欢喜?哪里会有那么不知羞的大家闺秀?”
老夫人听了,心中便稍稍定了一些,她细细想了想,这事确实和棠儿说得一般,已经毫无转圜的余地了,就算二丫头是真的不愿意嫁过去,自己也没什么法子做到。
与二丫头的意愿相比,侯爷的爱重才更重要,若是因此惹得侯爷不快,那就不划算了。
回了侯府后,沈棠便去了芳菲院。
荣福笑嘻嘻地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大小姐这会来,想来是已经知道了沈紫嫣的事了?怎么样,惊喜不?”
沈棠浅浅一笑,“惊喜倒不曾有,惊吓却有一些,要威北侯这个皇上的忠犬,接受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娶一个沈家女,怕是并不容易,说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荣福笑得甚是开怀,“不愧是沈大小姐,一语就能窥破天机。但我什么都没做,这可都是泰安侯的功劳。”
沈棠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罗世子都娶得六公主,林恕娶了沈紫嫣,又有什么关系呢?祖父请泰安侯作媒,果然是一步妙棋。只是,秦氏母女向来诡计多端,我怕这回,他们也不会乖乖作罢,明知道这门亲事不妥,却一点反抗都无。那便不是秦氏和沈紫嫣的风格了。”
荣福嘿嘿一笑,习惯性地将别在腰间的鞭子抽了起来,她轻轻地吹了吹手中的鞭绳,脸上的表情狡猾之至,“最好他们能听话,若是不乖,我还有后招等着呢。”
沈棠看着荣福笑得欢畅,忽然想起了静虚长老的话来,他说放下仇恨,立地成佛。
可若是本就不想成佛呢?
杀母之仇,夺舅之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放下就放下的?做恶事的人手上沾满了血腥,却得不到惩罚,他们好好地活着,还在继续害人。面对这样的仇人,这样的仇恨,她若是能放得开,便就不是她了。
荣福见她竟发起了呆来,不由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棠回过神来,露出涩涩的笑意,“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觉得心中有些不平罢了。我娘亲那样好的人,却被害得年纪轻轻就丢下了我和弟弟,撒手人寰;可秦氏既蠢又毒,却让她享受了那么多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好日子。我都不知道是秦氏的运气太好了,还是老天太过不公。”
荣福这些日子与沈棠日益相亲,对她也多了不少了解,又从丫鬟处听到了不少秦氏害她姐弟的过往,此时见她惆怅,不由微微叹了一声,说道,“说来你还是太过心软了,你怀有那样的医术,若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收拾秦氏母女,难道还有不成的?”
沈棠轻轻摇了摇头,“若是能有那么简单就好了,这侯府中的一桩一件,牵一发皆动全身,要只有我一人便就罢了,可我还有榕儿,许多事情便不得不要从长计议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晶莹闪动,语气却坚硬了起来,“郡主说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呢我向来隐忍绝不是因为我软弱,我所作的妥协和让步也不过是为了得到喘息的时间。报仇,就像是精心熬制一锅汤药,急不得。”
荣福被她勾动了神思,眼神微黯,她低声地说道,“你的复仇之路虽然艰险困难,但你至少还有个盼头,可我却是什么盼头都没有了。人活着,其实就需要一点希望,若是连这个都没有了,那就变成行尸走肉了。”
她语焉不详,但沈棠却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西疆这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游牧挑衅不断,战事渐渐打得大了起来,虽然镇西军兵强马壮,粮饷丰足,但游牧一族却甚是狡猾,诡计多端,也伤了不少兵士。
荣福是在为她心中的那人记挂担忧吧?
她不由说道,“其实,还是有希望的。”
荣福的身子微微地一震,她满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有希望?”
沈棠略有些歉意地望着她,“你刚嫁过来的时候,因为不清敌我,所以我便去查探了一下。你的事情我大概也能知道个六七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心中从来都没有将沈灏当作丈夫的意思,也仍旧存了要离开侯府的打算。只是,这想法说易行难,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罢了。”
荣福一窒,过了许久才苦笑着说道,“你那样聪明厉害,我早该料到你会全知道的。你说得不错,我至今仍然想着,若是有机会就一定要离开侯府。我想去西疆,他……他还在西疆,如今战事吃紧,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任是荣福这样强劲的女人,说到心中致爱的那个男人时,也不免心神俱颤,连声音都带着些抖动,可见情之一字,最是伤怀。
沈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离开侯府,其实也未尝不可,只是……如今却并不是离开的时机。”
荣福面色颓败,摇了摇头,“我父王看不起他只是个出身贫寒的侍卫,又误以为我和他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这才将我匆匆地嫁出,又将他发配西疆。其实我与他在一起时,只不过是谈天说地,莫说那些逾越的事,便是手也未曾拉过。”
她指着门外,声音更加低了起来,“这芳菲院外,潜伏着父王派来的两队人马,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我是没有一丝机会离开这里的。更何况,如今我已经嫁了过来,若是好端端地便跑了,父王该如何?我大哥该如何?”
沈棠轻轻说道,“其实,当日我心中生出与你结盟的想法时,便已经想好了,若是将来大事已成,尘埃落定,你又确实不想再侯府生活下去。我就将师尊给的那颗世上无二的假死药赠予你。”
荣福惊疑地问道,“假死药?”
沈棠点了点头,“到那时,若你仍然还想离开侯府,又不想伤了景阳王和世子的颜面,这颗假死药或许可以让你得偿所愿。”
荣福心中微微一动,“这药,是怎样用的?”
沈棠将假死药的用法尽数告知,然后郑重地说道,“明日我便将那药给你,但你若要用时,还望先告知我一声。这药的解法,普天之下,除了我师尊外,便只有我一人能懂了。若是你私下用了药,无人将你催醒,那假死说不得就会变成真死了。”
荣福肃然,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沈棠回到月桂园时,已经入夜。
陪了荣福大半天,连晚饭都是芳菲院那用的,今日又上了一趟般若寺,她的身子颇觉疲乏,所以早早地就换洗了,然后摈退了碧痕碧笙就要歇息。
这时,一个轻柔低缓的声音传来,这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浓浓的疲倦,但若是仔细地听,却能发现其中还有些隐隐的酸意和浅浅的娇嗔。
他说,“那穿着天青色衣裳的男子,是谁?”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思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思春
白日还在挂念的人倏得出现在自己面前,沈棠自然是欣喜万分的,但听他一见到自己便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责怪和醋意,心中又微微有些恼怒,她刻意将自己小鹿乱撞的心抑制,语气平淡地说道,“世子深夜私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