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桩桩第19部分阅读
永夜 桩桩 作者:rourouwu.com
队伍中一人身着蟒服,高坐马上,不时侧身与软轿内的人说话。有人识得便指点了道,正是当今端王爷李谷。众人哗然,当下认定轿内之人便是端王妃无疑。
想起最近从陈国传来的消息,安国使臣队伍遇袭,百名豹骑无人生还,而永安侯下落不明,都摇头为端王可惜。
“永安侯在驿馆遇袭,陈国未免太过大意!”有人如是说。
有人嗤之以鼻:“当我安国是傻子哄?明明就是陈国公然杀我使臣!”
“你当陈国是傻子么?要杀人会在自家门口杀?听说啊,刺客是天下闻名的高手风扬兮!”
轿子内的端王妃隐约听到外面议论,忍不住眼泪又涌了出来。
陈国来书道风扬兮夜入驿馆杀了永夜随行豹骑,放火烧了烟雨楼,掳走永夜。如今一个月过去了,风扬兮与永夜下落不明,清点尸首,独少倚红与林都尉。朝廷震惊,传书齐国,如今正集三国之力全力缉拿风扬兮。
然而,端王入宫回府后却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大皇子李天佑也悄悄夜入端王府与端王密谈了一宵。这次,任王妃如何问,端王只说永夜无恙。
她向来是相信端王的,这一次,端王眼中的焦虑让她很不安。这样的焦虑极少出现在端王脸上。王妃一定要来开宝寺为永夜祈福还愿。端王劝阻不得,只好亲自陪她走一趟。
轿子进了开宝寺,端王罢手不让士兵封了寺院,道香客众多,不便扰了他人兴致。
王妃出得轿来,端王已瞧到她脸上未拭尽的泪痕,心里一酸,搂了她去上香。永夜的确下落不明。他只能哄了王妃,然而,一日没见到永夜尸首,他还是不肯相信聪明机智的永夜会葬身火海,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明白,永夜也有一身功夫的。而风扬兮是刺客之说,佑亲王过府一解释,他便明白了。然而此时不可能为了永夜与陈国纠缠。
开宝寺是回字形建筑,居中大殿是座九脊重山式建筑,高大雄伟。前殿后殿与左右护龙山墙合拢而围。端王没封开宝寺,士兵却把正殿团团围住,以便王妃清净礼佛。
拾阶而上,主持在大雄宝殿合什亲迎。
王妃对主持温柔一笑:“多谢大师!每次来宝刹嗅到灯油与梵香心便平和了。”
“阿弥陀佛!王妃此次来上香求签否?”
“不用了,上柱香便好。”王妃很怕求得下签,干脆不求。接了香盈盈拜下。
端王不信佛,他一生杀戮太重,觉得泥塑饰金的菩萨怕是不能原谅他。每回陪王妃前来连殿门都不进,只肯站在门口石阶上等待。
他负手回头瞧着王妃,心里五味陈杂。安国的局势越来越紧张,皇上病重,宫里已经肃严。可是太子极不放心他手中的京畿六卫和羽林军。这一个月,他被行刺了不下二十次。明知道是中宫和东宫的刺客,他也只能杀了了事。游离谷的刺客还没有出现,今日上香,他们会来吗?都说天下刺客尽出游离谷,李谷笑了笑,他其实也很想见识一番游离谷的手段。
香燃起青烟,王妃才拜得两拜,身体一软就倒在了蒲团上。端王思绪瞬间被打断,大惊失色,喝道:“有刺客!”屏住呼吸冲进去伸手将王妃抱了出来。
殿外涌进侍卫将端王夫妇护住,一时之间,开宝寺内外冒出众多士兵,香客骤然吓得纷纷外逃。寺院前后殿迅速封锁,众香客又被约束在寺中宽敞的院子中。
端王脸色铁青,心中暗恨贼子太狡猾,一直以为自己才是目标。没想到,竟是在王妃香中下毒。他沉声喝道:“回府!”抱了王妃在众士兵簇拥下便要离开开宝寺。
“王爷且慢!”一道身影突然从香客之中闪出。
端王低头瞧了眼王妃,见她脸色发青,已中是毒之象,抬眼看着来人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王妃不服解药,她只能活一个时辰。在下受人之托,特为王爷送解药而来。”来人四十来岁,面目无奇,穿了身极普通的青布袍,淡然的回答。
单凭他身处数百名士兵围困仍侃侃而谈毫无俱色,端王就起了警戒之心。一个时辰是赶不回京都的。他招了招手,侍卫赶紧抬来一张竹榻。
端王小心把王妃放在榻上,专注的瞧了瞧她问道:“什么条件?”
来人呵呵笑了,手抚长须道:“王爷的命!用王爷的命换王妃的命,岂不公平?”
四周士兵怒喝出声,端王笑了:“原来是这样,的确公平。”
“王爷想擒得在下也无用,解药当然不会在我身上,在下是名死士,生死早已度外。”来人说完手中突现匕首,他轻抚了下刃口道:“王爷记住,只有一个时辰。在下已不负使命。”说完微笑着一刀刺入胸口。
开宝寺内顿时安静无声。所有人呆若木鸡。
用一条人命传一句话,刺客心思不仅歹毒且细密。竟要端王自尽以救王妃,连伏击都不肯。
端王眯缝着眼望了望天,低头叹息,对手非寻常人。他低头看了眼王妃,脸上青气更重。他牵住王妃的手,旁若无人的说:“救了你,我死了,你会独活吗?”
“王爷!”众将士大惊,生怕端王做出极端之事来。心里不免悲愤,竟然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呵呵,我李谷岂是这般容易就范之人?!”端王大笑,回眸瞟了眼面色惨淡的主持吩咐道,“主持既然无恙,就为王妃在此布灵堂超度好了!今日的香客不多,也不少。开宝寺的香里藏毒,庙里的和尚也脱不了干系。王妃若死,全部陪葬!”
一席话吓得四周香客对开宝寺和尚簌簌发抖,有胆小的已哭了起来。喧闹声中,开宝寺门外传来一个笑声:“王爷果非寻常人。”
寺门官兵长刀所向逼住了来人。端王瞟了眼跪地发抖的百姓,远远看去,那人与刚才赴死之人着同样的青布衫,同样的面部无奇。端王沉声道:“何人?”
来人对军士指着他的雪亮刀锋视若无睹,手中却捧了一个匣子,恭敬地走大殿前的石阶之下站定:“王妃解药在此。”
端王冷冷看着他。
来人笑道:“王爷大可放心,鄙上心善,不愿伤及无辜。以王妃的命要胁王爷,也太小觑王爷了。鄙上备有一剑客,请王爷与之一战。王爷若死在剑客手中,也不坠王爷威名。”
“剑客何在?”端王淡淡问道。
“正是在下。请王爷先行为王妃解毒。”来人说着捧着匣子便往前走。
原本护着端王与王妃的侍卫下意识的让他踏上石阶。
端王居高临下看着他,心中惊疑不定。对方难不成真想公平一战?正寻思间来人拾步上阶已至身边一丈。
所有人盯着来人,有点坠入云中之感。
来人微微一笑,手便去开启木匣。就这刹那,突有银光闪动,来人喉间突然多出了一点东西,飞刀已然入喉,血接着才慢慢沁出来。
“保护王爷!”端王身边近卫呼啦一声将端王围住。
木匣坠地嗖嗖飞射出一蓬银针,几名离得近的侍卫避之不及,射中倒地,脸色骤然发黑。
“好歹毒的心思!”端王咬牙切齿说道。
对方先迷倒王妃,再以死士示警,继而愿公平一战,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能靠近他,刺杀于他。
端王盯着来人喉间那一点银光怔怔出神。他挥了挥手,近卫跑上前去从来人喉间取了暗器递给端王。
一柄长一寸,宽一分的柳叶飞刀。
他心头大震,突然涌出一种激动,又有些无力。端王回身执了王妃的手张嘴想说什么,看她脸上青气越来越重人仍昏迷不醒又闭上了嘴。杀了来人救了他,也一定会救她的。端王目光望向四周,带着点急切、高兴,也有些无奈。握住王妃的手背因为用力露出了青筋。他在紧张什么呢?
“嗖”的一声,又飞来一枚飞刀射向院中空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刀柄上似系有物事。
有侍卫上前取了刀,见刀柄绑了布帛,赶紧取下送给端王。展开一瞧,里面滚出一枚红色丹药,布帛上简单二字:“解药。”
端王拿着药想也不想就给王妃服下。片刻之后,王妃悠然醒转,见端王紧张瞧着她,嫣然一笑道:“怎么就睡过去了。”
所有人这才长舒一口气,显然掷飞刀的不是刺客而是救王妃的人。不知是谁说了句:“会是什么人呢?”
端王没有下令寻找杀刺客送解药之人,似乎所有的心思都系在王妃身上。端王痴情人人皆知,此番王妃中毒,他没有心思去想这事也很正常。大家只能把种种猜测搁进了心里,嘴上只是笑着恭喜王妃无事。众香客与寺内和尚没了杀身之祸汗透重衣松了口气。
风吹来,庭院中带着山林特有的芬芳。端王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见王妃的确无事这才抱起她柔声道:“我们回去吧。”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王妃狐疑的看着端王,他眼中露出的神色让她乖巧一笑:“我倦得很,回了吧。别为难寺里的师父与香客了。”
端王点点头,忍不住想回头望向大殿。终究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
永夜望着端王夫妇在士兵簇拥下离开了寺院。身形一动正要跃下殿顶,心中突生警觉,顺着屋脊一滚避开,藏身之处已钉上了一排羽箭。瞧箭来的方向正是前殿与左右护龙山墙之处。箭声不绝,逼得她只能扑向后殿。像只黑鸟一般迅急从后殿出,直跃入林。
才进山林,永夜就后悔了。对方故意放出后殿一条出路,却林中已设下重重埋伏。她冷汗沁了一背,堪堪避过。身上的暗器不要钱似的往外扔,一剑刺来,后背一痛,人借着冲力就往外疾奔。心里庆幸还穿着那件护甲背心。
夷山她曾陪端王妃来过,知道再往前就是著名的夷山夕照。观赏夷山夕照之处是落日峰上一处悬崖,平空伸出一座石台,立台上,夕阳将落,云海翻腾,满山金黄。
此时正是未时末牌,虽不及日落辉煌,石台上仍能见山峰沐日,远山雄奇。
永夜跃上石台,见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已知没有退路。回首一看,从林中缓步走出几个人来。
同样的黑衫黑裤黑巾蒙面。
她坐了下来笑道:“我是裕嘉十二年进的山谷,你们呢?毕业之后过得好吗?”
一人突道:“你是十号楼的那个傻子?”
“哈哈!傻子能活着出来?你才是傻子!”永夜抢白了一句,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些人就是当年出楼的人吧。游离谷真舍得成本,好不容易培养了十来名一流刺客,这会儿全送来安国了。
“其实谷里没想到真要端王的命吧?否则,你们几人混在香客中行刺,多少还有些胜算。”永夜想明白了。王妃的毒并非罕见奇毒,她趁着殿外大乱,取了香一嗅,便知随身带的解毒药丸能解。
“你很聪明。跟我们回去。”一人淡淡的说道,望向永夜的目光闪过嫉恨。
“我回去有什么好处?我武功又不是特别好,何苦费这么大的劲儿抓我?要安国大乱,要安国的权势,去挟持太子和大皇子三皇子多好!再不济去杀了端王,也比抓我有用。谷主是猪脑袋?!”永夜撇撇嘴说道。
她说的是实情。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目标是在引自己出现,而不是对端王下手。
“你说再多也没有用,谷主已下令一定要擒你回去。你知道游离谷势力遍天下,你无路可逃。”
永夜望着面前的黑衣人,他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好手。以她的功夫,就算冲出去,也会受重伤,跑不远的。她往后一望,万丈悬崖,跳下去必死无疑。永夜叹了口气:“我跟你们回去。不打了。”
她的话让面前的人有点吃惊,似乎觉得擒她太过容易。说话的黑衣人慢慢向她走来,手中拈着一枚针笑道:“谷主说,如果给你吃药,咱们的下场会像陈国的那三名兄弟一样惨。”
永夜笑道:“药不好吃罢了,如果像糖一样甜,我肯定吃得高兴。”心中暗呼糟糕,在陈国杀了两人跑了,却留下了自己杀人的痕迹。
颈边一痛,人软了下去,她竟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黑衣人拉下面罩露出清秀的脸,永夜看着墨玉并不吃惊,看到他眼神中那股得意与阴狠忍不住想笑:“你不仅耐性好,报复心也强。”
墨玉轻声在她耳边说:“我会让你知道耐性是怎么练出来的。侯爷!”
他说完正要拎起永夜,林中突然传来笑声:“这个人,我要了。”
随着笑声,林中慢慢走出一人,一身黑袍,脸隐在风帽中,半边脸只能看到他的胡虬,手中握着长剑。
“风扬兮!”黑衣人眉头一皱,望向墨玉低声问道:“公子?!”
“留下她,我不杀你们。”风扬兮的声音像春阳一般温和。
墨玉缓缓说道:“游离谷处置叛徒,风大侠何苦要横插一手?”
“哈哈,你不知道风某一直是游离谷的死对头?”风扬兮一步步走近,看似悠闲,却分明透出一股杀气。
“你可知道她的身份?她不仅是游离谷的刺客星魂,还是端王世子,皇上亲封的永安侯。”墨玉恶毒的揭穿了永夜的身份。
风扬兮笑了笑:“我不喜欢重复。”声音一变,厉声道:“滚!”
墨玉看了眼永夜,低声说道:“落在他手中,你会死得更快!有时候死的快也是种福气!”
永夜仿佛被骇得连话也说不了,眼里露出不知是喜是忧的神情。
墨玉瞳孔猛的收缩:“走!”
黑衣人唯他马首是瞻,瞬间走了个干净。
风扬兮迅速走了过来,按了按永夜的腕脉,掏出一粒药丸喂了下去,抱起她来:“星魂!我们走!”
只走得片刻,永夜迷|药已解,伸手去扯他脸上的胡子,居然一扯就掉,她望着那张英俊的脸轻声道:“你怎么回安国来了?何苦冒这个险,被揭穿了,两个人都会死的。”
风帽下月魄温柔似水,胳膊却收得更紧:“我担心你。”
永夜不再说话,脸埋在他胸前,心里泛起一丝甜蜜。
神仙生活
夕阳坠入西山,林前已显暮色的时候,月魄与永夜已来到山谷之中。
永夜抬头,云雾已封住了半山望不见石台。谁也想不到,在这石台下方的悬崖之下居然还有间竹屋。
林间山溪绕屋而过,溪水旁是一片草地。
风中飘着鲜花的香气,投林的鸟儿还在叽喳。
锅里煮着一锅菌子烧的野鸡汤,香气四溢。
月魄正弯腰洗野菜。永夜揭开锅盖舀了勺汤顾不得烫嘴吹了吹便喝了下去,鲜得她直冒口水,伸手拈起一块鸡肉,烫得跳脚又舍不得放弃。
“放下!”月魄回头斥道,那块鸡肉便从她手中又滑进了锅。
永夜烫着的手指捏着耳朵,看着鸡肉吞了吞口水。月魄笑骂道:“还差点火候,等饭好了才吃。”
他盖好锅盖满意的拍拍手回头,见永夜还盯着那锅汤出神,不禁失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贪吃?!”
永夜叹了口气,又吞了吞口水,扬起脸笑了:“我决定一只鸡腿都不分给你!”
晚上吃饭的时候,永夜给月魄挟了根鸡脖子,然后再不理他。
月魄瞪大了眼,看着碗里的鸡脖子哭笑不得:“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能吃,王府山珍海味多的是,你就像从来没吃过肉似的。”
永夜头也不抬将最后留下的鸡脚嚼了又嚼:“我很多年没吃这么痛快了,月魄你手艺真好。”
月魄笑道:“明天我烧兔子给你吃。山兔肉嫩,比野鸡还好吃。”
“嗯,我会把这山上的飞禽走兽吃得不敢出门。”永夜满意的啃完鸡脚,吮了吮手指抬起头,见月魄只喝了碗汤,碗里那根鸡脖子动也没动,奇道:“你就吃饱了?”
“看你吃就饱了。”的确,永夜的吃相太恐怖,月魄觉得看她吃比自己吃还香。
永夜端起碗喝汤,目光在鸡脖子上打了几个转有些可惜还有些恋恋不舍。月魄眼中流露出怜惜与心痛,将鸡脖子挟到了她碗中,不在意地说:“我最讨厌吃鸡脖子,你要还能吃就把它啃了。”
永夜边啃边骂:“这么好吃你居然不喜欢!早知道,我连这个也不留给你。”
啃完她满意的又喝了一碗汤,这才拍拍肚子瘫在椅子上:“我犯食困!”
“懒!不想洗碗涮锅是吧?”月魄见永夜一脸满足只好认命的起身收拾。
永夜微笑的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幸福。
“京都方圆百里,只有这夷山山高林密隐蔽一些。今日若不是去庙里打听你的消息,还真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月魄一边洗碗一边说。
“你扮风扬兮还真像,差点吓死我。我宁肯跟谷里的人回去,也不想落在风扬兮手上。回去只要我肯投诚,大不了还做刺客。这些年处处和风扬兮做对,落在他手中,以他嫉恶如仇的心思,肯定会杀了我。”永夜懒懒的说道。月魄扮得实在很像,连声音也学得像。
“还不是被你拆穿了!”
永夜呵呵笑了:“咋一看吓坏了,再一瞧,就瞧出来了。我对他的气息特别敏感。”
月魄怔了怔,摇头笑道:“你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风扬兮好歹也是一代大侠!”
“是啊,他是大侠,我是刺客小人。他差点死在我手上,七八年前就四处找我想要杀我,能不怕他?我在三丈外就能闻出他的味道。”
月魄放好碗筷,望着窗外喃喃道:“他要是死了就好了,省得你成天怕他。”
她本来有机会可以杀他,然而,看到风扬兮在火中焦急找她的模样,让她如何下手?
永夜站起身,走到窗边,天空虽有云层,却依稀有月光洒下来,她想起了从前在山谷中与月魄看星星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她觉得分外温暖,手伸出想要抱一下他,才触到他的衣衫又缩了回来。
月魄瞟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你怎么不问问蔷薇?”
“你在,蔷薇自然也安全。”
月魄长叹一声:“那丫头天真了一点,却还不傻,一路上还算配合默契,狼狈了点,还好没落在那些人手上。她在齐国我老家藏着,我想,安国的事情完了,她再回来也无事了。”
“太子若是登基,蔷薇不嫁也不行。”
月魄目光狡黠:“有端王的京畿六卫在,太子当不了皇帝。”
这句话说出永夜心情又沉重起来,只瞬间便隐去了眉间的忧思,她笑道:“还不是皇帝一心想让佑亲王登基,我父王不过是按旨意办事。不管哪些,我们去看星星。”
月魄看着她往屋外走的背影,觉得她身上压了很多东西。从前的星魂有事会装傻,却不像现在这样,脸上笑着,眸子里总有种悲伤与沉重。
永夜知道他看着她。如果可以不管朝廷的事,不理会游离谷该有多好。提起安国的皇位之争,她就不可遏制的想念端王与母亲。想起端王妃,永夜就心软。
如月魄所说,掌握了京畿六卫的端王与能威摄百官的张相,安国乱不起来。也许,京都并不需要她出现。永夜深吸了口风里的花香,山谷宁静安祥,能这样过也不错的。
她双手枕在脑后,望着云层后面时隐时现的月亮出神。
“想什么呢?”月魄也躺了下来。
永夜认真的说:“我想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就这么简单?”
“嗯。我觉得困。”永夜闭上了眼睛。
月魄没有说话,偏过脑袋看她。洗去易容后精致完美的脸,睫毛连丝颤动都没有,鼻息绵长平稳,他喃喃道:“睡吧,无人会吵你。”
永夜醒的时候躺在竹床上,身上还盖了床薄薄的蓝底印花的棉被,新被子的味道,带着全新的心情。她一跃而起,精神焕发。
“月魄!”她放开喉咙喊道。
她的声音大声得几欲将竹楼震散,月魄手中握了一把蕨菜冲进来:“什么事?”
永夜笑得前扑后仰,指着他道:“你真像一个居家男人!”说完眨眨眼又笑了,“没事,我醒了就想喊你的名字。”
月魄也笑了,却板起了脸:“太阳照屁股了,你真懒,去溪边洗洗回来吃饭!”
永夜像只鸟一样飞出竹楼,月魄又忍不住笑了。
山中十日
晨曦在林中结了层浓雾,阳光照进来,能看到淡淡的光带,鸟儿婉转啼鸣。
吃过早饭,月魄就带着永夜去采野菜。他吩咐道:“我采野菜,你想吃什么肉自个儿去捉。”
永夜摇头不干:“总是我捉,不干!今天我采野菜,你,就去捉鱼好了,那个简单。”
“你认识野菜吗?”
“不认识!”
“不认识你采什么?”
永夜理直气壮的回答他:“今晚就只吃鱼,不吃野菜!我不采!”
于是月魄没办法脱了衣裳站在溪水里捉鱼。
永夜欣赏的望着他赤裸的上身悠然道:“瘦是瘦有肌肉,排是排有身材,这话说的真不假!”
月魄满头大汗才终于捉住一条鱼,听到这话便笑了。他捧了鱼上了岸,走到永夜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把鱼一抛弯腰抱起了永夜往河里走:“你敢用功夫,今晚就别想吃鱼了!”
“想看我衣裳尽湿曲线毕露的模样?”
月魄被她说中心事,俊脸涨得通红,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杵在河边狼狈不堪。半响望天道:“好女孩是应该把眼睛闭上,尖叫一声把脸埋在我怀里才对!”
永夜眨了眨眼道:“我本来就不是好女孩!”
月魄怔了怔放了她下来,手抚着她的脸,眼神越来越温柔,闭上眼低下头想要吻她。
永夜的心跳得很快,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在月魄的唇快要触及她时,突然有些惊慌,把头往后一仰。
“星魂!”搂她的手又收紧了些,月魄轻声喊道。
这气氛,永夜只觉得夏天提前到来,气温在直线上升。她转开头有点不敢直视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永夜似乎才想起这个问题。
月魄满脸无奈:“我是学医的,连男人女人的骨骼经脉都分不出来?你真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永夜脸有些发红,突然瞧到草地上的鱼挣扎着要跳进水里,急得大叫:“你赶紧缚鱼去!”
月魄叹了口气,几步迈过去捉了鱼,瞪了它几眼嘀咕道:“叫你跑!今晚非吃了你不可!”
“你说什么?”
月魄露出灿烂的笑容,磨了磨牙道:“我对它说,今晚就吃了它,叫它还敢跑!”
永夜放声大笑,脚尖一点跃到溪中石头上歪着头瞧他:“我不提醒你,你捉得到么?近午时了,你才捉巴掌大一条,瞧我的!”
她拿出在山谷里捉鱼的本事,在溪水中跳跃,捉住一条就大笑着扔给月魄。阳光在她身上打下淡淡的光影。眼前有一只黑蝴蝶翩然飞过,月魄看得恍惚起来。心里的情感像被洪水决堤,汹涌而出,只盼着她能和自己一直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山谷幽深,隔绝了世俗烦扰。他们难道真的能在这里与世隔绝生活一辈子?月魄目中掠过一丝黯然。
永夜看捉得差不多了才罢手。见月魄用树枝串了鱼要拎进厨房忙止住了他,“我给你做烤鱼!”
“好啊,上回吃过一次,还是冷的。”月魄说着把鱼串递给她,又解了两条大的拿在手中,“中午吃烤鱼,晚上喝鱼汤,我去找点菜晚上煮汤。”
上一回她请紫袍小孩吃烤鱼,顺便也给月魄烤了一条去。鱼冷了,月魄却说只要是她烤的都香。他还说,他们不会是敌人。
永夜低头看着手中的鱼串,微笑着升火烤鱼。
夜空异常晴朗。星光与月光与厨房的灯光交相辉映。
空中有花香,桌上有鱼香。永夜却没有动筷子。
“怎么不吃?”月魄很奇怪。
永夜掰着指头数:“第一天是鸡,第二天是兔子,第三天是鸟,第四天是鹿,昨天吃了蛇,今天吃鱼……我吃了六天的肉了,好像长了不少。”
月魄挟了一块鱼扔进她碗里:“你不胖,再长长才好。”她数一个指头,他的心就跳一次,生怕她不想再吃,不想再在山谷里呆下去。
永夜望着鱼叹气:“我觉得胖了很多。”
月魄沉默了下,挣扎了会,还是舍不得说起外面的事情,舍不得让她离开。行动已快过思维,思索的同时已动手盛了碗汤给她:“不吃鱼,喝点汤,长不胖的。”
永夜接过汤,扑鼻的香味,奶白色的汤计,她望着月魄有些企盼的神情突然下定决心:“太香了,不管了。”说着咕噜一气喝完,埋头吃鱼,连汤里的野菜也捞来吃了。
月魄没有动筷子,满足的看着她吃完才赞道:“每次见你吃这么高兴,我都觉得为你做吃的特别幸福。”
幸福?永夜拍拍肚子又瘫在椅子上犯食困:“每天吃得犯困才是最幸福的事。这么多年,这几天最幸福。”
“我们去看星星,我才做了支笛,我吹给你听,听着睡也会很幸福。”
月魄吹笛的模样让永夜想起了青衣师傅在美人先生楼前吹难听的箫。
“还记得去看三位师傅打架的事吗?”
“记得,看得过瘾,被罚在田里翻土我还一个劲笑。”
“青衣师傅后来在美人先生楼前吹了很久的箫……很难听……”
“你敢说我的笛子难听?”月魄反应过来,但是永夜没有回答他,已经睡得沉了。和月魄在山谷里呆的日子,她总是很放松,很容易睡着。
月魄手轻抚过她的脸,六天,她和他在这里呆了六天。她说这六天最幸福。“还能再长一点吗?”月魄望着星空下闪闪发光的溪水轻声问自己。
看着永夜睡熟的脸,花瓣一般柔嫩的双唇,他低下头,轻轻的从她唇上扫过,却移到她额间印下。
山谷里的生活清淡平静。转眼两人已在谷底呆了十天,永夜这天去捉了只獐子回来。晚上月魄煮了一锅汤,又烤了条獐子腿。
“你真打算把这山上的野味全吃遍?”
永夜啃着獐子腿就着獐肉汤吃得满嘴流油,白了他一眼说:“实话告诉你,我生怕被人瞧出来是女的,在王府看着肉都不敢吃,我容易吗?这八年,我只啃过一次鸡腿,还是在李言年院子里蹭的。那晚若不是想着要去救你要多点体力,我还舍不得吃呢。”
“我欠你多大人情似的!为了我吃鸡腿,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月魄心里一颤,嘴上却取笑永夜。
“我不怕,我现在要大开荤戒!”
“你不怕长……开了,让别人看出来了?”月魄的眼睛往她胸部一瞟。
永夜面不改色又喝了口汤:“你不是别人。”
月魄心里一暖,伸手去擦她嘴边的油腻。
永夜一挡:“我去溪边洗脸,你袍子这么干净,还是月白色的,弄上油麻烦。”说着站起身,又喝了口汤,叹道:“月魄,你的手艺无与伦比,你将来不开医馆,开间酒楼也能成赚够银子。”
“好,将来我一定还开一间平安酒楼。”
永夜呵呵笑了,走出门望了下天空:“今晚无云,有月有星,涮好锅碗来陪我!”
她悠然自得走到溪边低下头,闪闪发亮的溪水映出张模糊的脸,手伸进去便搅得碎了,心仿佛也乱了。
静夜之中溪水呜咽,永夜将脸埋进了水中。清凉的溪水冲涮着她的脸,眼中阵阵酸热,她分不清脸上冲过的,是水还是泪,嘴里吐出的是汤还是胆汁,只觉得苦涩莫名。她喝了好几口溪水才勉强冲淡那股苦味。
春日的溪水清洌沁凉,永夜的脸都冻得木了才抬起头来。晶莹的水珠在她脸上闪动着月亮的光,永夜一抹脸对走过来的月魄咧嘴一笑:“这里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擦脸的布。”
月魄走近,举起袖子给她擦干水珠,他的动作轻柔,像呵护一件宝贝。永夜的眼睛又热了起来,扭开脸掩饰着笑道:“为什么总穿月白色的袍子,一点污渍都能看出来。”
“不喜欢我以后就穿黑色的袍子,这样,你可以就着我的袖子擦嘴!”
永夜扯着他坐下,头习惯性的往他腿上一靠,闭着眼说:“别,风扬兮总是一身黑衣,邋里邋遢的。其实我喜欢你穿月白色的袍子,像微蓝的天,纯净。”
“其实,我不怕弄脏衣服。”
“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弄脏而己。”永夜的声音渐露疲倦。
月魄释然的笑了:“改日换了女装第一个让我瞧瞧?”
“为什么,第一个让你瞧?”她的声音轻得像晚风,几不可闻。
月魄眸色像远处的山影一样沉,手指勾起永夜一络发淡淡的说:“我舍不得让别人瞧了。”
永夜没有再说话,睡得沉了。
月魄摸出笛子吹了一曲,笛声悠扬,似惊醒了林中夜鸟,发出几声鸣叫。
他搂着永夜在溪边坐了很久才抱起她回房。永夜睡得孩子似的,月魄瞧着那张美丽的脸目不转晴。他在床边静静地坐着,良久叹了口气才离开。
永夜睁开眼,双眸如星子闪亮。
听到竹楼隔壁传来月魄平稳的呼吸,她才像猫一样轻轻下了床。隔着墙默默感受着月魄的气息。
十天,已经足够。
安国的天变成了什么样?
她悄无声息的掠到厨房,桌上还摆有未喝完的汤,真可惜!永夜又有流口水的冲动。她用竹筒装了一点封好系在腰间,周围太安静,静得能听到隔壁月魄的鼾声。
永夜像黑色的鸟向谷口飞去,行了一程她回头,远处的竹楼只余一团暗影。想起早晨月魄发现她不在的表情,永夜的心有些难受。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这是她留在房中的字。
牡丹院的小麻子
杨花如絮,仿佛一场轻雪纷纷扬扬。
安国京都仿佛沉浸在漫天的温柔之中。连最幽深的巷子里那棵歪脖子树也满枝头绽放映着阳光的绿意,勃发出盎然生机。
四月暮春的清晨,牡丹院的老鸨打着呵欠出了房门。
院子里安安静静,一夜笙歌酒后,所有人都在睡觉。
妓院青楼的白天,本就是寻常人的黑夜。
墨玉公子今天也起得很早,竟没唤醒院子里的小厮,亲自动手泡了壶茶,坐在棋盘前独自下棋。
院门口樱花树被风吹得散了,时不时飘落粉红的花瓣。墨玉望了望肩头,手指拈起一瓣,托着瞧,风吹过,花瓣轻颤,却仿佛被吸在他指头上似的。片刻后,墨玉微微一笑,指尖花瓣飘荡出去。
他的目光跟着那抹粉红色打了几个转,眼见它要落进院内的水池中,突然一道白影掠过,挡住了他的视线。
“李执事。”墨玉迅速收回心思,轻唤了声。
李言年掀袍坐在他面前,看到那壶茶便想起了永夜。一个多月了,永夜下落不明。当初的计划是将他扣在陈国,让端王投鼠忌器。只要端王保持中立,太子天瑞便会顺利登基。毕竟占了太子的名份,李天佑想要登基除非造反。
端王手中握有京畿六卫,如今皇上病重,连宫中的羽林卫也交由端王掌管。这些兵只听李谷一人调遣,李天佑若无端王支持,但凭佑亲王府的三百亲兵,如何能与拥有一千五百人的东宫左右卫率抗衡。
然而,永夜失踪了。
李言年心里说不出的忧虑。宫里裕嘉帝除了端王不见任何人。紫禁城戒备森严,不准任何人出入。虽然太子行动如常,也没有下废太子的昭书,他还是担心。
游离谷与陈王交易的条件是裕嘉帝驾崩,陈国便发兵攻打散玉关。游离谷得到操控安国的权利,陈国能得到包括散玉关在内的五座城池。为保大局,端王肯定会发兵散玉关,一心攘外。
等陈军退去,京都之事也该尘埃落定了。
计划如此,唯一的变数却是永夜。
这个世界上,能牵制端王李谷的只有端王妃与永夜。只有把这两个人握在手中,端王才不会把京畿六卫和羽林卫交给李天佑。
想到此处,李言年眼中腾起怒火。他想不明白为何谷主要派程蝶衣与青衣人去陈国。如果换了别人,永夜能跑掉?如今连那二人都叛逃了。亏得自己飞鸽传书,将李永夜的真实身份告知山谷。
李言年眼间又浮现出永夜的笑脸。她居然瞒过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李二。跟了他整整二十年的李二也不告而别。
当年永夜问他为何不杀掉李二时,他居然还回答杀了忠心之人,再无人敢对他效忠。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他能相信的吗?一张美丽的脸又浮上心头。他冷冷一笑,女人,谁知道她的心思。诚如揽翠,端王派她卧底在自己身边,还不是一样背叛了端王。
“李执事!”墨玉见李言年不说话,狠狠的盯着棋盘的模样禁不住轻皱了下眉。
李言年被他一言惊醒。李天祥远在秦河,罗将军才传来信息军中一切如常。以裕嘉帝的情况,三皇子是赶不回京都的。唯今之计,只有杀了端王和李天佑,让天瑞登上皇位。陈军就算入了散玉关,安国也不是不能抵抗。
“公子,谷主有何安排?”李言年望着墨玉静如止水的面庞问道。
墨玉的双眸温润如玉:“游离谷已决定退出安国皇位之争。”
李言年呆住。
“谷主说了,你家的事情,游离谷不再插手。念在你多年忠心耿耿,鹰羽虹衣和日光会在新皇登基前帮你。”
“为什么?”没有游离谷的支持,此仗胜算太小,裕嘉帝一纸诏书便可以废了太子。李言年头上汗已沁出,谋划十来年,居然游离谷在这紧要关头要退出。
“难道,你要让游离谷为了你一己之私,全部葬送进去吗?”墨玉目光蓦然变得冰冷。“连李永夜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还想通过控制她掌握端王的权势,李言年,你多年前就犯下大错!”
老鸨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又打了个呵欠去了厨房。
这是牡丹院唯一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做工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客人来,牡丹院都能提供最上等的茶,最美味的小吃,最精致的菜品。这是牡丹院的规矩。
才转过回廓一角,见厨房的院子里盛糯米粉团的竹箕支开晒着,打杂的小厮小麻子人却躺在竹箕下睡觉。老鸨便叉着腰骂道:“老娘一大早就忙,臭小子你居然敢睡大觉?”挽了袖子便要去打小麻子。
小麻子身形单薄,一张脸满布黄褐色麻点,听到老鸨骂声眼睛猛的睁开,机灵的从竹箕下爬出来,赔着笑脸躲在竹箕后道:“陈师傅让小的看好这箕糯米粉子,怕鸟啄了吃了,蚂蚁爬了。妈妈辛苦,小的再也不敢了!”
说着赶紧端了凳子给老鸨坐,看她脸色,顺便把厨房里蒸好的点心,备好的茶水一一端过来。
见小麻子机灵,老鸨鼻子里哼了一声,嗅着食物香气觉得饿了,不客气的一阵大嚼。瞧得小麻皮直吞口水。
老鸨的目光从不远处墨玉公子的院落飘过,站起身来吩咐道:“昨晚炖了一晚的鸡汤好了便给墨玉公子送去。”
“小的记住了。”
老鸨瞧了眼厨房,见里外就小麻子一个人,脸上又堆开了花:“好好干,有前途!”
小麻子低头哈腰把她送走,眼中露出笑意。有前途?以自己的相貌与年纪是做不得红牌倌人的,当个龟公管事也算好前途?想了想,她走进厨房盛了鸡汤装了食盒,拎着走向墨玉公子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