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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喜欢是什么意思。老师,你计程车上的女生到底是谁?
晓奇慢吞吞走上二楼,爸妈关切的眼神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家里的药盒在走廊的小柜子上。有抗头痛的,有顺肠道的,有驱疹子的。晓奇心想,没有一种可以治我。她的心给摔破了,心没有纹理花样,再拼不起来。拼凑一颗心比拼凑一滩水还难。小胶囊挤出铝箔包装的声音啵啵地,像老师公寓大缸里的金鱼吃饲料。整盒的药都挤出来,像一座迷你的垃圾山,五彩缤纷地。杂烩乱伦的病要杂烩乱伦的药医。晓奇全部吞下去之后躺在床上,唯一的感觉是肚子胀。喝太多水了。
晓奇第二天竟醒了过来。她从未对自己如此失望。下楼看见爸爸妈妈一如往常在看电视。左脚绊到右脚,地板打她一巴掌。晓奇跟爸爸妈妈说她可能要去医院。手机握在袖里,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的时候用没吊点滴的那只手打电话,打了四十几通都没人接,她像一个小孩子大热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投了硬币进去又马上从退币口磙出来,不能解渴,圆磙磙的着急。最后传了简讯:老师,是我啊。过很久手机才震动,背盖的粉红色微笑跑马灯显示是半夜,急诊室不熄灯,无所谓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
一打开就是老师的回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你,每个人都这样跟你说你还不信?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谅解。」晓奇迟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简讯,突然想到一幕:老师用蠢笨的表情按手机,傻憨地笑说,「我是洞穴里的原始人,我不会传简讯。」也从没写东西给她过。原来他不要任何证据落在她这里。她还爱他这多年。她的眼泪掉到手机萤幕上,泪滴把「老师」两个字扭曲、放大。
出院回家以后,郭晓奇把所有李国华送她的书在家里的金炉烧了。王鼎钧,刘墉,林清玄,一本一本撕开了投进去。火焰一条条沙沙作响的红舌头向上莺啼,又鼠窜下去。每一张书页被火镶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围起来侵蚀黑字,整个励志的、清真的、思无邪的世界化为灰烬。最难撕的是封面,尤其上胶的那几本,幸好晓奇对老师多得是耐心。全部摇滚、招呼、翻沸的纸张,一一纹上火圈,蜷起身来,像人类带着心事入睡的样子。晓奇不是多想的人,可是此时她却有一种自己也在金炉里的感觉。
那一次,钱一维凌晨酒醒了,觉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湿湿的,蹑手蹑脚不要吵醒伊纹,拍打脸颊,走进浴室,开灯看见脸上是血手印。此时的一维像希腊悲剧里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捧势却成空的双手,浴室灯光如舞台灯光如一束倒挂的郁金香包裹住他。他马上洗了脸,跑回房,开了灯,掀被子,发现睡在右手的伊纹下身全是血。一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勐踢伊纹。窄皮鞋头如一窝尖头毒蛇疯窜出去。伊纹抱紧双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纹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来,伊纹说的是宝宝,宝宝。
伊纹被推进钱家旗下的医院。推出手术室,进一般病房,伊纹很快就醒了。一维坐在病床旁边,伊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鸟啼春,伊纹的表情像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中醒过来,从此才明白好梦比噩梦更令人恐怖。她发出从前那对万物好奇的声音:宝宝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宝宝呢?对不起,伊纹,我的亲亲,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伊纹看着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语言所写成。伊纹宝贝?你没事最重要,不是吗?一维看着伊纹全身颤抖,隆隆的马达,催到极限,眼看要发动的时候,又整个人熄灭了。
「我没有力气。」「我知道,医生要你好好休息。」「不是,手,我是说手,请你放开我,我没有力气抽出来。」「伊纹。」「放开我,求求你。」「那等等我还能牵你吗?」「我不知道。」「你不爱我了吗?」「一维,你听我说,刚刚在梦里我就知道宝宝没了,或许这是注定的,我也不希望宝宝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宝宝很好,宝宝为我好,宝宝让我回到一个人。你懂吗?」「你要离婚吗?」「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对不起。」伊纹用无光的眼睛数天花板的磁砖。屋外的鸟还在叫,像学生时期站在校门口,男校男生经过的口哨。她静静听着一维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纹主动打电话给思琪。喂?啊,琪琪,终于有一天是我听你喂了,我好开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电话回伊纹家,伊纹姊姊喂一声都像是从前朗读的样子。琪琪,你们考得如何?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较委婉的问法。成绩出来了,我们两个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愿,如果嘴巴没有突然在面试官面前便秘的话。她们都笑了。那就好,亲爱的,你们考试我比当年自己考试还紧张。姊姊呢,姊姊好吗?伊纹极慢地说了:「琪琪,我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