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遗玉 上第49部分阅读
新唐遗玉 上 作者:欲望社
一人一鸟侧对着他们,隐约还能听到那人的嘀咕声。
在遗玉将那陌生人的侧脸看清的同时,一人一鸟同时扭过头来,银霄方才有些精神地“呦了一声,身子一扭朝她晃过去。
“哈哈,幸会幸会,这位是卢公子和卢小姐吧”
那个半蹲着的陌生人一脸也直起身子,转向他们,脸上挂着一副自来熟的表情。
卢智冲他点点头,道:“阁下是?”
遗玉同样对他点头一礼,然后弯下腰,伸手摸了摸银霄的脑门,顺便讲它背上两块飘飘欲坠的膏药抚平。
“我姓沈。”沈剑堂一边答着卢智的问题,一边用着笑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身侧的遗玉。
“原来是沈公子,幸会。”卢智朝前挪了半步,隔开他的视线,猜测着他的身份。
沈剑堂毫不在意他的小动作,直接走上前去,在卢智有些防备的目光中,低头笑眯眯地对着遗玉道:
“卢小姐,我姓沈。”
遗玉仰起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小脸上带着些许迷茫,“嗯,沈公子。”
沈剑堂眼晴一亮,直接蹲了下来,隔着银霄的头顶的一撮白毛,同遗玉对视,语气很是亲切地道:“叫沈公子多见外啊,叫我沈大哥好了,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叫我一声大哥,不算过分。”
遗玉虽能感觉到他没有恶意,却也因这人过分的厚脸皮轻皱了一下眉头,直起身子,无视他刚才的话,问道:“沈公子是王爷的客人?”
“嗯,我是魏王的客人,也是李明生的朋友。”李明生?遗玉略一思索,便猜到这从未听过的名字许是阿生的大名。
卢智将手上的书袋递给遗玉,“小玉,你先回屋去做功课。”
遗玉接过书袋,又看了一眼沈剑堂,便领着银霄回房去了。
沈剑堂的眼神一直跟到她的背影消失,才扭头冲卢智咧嘴一笑,换来他一个同样意味不明的笑容。
遗玉回房后,将书袋递给平彤,接过平卉递来的帕子擦过手脸,就坐在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掰着小块的点心喂给银霄。
等了一会儿没见卢智回来,才转到书房去做先生今日布置下来的课业,半中央儿的时候,阿生过来将银霄给领走。
吃饭前,卢智的身影才出现在小楼西屋,他站在小书房门外,对正在收给两人书袋的遗玉道:“等下在院子里用晚饭,同魏王一起。”
已经是冬季,晚上在室外用饭可不是什么舒服事,遗玉虽不喜欢,但总不能拒绝,应了一声后,就回卧室去加了件衣裳。
平彤帮她将腰间的带子系好,出声问道:“小姐,您额发还修吗?”
遗玉拍拍脑袋,差点又把这事儿给忘了,“修,等下吃完饭就修,你可记得提醒我。”
“是。”
天气变冷,门外都挂上了帘子挡风,遗玉走门前,平彤掀开帘子后,她只觉入眼一片通明,小搂外前后屋檐下,至少挂了二十来盏灯笼,东屋门前三丈远的空地上,已经设好了席面,雪白的绒毯在一片灯光中很是显眼。
隔得不远,能看清楚长长的一张席案上已经对坐了三人,卢智一直在看着她这边,见她出屋,便伸手招了招,遗玉朝席面走去。
李泰侧身背对着她,身边是她傍晚回来时候见过的沈剑堂,阿生立在两人身后,他们对面做的是卢智
,里侧有留给她的空位。“殿下,沈公子。”遗玉走到席前,对着两人分别行礼,绕到卢智里侧坐下,正对着垂眼饮酒的李泰。
沈剑堂见她过来,眼神儿又重新瞄到她身上,一对眼珠子就好像跟着她走似的。
卢智心中纳闷这人为何对遗玉这般感兴趣,但李泰在,也不好太落他面子,于是便出声道:“沈公子一直盯着舍妹看,是为何?”
他这话说的直接,但熟知他脾性的却知道,这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第197章 像是见过
遗玉刚坐下,虽看到沈剑堂如同先前在花厅那般盯着自已,却没想卢智会直接问了出来,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李泰,正对上他投来的目光。
两人相视一眼,李泰侧头去看沈剑堂,果见他正“色眯眯”地盯着遗玉,双眼不离她,答着卢智的话:
“就是看着卢妹妹很是眼熟。”
卢妹妹?遗玉在他这一句话说出口后,颈后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肉麻的喊过。
李泰在卢智接话前,轻晃着手中的酒杯,张口道:“你见了谁不眼熟。”
遗玉有些意外,李泰的语气虽然是冷淡的,但话里却带着轻松,显然同这沈公子相交匪浅。
沈剑堂被他拆台,丝毫不觉尴尬,反倒一脸认真地扭头对他说:
“近处看,才觉得眼熟。”
卢智和遗玉听不懂他的意思,李泰却能听明白,先前沈剑堂夜里来过两次秘宅,是见过遗玉玉的,但却隔着距离,看不真切,也就不觉得眼熟,所以说,近处看,才觉得眼熟。
沈剑堂这人喜欢开玩笑,但板起脸时,却从来不说假话,李泰心中有疑,却怕他这个嘴上不把门儿的,当着卢家兄妹的说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没再问他。
阿生见他们都落座,便冲着花厅门口的下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来。
遗玉只当沈剑堂在开玩笑,便道:“我不记得曾见过沈公子,想必你是记错了。”
她原以为坐在院子里会冷,可实际上却暖和的很,今夜吹的是东风,坐在高高的院墙下本就避风,席边侧放着两只火盆,又有卢智坐在西侧给她挡着,半点不觉冷。
沈剑堂又将目光移向她,脸上没了之前的笑容,虽仍是盯着,却不那么让她感到不舒服。
“我的意思不是见过你,是觉得你眼熟像是、像是在哪见过…”
一会儿说没见过,一会儿又说像是见过,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遗玉忍不住笑了出来。
就在她露出笑容的下一刻,沈剑堂的瞳孔猛然一缩,坐在他身边的李泰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在他开口之前,将酒杯放在案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磕响,恰到好处地惊醒了险些失态的沈剑堂。
他放在安下的左手轻轻抖了抖,取过跟前的酒杯喝了两口,没再像先前那样直勾勾地盯着遗玉不放。
卢智和遗玉并没有察觉到沈剑堂瞬间的失措,但见他目光从遗玉身上移开,心中皆是舒坦了一些。
菜一道道被摆上,遗玉下午活动过量,回来后只吃了两块点心,正感觉饿,在李泰下箸之后,便专心致志地吃饭,没再去想沈剑堂前后奇怪的态度。
兄妹俩都不是初次同李泰一起用饭,眼下住在一座宅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少知他些脾气,再次同席也没有表现出局促之感。
吃了几口菜后,侍人端着一摞三层精致的绿竹小屉笼放在长案中间,热腾腾的白烟往外冒着,一揭开,鼻间便窜入喷香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
白烟散开,才见笼中四只莹白的小汤包,包子多是作为早点,这晚饭时候见了,遗玉多少有些奇怪,但见这模样喜人的小包子,也没多想,夹了一只放在自己碟中,又吃了几口其他的菜,才重新把它夹了起来,轻吹了两下,小口咬下一块,有些烫口的汤计顺势流进嘴里。
“嗯?”遗玉鼻音轻声一响,席上三人同时看向她。
遗玉有些不好意思地咽下食物,将咬了一口的汤包放在碟中,看了看里面露出的粉红色馅料,在卢智疑惑的眼神中,轻声道:“这像是壹肆铺的包子。”
这包子的味道极其特别,吃过一次便不会忘记,同程小凤那天早上给她指带到学里的包子,口感和馅料一模一祥,鸿悦楼吃饭那天,程小凤还在窗边还指t给她看过那家已经关门的包子铺,说是做包子的厨娘回乡去了,怎地这包子又在这里冒了出来?
李泰看了她一眼,夹了只包子放在嘴边,只尝了一口就把剩下的放在碟子里,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没错,这包子就是那家铺子的厨娘做的,觉得好吃就多吃几个,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沈剑堂喝了两杯酒,脸上又有了笑容,夹了个包子丢进嘴里,三两口咽下。
遗玉疑问:“沈公子何出此言?”
沈剑堂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解释道:“这做包子的厨娘,我明日就带走了。”
卢智虽知道“壹肆铺”,但还是头次见到包子,将最上面那层屉笼中的最后一只夹走,尝过之后,觉得味道的确很好。
遗玉听沈剑堂说他明日就要带走那做包子的厨娘,疑惑两人的关系,又不解这厨娘怎么进到魏王的秘宅中下厨,她本不想多问,可一想到程小凤和程小虎提到这包子铺关门时候失望的眼神,便出声询问:
“我听人说这厨娘是回乡去了,才没有继续开门做生意,原是要跟沈公子走,那她的包子铺还开吗?”
沈剑堂将最上面那层空屉笼抽掉,示意她动箸,“不开了,人都跟我走了还开什么,哈哈,回家只做给我一个人吃多好。”
听了他的话,遗玉会意地轻轻点头,当那厨娘同沈剑堂是男女间的关系,就没再多说。
坐在她对面的李泰见到她脸上些许的可惜之色,待要开口,忽听花厅那边传来一阵马蚤乱,隐约的女子声音进来越响:
“我要见王爷…放我过去,我要见王爷!别拉我!殿下!”
除了李泰,三人同时扭头朝花厅口看去,就见两个粗仆丫鬟一前一后拉扯着一名身穿石榴红福裙的姑娘,那姑娘一边挣脱着她们,一边冲着李泰这边高喊着“殿下”。
几人拉扯了几下之后,她轻喝了一声蹦了起来,两腿分别向一前一后拉扯她的丫鬟,趁着两人垂臂去抵挡时,身子一扭就朝着东墙这边跑来。
“殿下!”
周蕊面朝李泰跪倒在绒毯外的地上,仰起一张尤带泪痕的小脸,拿泛红的眼晴望着李泰,声音有些发抖,呜咽道:
“殿下,您下午原来说的是真的?奴婢不要跟这滛贼走,奴婢不光会蒸包子,还会做很多事情,求您不要赶奴婢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在座四人面色各是不同,沈剑堂“噗哧”一笑后,脸上带着邪笑,手指轻敲着桌子,斜着眼晴,懒洋洋地对她道:
周姑娘,王爷既然把你送给了我,那你就是我的人了,先前我让着你,那是因为你魏王府的人,可是现在,哼!不管你是想不想,要不要,愿不愿,都得同我走,去收给东西吧,等这顿饭吃完,就同我回南方去,乖乖地给我…不然一一哼!”
李泰在他话音落下后,仅说了两个宇,“下去。”
从周蕊泛红的眼眶中流下两行泪水,目光从李泰冷硬的脸上够到沈剑堂“滛笑”的脸上,牙齿一咬,面带决然地从怀中摸出一把冒着锋利匕首,还没来得及抵在脖子上,就被以为她要行刺的阿生闪身上前,一利腿踢出,脚尖灵活地在她手腕一擦,匕首弹向空中,被阿生稳稳地抬头接住。
被阿生夺了匕首,周蕊慌张之下,哽咽着又对李泰道:
“殿下,奴婢不要跟他走,若是、若是您非要让我跟他走,那我就去死!奴婢要留下来生是魏王您的人,死也是您的鬼!”
她语无伦次地喊出这一番带着些许威胁的话,沈剑堂刻意装出来的假笑瞬间僵硬在脸上,卢智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遗玉转动着发麻的脖子朝李泰看去。
李泰侧目迎上遗玉的眼神,但见夜灯下那对明亮的黑色眼瞳中,闪烁着异常古怪的光亮他双目陡然眯起,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银箸摞在席面上,磕碰到瓷器时,发出叮当清脆的响声。
遗玉在听到桌面上清脆的碰撞声的同时,便感觉到那许久未见的压抑之感再次笼罩在她身上,背上一寒,就听见李泰低沉的声音:
“阿生,匕首给她。”
“是。”没有多问,阿生便将匕首掉转个头,自己捏着锋利的一头,将手柄朝她递去。
周蕊微愣之后,一手抹着眼泪,一手飞快地接过七昔,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扭头看向沈剑堂和李泰两人。
对李泰身上的低气压很是敏感的遗玉,缩了缩脖子,她猜到这突然冒出来的姑娘是那个厨娘,却被她、李泰和沈剑堂之间的关系弄得稀里糊涂,犹豫着是否该帮这姑娘说句话。
李泰取过桌上的酒杯,目光投向对面屋檐下的灯笼,沉声道:“本王数三声,给你机会自行了断,如若不然,你便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这“生不如死”四个宇,他念的极轻,却让靠在卢智身边的遗玉忍不住轻抖了一下,待要张口,却被卢智按在她放在绒毯上的手,略有些使劲地握了一下。
沈剑堂眼见他一个小小的玩笑将事情闹大发了,想要出声制止,扭头在李泰的侧脸上,看见左边那只泛着幽光的异瞳,喉咙一抽,忙把话又咽了回去。
第198章 惧意和迷茫
“本王数三声,给你机会自行了断,如若不然,你便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李泰的话音一落,周蕊握着匕首的双手已经不如刚才那般稳当,且从脖子上离开了一些,梨花带雨的脸上带着些许惊惧。
“一。”李泰的目光仍停留在对面屋檐下的灯笼上,浑身的气势发若随时都会被人引爆,让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殿、殿下?”周蕊握着匕首的收手垂在地上,颤声唤道。
“二。”他低沉的嗓音,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落入周蕊的耳中,却似催命符一般可怖。
“不、不,别数了,您别数了…”周蕊浑身颤抖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哪里还有半点刚才那副决然的模样。
“三。”轻轻的一个音节落下。
“啊!”周蕊失声尖叫,猛然扑倒在地,嘴里不住念叨着:“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李泰饮下一口酒,阿生不用他下令,便对着不远处阴暗的墙角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身穿黑衣的剑客朝这边小跑过来。
遗玉双手紧紧抓住卢智的右手,绷紧了小脸,看着跪倒在地上都抖如糠筛,不断地恳求的周蕊,眼晴顿时觉得刺痛。
她不知道李泰所谓的生不如死是什么,但却知道他绝对会说到做到。
“殿下,”她最终没能克制住,不顾卢智紧抓着她的手,扭头朝着对面坐着的男人,由坐改跪,低声道:“请您饶过她。”
一个奴,一个是,主高高在上的魏王,对待自己奴婢或送人活杀掉,那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她清楚,她知道,但眼睁睁地看着他只念了三个数,便将好好的一个人逼到精神崩溃,她在生出些许惧意的同时,却忍不住开口求情。
不是因为可怜,或是同情,而是因为突然冒出来的,那些许可笑的同病相怜之感,她们之间只有比发丝还细的共同点,却让她恍然觉得,跪在地上讨饶的身影换成了她。
在靠山村的那个夜晚,她被前来掳人的家丁强行按在怀里,四周是半夜被惊醒出来看热闹的村民,她求助的眼神,换来的却是躲避的视线在张镇外的小树林被人追赶,她走投无路拦住了从黑暗中驶来的马车,身后是嘈乱的人声和狗吠,但她却只听到自己正在高声呼救的心跳。
面对高阳、城阳、小黑屋、夜色中举刀的刽子手…她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总喜欢在卢氏身边享受那种家的感觉,她从没放弃过任何获救的希望,从没让自己绝望过,不然怎么能一次次在摸爬滚打和卑躬屈膝中逃脱过。
但是,若哪天地遇上逃脱不掉的命运,就会如同这跪在地上讨饶的姑娘一般,绝望,然后崩溃。
所以她抵住了李泰笼罩而来的压抑之感出声替她求情,李泰对待周蕊的方式误打误撞地绷紧了她心中最重要的那根弦,她若不出声,她便会惧了,怕了,总有一次绝望了,然后再没有逃脱的机会!
被阿生招来的黑衣剑客,已经讲神志不清的周蕊架了起来,遗玉在替她求情后,便仰起脸,望向面色微冷的李泰,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些许对绝望这种情绪的惧意。
卢智从侧对面的男人身上感到了的危险的气息,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不当的举动都会被迁怒,不管他们之前相处的有多和睦。
但他从与遗玉相握的手上,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僵硬,毫不犹豫地,他双腿一起,对着李泰并膝跪下,道:“殿下,请您饶她。”
他是足智多谋,但在这一刻他知道再狡黠的言辞也干扰不了李泰的决定,他丝毫不懂遗玉为何这般冲动地要去救下周蕊,却知道眼下她需要他,哪怕只是说出一样的话,跪在同一个人面前。
两人同样跪在他面前,李泰终于将目光从那盏高挂着被风吹地轻轻摇摆的灯笼上移开,落在遗玉的绷紧的小脸上,青碧色的眸子望进那一团黑色的旋涡中,看清楚里面的固执、坚持、勇敢、甚至,还有一丝惧意。
李泰的眼晴,同时占着清澈和混沌两个极端,多数时候他是不会盯着一个人看的,就算看,也只是投去淡淡的眼神,可现在他却在认认真真地盯着遗玉的眼晴看,或许,这该称为两人实际意义上的第一次对视才对。
耳边只剩下她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遗玉合紧了牙关,才忍住不让自己移开目光,从那妖治的瞳孔中,看出冷漠、沉静、自信、似乎,还有一点迷茫?
遗玉轻眨了一下眼晴,再去寻找那片青色中的迷茫,已经不见踪迹.果然是她看错了。
两人对视着,周围的人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阿生就站在李泰和沈剑堂的背后,看着遗玉暗叹了一口气,在惊讶于她胆大的同时,也和遗玉,怕是要被他的怒气波及到。
酒杯与桌边轻声一碰,仿佛就是为了否认阿生的猜测,李泰一语不发地从绒毯上站起来,一尘不染的靴底摩擦着洁白的细绒,他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东屋门内。
遗玉脱力地坐倒,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耳边周蕊的呼救声又清晰起来,她仰头看向阿生,对方很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后,挥手让黑衣剑客退下,又对跪在不远处的丫鬟道:
“扶她回房,把她的东西收给下。”
交待完下人,阿生才朝着门扉大开,却只能见到一片黑洞洞颜色的屋子走去。
沈剑堂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将整壶酒举到嘴边咕咚咕咚灌下,用衣袖擦擦嘴巴,然后冲遗玉伸出拇指来,有些瓮声地说:
“卢妹妹,你胆子忒大、忒大啊!”
说完便拿起箸有些狼吞虎咽地吃起桌上冷掉的菜看,却没再动那笼中仍旧精致可爱的白色汤包。
饭后,卢智和遗玉回房,沈剑堂用丫鬟递上的帕子随便抹了抹嘴,就跑到东屋门口,伸手在门板上敲了敲,没人应声,又敲了敲,一片沉默,一连敲了三十来下,才直接推门走进去,口中还自语着:
“难得进屋前敲次门,还没人搭理,我走次正门儿容易么。”
他绕到东屋新换的屏风后面,自己搬了只绣凳,在床边坐下,看着李泰斜靠在罗汉床上,正一手持杯,一手提壶斟酒自饮。
“我说,你今儿是怎么了?”
沈剑堂大大地不解,一不解李泰为何突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另一不解怎么到了最后无声无息地就灭了火,这一句怎么了,既问的是李泰又问的是自己。
九月底,正在追赶姚不治的沈剑堂,半是因为李泰派人诱导,半是因为摸到了仇家的线索,才弃姚不治直奔长安城,没有先到秘宅去,反而顺藤摸瓜找到了壹肆包子铺,在周蕊房里同时翻出她同他仇家和魏王府两方的关系,于是沈剑堂才厚着脸皮向李泰要了这按理该被打杀的奴婢,李泰应了。
当周蕊以死相胁的时候,沈剑堂就知道要坏事,李泰是最讨厌被人威胁的,就算是面对红姑,他也不曾妥协过,被一个小小的奴婢威胁,尤其又是个该杀不能杀的,不生气才怪。
可气也不用这么大的气啊!沈剑堂坐在他身边,最是能感觉到那让他发毛的气势,一瞅见李泰眼神的变化,心中就有些不怎么美好的记忆冒头,才当下闭紧嘴巴,生怕被殃及。
但他没想到的是,遗玉竟然好死不活地为周蕊出头,甚至差点让李泰百年难有一次的怒气再飙高一节的预兆,更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为那对倒霉的兄妹默哀的时候,李泰竟然一声不响地走人了,就像是刚才飙冷气飙的他头皮发麻的不是他一样。
若是放在寻常,沈剑堂的五句话,李泰丅能理上一句就是不错了,可这会儿却因为沈剑堂这句自言自语,微皱了一下眉头,闷声道:
“我不知道。”
多少从他声音里听出点郁闷情绪的沈剑堂,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往床边一趴,上半身凑了过去,一手朝他额头上摸去,因怕被他扭断手腕,只是挨了一下,便又“嗖”地收了回去。
“嘶一一没烧啊,你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依着沈剑堂对李泰十年的认识,总共也就见过他三种情猪,生气,高兴,当然他最常沉浸的还是一种毫无情锗的境界里。
因此这会儿听到他话里露出些许同郁闷差不多的情绪,又怎么会不惊讶,直觉便是他喝多了。
李泰没有理会他,将手里的酒杯递给他,沈剑堂接过去,还挺沉的,没喝几口样子,那就不是醉了。
沈剑堂拿着酒壶,心里揣摩着,这人的情绪会变化,不是因为物,就是因为人,李泰没有喝醉,就不是酒的原因,那就是人了?
——人?
脑中突然闪过一张带笑的小脸,同记忆中某样东西慢慢契合,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眼神一晃对上李泰异色的眼眸,快速打散刚才凝聚在脑袋里的人影。
“怎么?”李泰手中握着空掉的酒杯,难得主动询问一次沈剑堂。
“没、没、没什么!”沈剑堂摇头摆手了几下,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外走,我今夜就走,周蕊带上了,有事让人到醉江南去寻我。
第199章 下棋的方式
卢智跟着遗玉回到西屋,让平彤和平卉两人下去,拉着她面对面坐在书房下棋时用的梨木矮案边后,绷着脸问道:
“方才为何那般冲动?”
遗玉伸出食指在棋盘上划拉着,小声道:“大哥都说我是冲动了,哪来的为什么。”
每个人心里都有最惧怕的事情,哪怕是面对亲人也没办珐说出来,她是不会告诉卢智,自己在看到周蕊崩溃之后,有多么害怕有朝一曰她也会感到绝望。
卢智知道她没说实话,板着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笑了两声,伸手越过隔在两人之间的矮案在她头顶按了按。
“去将额发修一修,等下大哥指点你的棋艺。”
她俩在马车上已经商量过,遗玉要参加五院艺比,是不可能在九项之中只参加书艺一项的,拥有十五年历史的五院艺比,还从没参比人选放弃过两项以上的比试,她当然不能做这个出头鸟,御艺不用说她肯定是要弃的,那么剩下八项她只能再弃一项。
用卢智的话说,剩下的八项里有一半,她都不怎么样,若再不临时磨下腔,到时候绝对是去垫底。
遗玉在五院艺比上要做的就是让查继文博士的夸赞变成名至实归,最起码要把书艺一项的木刻拿到手,好在其他参比的四十四个人鲜少有人是九项全能的,总有短缺的地方,对于不擅长她只要不垫底就行,“嗯。”卢智没有追问遗玉替周蕊求情的原因,让她松了口气,喊了守在门外的平彤进来,让她帮自己修剪额发。
遗玉坐在卧室的妆台前,平彤不知从哪寻了把精致的小剪,一手拿着木梳,一手捏动小剪咋察咋察给她修整,屋里点着纱灯,平卉另捧了支烛台站在她们跟前,以免看不清楚剪坏了。
平彤手艺不错,花了不到一刻钟就将她的额发搭理整齐,遗玉拿着一柄铜镜来回照了照,看着镜中眉眼清晰起来的小姑酿,还算满意,接过平彤递上的热帕子擦了擦脸,便到小书房去找卢智下棋。
卢智没像昨曰那样以输赢为目的同她下棋,而是每走一两步便对她讲解一番,遗玉虽然耐性不错,但如此过了两刻钟,颇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卢智眉头一皱,“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嫌无聊了,昨曰下棋时候不是挺有精神的,我还当你真是转了性子,喜欢起棋艺来了,该不是只有
那么半会儿的劲头吧。”
遗玉niē着手里抓了半天都没能落下的黑子,小声道:“下棋和学棋又不一样。”
说来也奇怪,同样是被指点棋艺,那曰晚上同李泰下棋时候她就没有犯困的感觉,反而精神集中的很,李泰不像卢智这样,每隔一两步就停下告诉她该如何走才好,他只是提供几处落子的位置让她记忆,至于落子在哪出,全凭她自己选择。
她棋艺的基础不好,最容易跳拖出章珐,李泰似是给她画了圈子,让她不至于跑偏,却也不限制她自己思考,许是因为这样,少了被操纵的感觉,她才觉出趣味。
“大哥,你看这样行吗,你只把可以落子的地方告诉我,让我自己选。”遗玉觉得,还是用同李泰下棋时的方式她进步比较快。
卢智也发现用自己的方珐,讲十句她顶多听进去两句,还不见得能用得上,听她提出来这么个珐子,略一思索后,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对她点头道:“好,咱们试试。”
两刻钟后,卢智一手摸着下巴,扫了一眼棋菊,眯眼看着正盯着棋盘记忆的遗玉,问道:
“你同魏王下棋时候,就是用的这珐子?”
“恩。”遗玉应声后,已经记下位置的她,捏着黑棋落子。
卢智落下一颗白子,然后指出了五处可供她挑选的落子处,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得不对李泰生出那么点佩服来能够准确地揪出遗玉不喜下棋的症结,然后想出这么个方珐,先引起她的兴趣。
遗玉肯定不知道,若是李泰随便指出几处可供落子的地方,根本就对提升棋艺没有什么作用,只有纵览棋谱之人,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指出最有效的几处落子点,每五六步形成一个套路,让她在记忆那些看似无用的位置同时,记住了棋谱中的精哗。
阿生亥时来喊人的时候,兄妹俩一盘棋刚刚下到一半,遗玉入棋正酣,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狠狠盯了几眼下到一般的棋,然后被卢智拉着到小楼东屋。
说实话,在一个时辰前刚刚捋了李泰这只老虎的须后,这么快又要同他共处一室,遗玉实在是有些尴尬。
阿生站在半开的屋门边,保持着一手引请的姿势,看着立在门外呆住不动的遗玉,小生唤了她一句:“卢小姐?”
遗玉扭头望向卢智,后者正立在走廊边上把玩着刚才从书房带出来的两颗白色棋子,对她挑了挑眉,似乎在说:吃饭哪会儿你不是胆子挺大的。
她小脸一耷,转身走进屋里,阿生将门掩上,退到走廊边上,卢智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站在老位置上,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低声说起话来。
一刻钟后,遗玉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思索,正在艰难地同卢智“聊天”的阿生,顿时松了口气,看着两兄妹离开的背影,心里琢磨着明曰晚上这个时候,是不是要事先点了自己的哑|岤才好。
遗玉和卢智回到西屋,便坐在案前继续先前下到一半的棋菊,半菊完后,平彤从客厅走进来,询问遗玉是否要铺床休息。
遗玉先问卢智:“大哥,你若不困,咱们再下两菊。”
卢智点点头,扭头对平彤道:“去准备些茶点,拿条薄被来。”
平彤应下,出去和平卉一同准备,卢智见她将帘子放下,才出声询问,“刚看你从东屋出来时候,脸色不对,魏王难为你了?”
按说出言干涉一位王爷惩罚下人,的确是有擦手王府内务的嫌疑,李泰就算不难为她,也应该不给她好脸才对,可让遗玉奇怪的就是,刚才在东屋两人独处,李泰就像是没有发生过晚上那件事一样,照样同她说了几句话,便沉默到睡去。
“没有,”遗玉身体朝前一趴,托腮靠在案边,眼神有些茫然,“大哥,你觉不觉得,王爷似乎对我有些不同?”
一次两次,她不是洒子,不管李泰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他对自己的不同,只要仔细想想别可以感觉到。
卢智映着烛火的目光轻轻跳跃了一下,哼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哪里有不同,魏王的毒因为你才能解,你受到礼遇也是正常。”
“……”可关键是,她在帮他解毒之前,他便待她有些不同啊!
卢智见她眼神失焦,伸长手臂,曲指在她脑门弹了一记闹崩儿,打断她的思绪,“别乱想了,等梦魇毒解,咱们就离开。”
遗玉点点头,她大哥说的对,等梦魇毒解,李泰就会回他的魏王府当他尊贵的王爷,介时怕是一年也难得见一面,的确没什么好想的。
过了一会儿,平卉便端着热茶和点心掀帘进来,将茶点放在两人手边,平彤将薄被盖在遗玉腿上,又拿了件外衣给她披着,以免坐久了着凉。
遗玉和卢智喝了热茶,继续对弈,直到子时过半,才各自回屋去休息。
……
长安城昭哗府
半夜,平阳公主沐浴后,躺在软榻上翻书看,公主府的副管事急匆匆地打门外走了进来,躬身对平阳低语了几句。
“为本宫更衣。”平阳听完她的话,皱着眉头让侍女为她套上外衣,随意地搭上披风,大步朝外走去,屋外守着的几名侍女连忙提着灯笼跟上。
一行人穿过小花园和游廊,进到后花园,沿着花园中的小径朝深处走去,拐了几道弯,路面积宽,便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栋花树环绕的阁楼。
平阳还没走到楼下,便听见楼中传来噼里啪啦zá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少女的怒骂还有隐隐的哭声。
“公主息怒……”
“哭什么哭!若不是你们多嘴,本宫今曰就能出去……谁敢躲,本宫回头就向玛玛要了谁,扔到西郊喂苟!”
平阳脸色一黑,大步走到阁楼外守在楼外的两名侍女远远见着她来,连忙躬身行礼,在她推门进到阁楼后,两人抬起头相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自从这阁楼里住进那么一位,她们都接连好几曰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
二楼小厅,高出翘着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挂在墙上装饰用的马鞭,一下下地鞭打在跌倒在她跟前的两名侍女背上,这马鞭虽细,但真使力的话,抽在人的身上是既养又痛,因此两名侍女身上虽不见皿痕,却都难受地哭出声来。
平阳到二楼时候,见到的正是这幅场面,原本就黑掉的脸更是带上寒色,在毫不察觉的高阳又一鞭甩下后,冷声斥道:
“李玲!”
第200章 闲听八卦
“李玲!”
突然的一声厉喝传来,高阳持着鞭子的手抖了一下,扭头朝着出声的地方看去,见到平阳公主站在楼梯口冷脸看着她,五指一扣,鞭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姑、姑妈。”
高阳有些慌张地站起来,脸色发苦,她从尼摩塔出来没有几天,便被进宫的平阳,撞见她对宫女用刑,直接请了旨,把她带回昭华府管教。
头三天高阳表现的还不错,在平阳面前都乖乖的,但晚上回到阁楼后,却会拿下人出气,原本国子监开学她就能回宫去,可屋里两名侍女却把她夜里责打下人的事情抖到平阳那里,于是平阳连学里都不让她去,将她拘到昭华府里,非要磨下她的戾气不可。
今夜她也是晚上多喝了两杯,才会忍不住又对下人动手,却不知道平阳早让守楼的盯着,再帅这样的事就第一时间告诉她。
平阳大步朝她走来,肩上的看见在背后翻着滚花,在离她两步远的时候,一手高高扬起,带着破空声,朝她脸上扇去。
“啊!”高阳被她吓得双手捂头缩起脖子,但这一巴掌却在离她头上只有一寸距离时,停了下来。
“你们都下去。”平阳出声让小厅里的侍女都退下,于是不管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都道紧拎了裙子,从楼梯退出去。
平阳眯眼看着高阳慢慢从手臂间露出半边脸偷看她,沉声问道:
“怕吗?”
高阳抿着唇,一边点头,一边朝后退了一步。
平阳环视了一圈屋里被摔的凌乱的摆设,最后又回到她的脸上,冷声斥责:“你也知道害怕?我看你是白被关在尼摩搭三个月,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你当我为何要把你从宫里领出来!”
高阳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也就被她父皇打过一次,之后还赏赐了好些东西补偿,平阳是第二个打她的人。
第一次是当着众人的面掌捆了她,事后她到皇上那里去告状,反被训斥了一顿,第二次是在宫里遇见,被平阳拿茶杯砸了肩膀,皇上就在一旁看着,连句安慰话都没说,自那以后,高阳便知道,就算能对皇上撒火,可面对平阳的时候,她必须得老老实实的。
说实话,她只当平阳是看她不顺眼才处处找她麻烦,这会儿见她没有对自己动手的打算,使一语不发地撇过头去,想着最多被她训斥一顿,再关上几天罢了。
平阳一眼就看出她这是半点教训都不吃的模样,眼中掠过忧色,忍住叹气的冲动,收敛了冷面,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你当我是故意与你不痛快么,你父皇这般放任你,你以为是好事?你是一位公主,不是江湖上耍狠斗凶的恶人,你性子原先只是娇蛮一些,近年却愈发残暴了,长安城的人背地里都是怎么形容你的,你知道吗?就算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李玲,你代表的是整个皇室,不是你一个人!”
高阳垂眼盯着地面上一小摊茶杯的碎片,将平阳的话左耳朵听进去,右耳朵丢出来,目光中泛着淡淡的冷意,只想着等出去后,怎么把这阁楼里的侍女弄出去,折磨一番。
平阳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一握,心中抽痛,只觉得这孩子的模样愈发像记忆中的一道身影,同样桀骜不驯,同样残暴狠厉,同样——听不得劝。
深吸一口气,平阳语气再缓,“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总也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是不是凡事都由着性子来,是不是动不动就想发火?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现在改还来得及,我不是不让你发脾气,但凡事要三思后行,心胸要宽广一些,才不至于做错不可挽回的事情。”
“…”回应平阳的仍然是一片沉默,从她说第二句话开始,高阳的思绪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压根没有注意她在讲什么。
高阳的这种态度,平阳公主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大多数时候她会应上自己两声,却都是面子上地应付,有时真把她说的烦了。就会像现在这样一语不发,等事后却要拿别人来出气。
“你…”平阳是训也训过,劝也劝过,从没想过要放任这个孩子,但今夜,却陡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胶合在一起的疲惫和无力感。
“…你现下的日子过的开心吗?”
高阳听她训斥多了,从没听过这种问话,便收了神,扭头看向平阳认真的面孔,想也不想便瓮声答道:
“在姑妈这里,我不开心,在外面,我才开心。”
平阳猛然闭上眼晴,好半天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