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宅门(种田文)第1部分阅读
小宅门(种田文) 作者:ruroushu
《小宅门》
作者:陶苏
文案:
人来疯的婆婆,暗藏心机的小妾,立场不稳定的丈夫,还有成天闹事的龙凤胎小叔子小姑子。这样的人家如何嫁得?只是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嫁了。面对这一家子祖宗,还有拉拉杂杂一堆阔亲戚,立志要做好媳妇好妻子好嫂子的她,心有余,力却总差了那么一点……
第一章 李家是门好亲
旭日东升,又是一日之始。
淮安城的早晨,就在城门沉重的开启声中,拉开了序幕。
这座方城被纵横交错的平安大街和广汇大街分割成了东西南北四市。西市都是高门大户所在,此时的富人们犹自高床软枕,好梦正酣;南市是府衙军营所在,一大早便有军士操练,呼号有声,井然有序;北市多为青楼楚馆,此时正值生意清淡,休养生息。
唯有东市,民居集中地,商铺林立。当西、南、北三市还沉浸在清晨的安详宁静中时,东市早已一片熙熙攘攘。做早点生意的摊贩,赶着上工的走卒匠人,下板子开店门的伙计,还有早起为家人煮饭洗衣的妇人们,都已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这份忙碌乱中有序,使得整个东市显得生机勃勃。
东市豆腐坊金玉巷,巷尾大樟树下,便是蜡烛匠金老六的家金家小院。
“吱呀”一声,院门开启,一位身穿浅绿色衫裤,胸垂乌黑大辫子的少女,挽着一个大大的包袱,神色慌张地走出门来。
“豆儿,你急什么!娘的话还没说完呢!”
一名妇人冲出门来,一把拽住了少女。
还是被抓住了。
金豆儿无奈地回头道:“娘,你且省点口舌吧,我说什么都不会嫁到李家的。”
金林氏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好声好气地道:“我昨天刚打听了的,李家大少爷长相俊秀,绝对不是你担心的歪瓜裂枣来着……”
“男人长得好看有甚用?好端端的都会病倒,指不定有什么隐疾呢。”
“李家是淮安首富,家财万贯……”
“李家有钱那也姓李,就是我嫁过去了,那银子也不会改姓金!”
“那,那李家大少爷父母双亡,你嫁过去既不用伺候公爹,又无有婆婆刁难……”
“哪里还用公婆刁难?光李家一老奶奶就够瞧的了,难道娘想看着我一进门就被李老夫人克死?”
“那,那……”
金林氏那了半天没那出一个字。
金秀玉趁机道:“娘若有话,咱回头再说。我还得给王婶送东西呢,先走啦!”
她用力挣脱了金林氏的手,脚跟不沾地,逃也似的走掉了。
金林氏看着空空的双手,懊恼地跺着脚,恨自己嘴笨,又让这丫头给避过去了。这左邻右舍都关着门,也没个攀谈发泄的对象,只好嘟嘟囔囔地转回家门。
犹自不甘心地冲女儿离去的方向埋怨了一句。
“那李家,真是一门好亲呢……”
金秀玉直到转出了金玉巷的巷口,才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
这老娘,年纪不大头脑却发了昏,从听说李家求媳、找算命先生测了八字以后,便开始神神叨叨,心心念念都是要她嫁去李家。也不想想,李家连个提亲的意思都没露,她自个儿一头热有什么用,可不跟白日做梦似的。
她挽紧了包袱,加快脚步,没多久就到了春水巷。
刚转进巷子,便听到了琅琅读书声,正是来自王家学馆。
她今天要见的王婶,便是王家学馆的主人,王秀才的亲姑母。
这位王秀才,年轻的时候也有一腔报国热忱,只不过中了秀才之后,便屡试不中,难有寸进。其人本身又是清贫人家,既无余钱买官,又不擅长营营之道,这满怀的报效朝廷造福百姓之激|情,自然便付诸了流水。眼见做官无望报国无门,振振双袖百无一用,最后只好做起了教书先生,混个束脩度日。
好在他学问扎实,又肯专心教学,于管教学生又有一套办法,手里甚至还出过几个童生,久而久之,豆腐坊的人家都将自家孩子送来他手下进学。
靠着众家礼金,王秀才把套祖传的院子改成了学馆,桌椅板凳书籍纸笔一应俱全,按照金秀玉的话说,这叫形成教学规模了。
她的弟弟金沐生,正是在王家学馆里进学。
王秀才幼年失怙,一直都是由姑母王婶带大。王婶人品性子是没的说,可惜生来是个克夫的命,先后两任丈夫都早逝了,膝下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王婶年过三旬,又顶着个克夫的名声,便歇了再嫁的心思,只把王秀才当做亲生儿子抚养,两人相依为命。
如今王秀才开学馆做先生,虽没有大富大贵,日子也过得安稳。前不久王婶托媒婆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淮安城西市的一户人家,两家门当户对,定下了成亲的日子。
按照大允朝的风俗,成亲当日,新郎迎亲之时需带上迎亲礼,其中有一套五抬蜡烛,是绝不能少的,一般成亲之前,新郎都会找蜡烛匠专门定制。
金老六就是个蜡烛匠,手艺一流,金家的蜡烛在全淮安城都有名头。而金家小子金沐生恰好是王秀才的学生,两家也算熟悉。王婶便特意跟金老六定制了五抬蜡烛,以做迎亲之用。
金秀玉今日,便是给王婶送蜡烛来了。
学馆的门微微敞开着,金秀玉随手在门上敲了敲,径自推门而入。
门内首先是个大院子,花木繁盛。上房的大屋子便是教室,此时正坐满了学生,王秀才正在给学生们讲课。
她侧耳听了听,讲的是三字经。
挽着包袱,熟门熟路地经过院子往东厢走,果然见王婶坐在厢房门口纳鞋底。
“王婶,这大日头的,你也不怕晃了眼睛?”
金秀玉一开口便先笑,圆圆白白的脸颊上露出两个精致的梨涡,原本普通的相貌,顿时添了几分动人之色。
王婶闻言抬头,未语先笑,一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顿时成了两条细缝。
“豆儿来啦。今儿个天气热,这边倒是有些穿堂风,快过来坐。”
金秀玉走过去,坐在王婶旁边的小板凳上。
“喏,这是我爹做的五抬蜡烛,婶子看看吧。”
“你爹的手艺还用看呐,淮安第一呢!”王婶接过包袱,随手放在一边,然后一脸认真地看着金秀玉。
“豆儿啦,我听人说,你娘想让你嫁到李家去?”
金秀玉先是愣了一下,立马想到定是老娘跟人闲扯皮说了出去,嘴巴恁也多,连隔了几条巷子的王婶都知道了。
“李家这回求媳,一不论身世,二不论相貌,三不论人材,就单单限定了八字命格。你的八字,可找算命先生测了,当真是如传言那般?”
金秀玉咬住了嘴唇。
若不是因为这特殊的八字命格,她也不必为李家烦恼了。
第二章 克亲与旺亲
淮安城地处交通要道,历来是繁华富庶之地。城中多富豪,基本都是经商起家,经过几代的发展,成为淮安的名门望族,而最有名望的就是淮安首富李家。
李家的出名并不仅仅因为富有,而是有三个淮安之“最”:李家是淮安城最有钱的人家;李家有全淮安最年轻的家主;李家有全淮安命最硬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李老夫人。
说李老夫人命硬,是有历史原因的。
李家原本是三代同堂之家。李老夫人娘家姓王,是淮安的大姓,嫁进李家三年,丈夫就去世了。留下两子长成以后,大老爷李敬,精明敦厚,擅长商道;二老爷李铭,温文儒雅,仕途顺畅。兄弟二人一官一商,相辅相成,这才创下了李家的万贯家业。
老夫人早年丧夫,守寡多年,眼看家业兴旺,大老爷商场得意,二老爷官场得意,正是该享清福的时候,却不料厄运连连。
先是二老爷李铭,新婚不久,恰逢升官,带着新婚妻子赴任,路遇洪灾,双双丧生。李家白事做完不到两个月,大老爷李敬,行商途中遭遇强盗,人财两空,把条性命也丢在了他乡,只留下怀了三个月身孕的大夫人张氏和八岁的李家长孙。
李老夫人一年中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儿子都是正当壮年意外丧生,伤痛之余,将心思都放在了长孙李承之和长媳张氏身上。不料大夫人张氏,怀孕期间突闻丧夫噩耗,已是悲痛入骨,为了腹中麟儿才勉强撑住,到了足月生产之时,竟是难产。稳婆费尽千辛万苦,才保下一对龙凤胎,大夫人张氏最终却仍是血崩而亡。
李老夫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丧媳,打击不可谓不重,终于一病不起,若不是还惦念着八岁的长孙和襁褓中的一对孙子孙女,恐怕当真要撒手西去。
李家花费多少金银,请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珍奇药材,才保住了老夫人的性命。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家富贵逼人,却是一门孤寡。李老夫人带着长孙和一对幼小的孙子孙女,确实是含辛茹苦。
好在岁月是最好的伤药,十年过去,如今李家大少爷李承之已担负起家业,成为淮安望族中最年轻的家主;一对弟妹李越之和李婉婷也逐渐成|人。
李老夫人晚年保养得当,倒是越来越康健,慢慢就开始操心起孙子的婚事来,不料半月前,一直身体康健的长孙李承之,竟突然病倒了。
因着丈夫,两个儿子,两个儿媳都是壮年去世,长孙一向健朗,却说病就病,李老夫人便怀疑李家风水不宜,请了风水相师来看家宅。
相师的结论出人意料,李家的风水倒是大富大贵,但李家却有一人是天生奇特的命格,旺家宅克亲人,是以虽富水长流,主人家却均十分短命。
这个人,便是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这才知道,丈夫和儿子儿媳,原来竟都是被自己克死的,不由又痛又悔,幸而有孝顺的孙子和贴心的忠仆劝慰,这才免了郁结于心。
依照风水相师所言,李家大少爷李承之,二少爷李越之和孙小姐李婉婷,能够健康活到如此岁数,已是上天庇佑。然而由于李老夫人命中带克,若放任自流,迟早还会再克亲人。
李老夫人自然十分恐慌,再三求问解救之法。
相师这才言明,李家添丁,必须是身带福寿命中带旺之人,方能保寿命保福禄,保家宅大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正是风水相师这一番话,才有了李老夫人是全淮安最命硬的女人的传言。
为了李家人的长寿安康,李老夫人决定为长孙李承之求一门亲事,对女方,一不要求家世,二不要求相貌,三不要求人材,唯一就是,女方必须是身带福寿、命中带旺的八字命格。
李家是淮安首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古往今来,有钱就代表着有权有势,说李家是淮安城的土皇帝,也不为过。按常理来说,这样的人家,那是人人羡慕个个眼红,谁不愿意把女儿嫁进去享福呢。
但是,这个福,却不是人人能享受得起的。李老夫人的命硬,已克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如今似乎连孙子李承之都受到了影响,这已经足以让一般人望而却步,何况还有八字命格的严格条件。
当然也不乏有贪慕虚荣的人家,兴冲冲地给自家女儿测算八字,期望能够符合李家所要求的身带福寿、命中带旺的命格。
本来金家小门小户,同李家的高门大宅,不说天壤之别,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金林氏素来是个眼皮浅的,架不住左邻右舍撺掇,也拖着金秀玉到算命摊上测了一回八字。
人生在世,常常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当日金林氏一拿出金秀玉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只扫了一眼,便大呼好旺命,随后又仔细察看了金秀玉的面相和手相。
金秀玉长相并不出彩,最多一个白净秀气,珠圆玉润,不笑时也就普普通通,一笑颊边两个梨涡,倒是十分可人。
算命先生仔细看了她两个梨涡的位置,又拿了她的双手细细观瞧。
金秀玉两手并无特别,只是五指叉开后,双手掌心靠近掌根处,各有一个深深凹陷的圆窝。
算命先生瞧了半天,突然连道三声恭喜。
“令千金,面带福禄窝,手带长寿窝,生辰八字是旺夫旺子旺家宅,正是身带福寿、命中带旺之人。恭喜金夫人,良缘天降,李家长媳,非令千金莫属。”
算命先生不过是上嘴唇跟下嘴唇轻轻一碰,却喜坏了金林氏,吓坏了金秀玉。
金林氏喜的是,只听说天下掉馅饼,不料竟砸中了自家。千算万算,万万想不到女儿八字如此富贵,若能攀上李家这门亲,真算得上是金家祖坟冒青烟,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金秀玉怕的却是,若李家当真闻风而来,上门求亲,父母若是当真答应,将她嫁进李家,她会不会被李老夫人克死暂且不说。她同李家大少爷素未谋面,若勉强因为迷信之说成就婚配,又何来幸福可言?
第三章 欢迎来到大允朝
“人这一辈子,是吃苦的命还是享福的命,都是上天注定,不可更改。且不说李家身为淮安首富,家财万贯奴仆成群,若能嫁进门,自然有无边的富贵。单说这八字命格,全淮安城的待嫁闺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偏偏只有你是身带福寿、命中带旺。这个呀,就叫命中注定,你早晚是要进李家门的。跟婶子说,你娘是不是正忙着替你准备嫁妆?李家的媒婆可上了门?”
王婶自己是克夫的命,接连克死了两任丈夫,况且本就是愚昧妇孺,对命理一说自然十分相信。
况且她一辈子都活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礼教下,若跟她说,成亲最重要的是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说不定就被她视为离经叛道的放荡女子,金秀玉才不想跟她发生这样的纠结。
“哪有这么快呢,倒是婶子你,家里很快就要办喜事了吧?秀才先生哪日娶亲,哪日去给丈母娘送五抬蜡烛呀?”
果然,一说到王秀才的婚事,王婶立马就转移了心思。
“快了快了,正日子定的是七月初三。你小小年纪,懂得倒也不少,居然还晓得五抬蜡烛。”
王婶亲昵地点了点金秀玉的鼻头。
金秀玉轻轻咬着下唇,拿手指点在嘴边,略为羞赧地笑道:“婶子,我可不晓得五抬蜡烛究竟是什么名堂呢,你跟我说说呀!”
王婶失笑道:“这五抬蜡烛,就是咱们淮安成亲的风俗,老祖宗传下来的。五抬蜡烛,意为五代同堂,代表着吉祥如意阖家安康。你既然送了东西过来,自然也该知道,这五抬蜡烛,是足斤一对,行斤一对,半斤一对,大四两一对,小四两一对。新婚之日,新郎的迎亲礼中,给女方娘家的一套五抬蜡烛是绝不可少的。若是新娘有兄弟的,每个舅爷还应得一对足斤。”
“我晓得了,秀才先生在岳丈家有个舅爷,婶子一定是想让先生这个女婿更讨岳丈一家的欢心,干脆便定了两套五抬蜡烛,岳丈一套,舅爷一套,我说的可对?”
王婶笑眯眯地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夸了一声聪明。
若非金老六就是蜡烛匠,家里做的就是蜡烛生意,单是王婶说的各种蜡烛名字,就已经能让金秀玉头疼了。
蜡烛的名称规格,是按大小重量不同分类的。
足斤,就是一对蜡烛刚好一斤重。
行斤,是名义上的一对一斤,实际上是不足秤的,一般是八两的样子。
半斤,就是一对蜡烛重半斤。
大四两,是寻常人家平日使用最多的蜡烛,一般的灯笼,比如气死风灯里面点的就是大四两。
小四两,又有个别名叫做送嫁蜡烛,这个跟大允朝送嫁的风俗有关。凡是姑娘出嫁,亲近的闺中姐妹,都要人人手持蜡烛,送亲送到百步外,于是这个蜡烛就叫送嫁蜡烛,或者也叫百步蜡烛。
金秀玉跟王婶说了会子话,便从王家学馆回到了金家。
跟所有淮安的普通人家一样,金家小院的院子里也打了一口井,作为日常生活所用,井边上一棵枇杷树,树上的枇杷早已被金沐生摘光,如今是光秃秃只剩叶子。
住金玉巷的都是升斗小民平头百姓,金家也一样,都是寸工度日。
金老六是个蜡烛匠,有一手制作蜡烛的好手艺,金家平日制作的蜡烛,都批给东市的三水纸马铺出售。由于金家出品的蜡烛,芯骨优质,油脂均匀,品相精致优美,在淮安城里十分出名,因此生意一直不断,金家的小日子便过得也还不错。
这套小院是祖传下来的,中间正房是堂屋,东西厢各有两间屋子。西厢的两间,分别是金秀玉和金沐生住着。东厢两间屋子,靠里的是夫妻二人住的房间,靠外的则是厨房。
按理说,正经房子是不会拿来做厨房的,不过金家靠制蜡烛为生,厨房又兼了制作蜡烛的功用,便比别家的厨房显得更加宽敞了些。
堂屋两边的耳房,靠近东厢的是茅房;靠近西厢的原来是闲置的杂物房,但是三年前金秀玉要求把这件耳房改成沐浴的浴室。金老六夫妻也觉得,从前各人洗澡都要将澡盆搬来搬去,甚是麻烦,反正这间耳房空着,改成专门的浴室,也比较方便,便应了女儿的要求。当日金老六一个人花了一天工夫便完成了改建工作,将澡盆搬到了耳房里。
另外,大门两侧,还各有一间倒座房,目前都是空着。
全家人住的宽敞,不缺吃不缺穿,不敢跟大富人家相比,小日子却也过得安乐。
金林氏嫁给金老六十几年,夫妻一直互敬互爱,膝下一对儿女,金秀玉是姐姐,小名叫豆儿,除了金家二老,街坊邻居中熟悉的长辈也都是叫她小名;弟弟金沐生,比她小七岁,今年年初开始上王家学馆念书。
金老六本身是个升斗小民,但祖上却是出过秀才中过举人的,也有那么点书香传家的意思,只不过到了金老六的父辈便没落了。然而即便是没落了,金老六小时候却是上过学堂读过书的,比起一般手艺匠人,肚子里的墨水多了不是一点半点,尤其画得一手好丹青,描得好花鸟。
正因为有这绘画的技艺,金家是淮安城里独一号能够做龙凤烛的。每一对龙凤烛都是金老六亲笔描绘,活灵活现,备受顾客喜爱。
淮安城里,凡是龙凤烛,必定是金家出品。
站在枇杷树下,环顾这个小院,金秀玉突然有一些神思恍惚。
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的奇遇,她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一个蜡烛匠的女儿,竟然会每天宅在家里帮助父母制作蜡烛,竟然会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就被母亲逼着嫁人。
在这具名为金秀玉的身体里,藏着的是一缕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三年前她来到这个时空,身处的这个大允朝并不是她过去所熟知的古代,历史似乎从唐朝以后就走向了另一条路。
三年的时间,她从十二岁长到十五岁,早已融入了这个时代,融入了这个家,偶尔回想起前生,感觉就像做了一场繁华旧梦。
如今的日子,就像流水一样,安静平凡,偶尔有些小波浪。
这种安详,既让她觉得安心,又让她觉得茫然。
前生的她,生活在女人也要打拼的世界;而今生,她变成了传说中的三等人,等吃,等嫁,等死。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能够活成什么样,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总仿佛还隐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嘭嘭嘭”,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发散到千里之外的思绪。
“谁呀?来了!”
她快步走到门口,刚拉开院门,一股甜腻的香风扑面而来,差点把她冲了一跟头。
紧跟着香风扑过来的,是一张即使涂满白粉也遮不住核桃纹的老脸,咧着鲜红的嘴向她露出一口七颠八倒的黄板牙。
第四章 这个媒婆太丑
“嘿嘿嘿,金姑娘大喜啦!”
门外的老女人一见金秀玉开门,等不及把脚迈进去,就先咧开大嘴一叠声地恭喜。
也不知道她早上是不是吃大蒜了,一张口扑鼻的臭味,金秀玉强忍着捂嘴的冲动,扯了个笑脸,却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你找错门了,这里不是金家。”
金秀玉说着就要关门,老女人连忙伸手撑住,笑道:“金姑娘真爱说笑,我可是左邻右舍都问明白了,才来敲门的。”
她这一笑,脸上的白粉扑簌簌地往下掉,加上被微风一吹,金秀玉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手上一松,没撑住院门,被老女人给闯了进来。
“金家大哥可在家?金家大嫂可在家?”
老女人一边嚷着一边就进了院子,一点没跟金秀玉这个主人客气。
“呀!这不是刘妈妈么!你可是稀客呀!”
金林氏一看到来人,立刻热情地迎接。
金秀玉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姓刘?!这么说,这个老女人就是远近闻名的刘媒婆!?
媒婆上门,准没好事,一定是李家来提亲了。
她忙赶上几步,拽住金林氏的衣袖道:“家里来客人,爹怎不出来?”
“你爹去三水纸马铺送蜡烛,还得一会功夫才回来。”
金林氏随口回答了她,回身挽着刘媒婆笑呵呵地往堂屋走。
金秀玉趁两人不注意,溜到门口,随手招来邻居家的小孩子。
“去三水纸马铺找你金伯伯,就说有人上家里闹事,叫他赶紧回来。你若是跑得快,回头豆儿姐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孩子一听到糖葫芦,两眼放光,立刻屁颠屁颠去跑腿。
金秀玉嘘口气,回身关上了院门。
金林氏已经将刘媒婆让进堂屋坐下,还上了茶和点心。
刘媒婆一点也不客气,抓了把炒瓜子,一颗一颗往嘴里送,没多大会地上就一摊瓜子皮。
也不怕上火长溃疡!
金秀玉腹诽着,拿了个板凳在金林氏下首坐了。
“李家大少爷那是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年纪轻轻就把家里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就先不说了。这李家可是淮安首富,你家姐儿嫁过去,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银子那是几辈子也用不完。再者说,大少爷上无父母,就一个老奶奶,你家姐儿进门就先少了婆婆刁难;小叔子和小姑子还是半大孩子,更不会与她为难;老夫人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对这长孙媳妇只有疼没有不爱的。你说说,这样好的亲事,若不是你家姐儿的福气,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呀!”
刘媒婆不愧是舌灿莲花,说起亲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句句都说到了金林氏的心坎儿里。
金林氏并不是全无算计,当日算命先生给金秀玉测了八字,说是身带福寿、命中带旺,她便认定合该是金家要富贵了,见天同金秀玉说嫁进李家的好处。只是话虽然这样说,李家未曾上门提亲,到底只是自个儿剃头挑子一头热,总归不踏实,没料到今儿个刘媒婆当真上门说亲,这就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
李家大少爷的家世背景,她自然早就盘算清楚了,如今听刘媒婆再说一遍,哪里有不称心合意的。
金林氏听得高兴,金秀玉却急的要死,拼命地用手在底下扯她的衣角。可惜金林氏全当没看到。
“那是,那是。这虽说李家富贵,倒也亏了我家豆儿有福气,你说这身带福寿,命中带旺的八字命格,全淮安城又能有几个?”
“可不是,这就是天造地设的良缘了,你家姐儿命中注定是要嫁进李家的。你这个做娘的呀,就等着享福吧!”
金林氏和刘媒婆一个吹一个捧,都觉得对方说的话顺心极了,这天下的事,再美不过如此。
“既如此,金大嫂便取姐儿的庚帖来,我也好拿去李家合婚。”
金林氏忙点头称是。
金秀玉见母亲真的要去取庚帖,父亲又还没回来,这庚帖若真交到媒婆手上,就真的无可挽回了,心里着急,顾不得许多,一蹬腿,跳起来喊道:
“我不嫁!”
刘媒婆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只拿眼睛看着金林氏。
金林氏又急又怒,伸手想打,却被金秀玉一晃躲了过去,自觉有些没脸,只好喝道:“姑娘家大声喧哗,成何体统。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既是父母之命,就该等爹回来决定。他才是一家之主,娘亲怎能私自答应了媒人?”金秀玉梗着脖子据理力争。
女儿性子倔强,金林氏素来都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当着外人面这么下自己做娘的脸,顿时也沉了脸:“我答应跟你爹答应都一样,这个主我也能做得了?”
“这个主,你还真就做不得!”
突然插进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喝,把让金林氏和刘媒婆都吓了一跳。
金老六正迈着大步,从院子里朝堂屋走来。
“爹!”
金秀玉欢天喜地奔过去挽住了父亲的手臂。
救星啊,可算回来了!
金老六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发,抬头面对金林氏和刘媒婆却是另一番脸色。
金林氏讪讪道:“你回来啦。”
金老六从鼻孔里恩了一声,也没怎么搭理她,径自走到上首坐下。
刘媒婆立刻调整好状态,又展开了万年不败的笑脸。
“金大哥回来得正好,我可给您道喜啦,你家姐儿嫁到李家,可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良配呢!”
金老六板着脸道:“这亲事我还没答应呢,哪里称得上良配!”
刘媒婆有一瞬间的僵硬,立刻便又笑嘻嘻道:“这是怎么说的?金大哥若是有什么条件,只管说来我听,我去跟李家谈,管保叫您称心满意。”
金老六却对她这笑脸一点也不买账:“李家是淮安首富,有钱有势,我金老六平头百姓可高攀不上。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怎能成婚?”
刘媒婆的脸色又是一僵,还没见过这么不给情面的。
金林氏心里大恨,脸上却笑呵呵地,说道:“他爹,你要是有啥条件你就直说,刘妈妈自会张罗。”
她嘴上说着,手底下却偷偷拧住了金老六腰上的软肉。
金秀玉错眼看见,都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金老六却似浑然未觉,将目光转向金秀玉,淡定地道:“豆儿,你自己来说,你对这门亲事有什么不满?要提什么条件?”
金秀玉不提防父亲将问题扔给她,左右一看,金老六、金林氏、刘媒婆三双眼睛都盯着自个儿。
一时间她也想不出什么条件可以让李家和刘媒婆知难而退,不由咬住了唇。
刘媒婆眯着眼睛,微微露出一丝得意,这李家大少爷的条件,那是全淮安城再好不过了,她倒想看看这小丫头片子能提出什么艰难的条件。
金秀玉自然看到了她脸上的得色,顿时又厌恶了几分,突然抬手一指刘媒婆,大声道:“这个媒婆太丑了,让李家换个好看的来!”
“噗”,金老六喷了一嘴的茶水。
刘媒婆的脸色不是僵硬,而是直接抽搐了。
第五章 今日好多客
刘媒婆最后是气冲冲走掉的,脸也歪了,粉也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生气出了汗,脸身上搽的香粉都仿佛多了一丝酸臭味。
金老六黑着一张脸坐着像一尊佛,金林氏瞅他脸色不善,不太敢捋虎须,只好回头对这金秀玉道:“你干的好事,怎能当着刘妈妈的面让她没脸!这要是传扬出去,人家只当你有爹生没娘教,将来哪还有好人家肯娶你?”
金秀玉冷笑道:“咱们家衣食无忧,娘却要将清清白白的女儿送去给人做妾,这要是传扬出去,还不知道谁没脸呢!”
“你!”金林氏顿时噎住,自从这女儿三年前大病一场,好了以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她这做娘的是越来越没有地位了。
“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话里话外的,何曾将我这做娘的放在眼里?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个不忠不孝的忤逆女!”
金林氏大呼老天,一脸悲愤,不知情的还当真以为金秀玉犯了何等忤逆大罪。
“行了!”金老六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金林氏顿时吓得一滞,一声大哭堵在了嗓子眼里,憋得满脸通红。
“嚎什么?你做这样子给谁看呢?俗话说的好,宁做贫家妻,不做富家妾。你想把好端端的女儿送到李家做妾,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么?”
从成亲到现在,金林氏从来不敢大声反驳金老六的话,在他面前老实得跟小兔子似的。只是这回实在有些不甘心,李家这门亲事她是心心念念想攀,女儿不仅不答应,还当众下她的脸面,实在让她下不来台。
“李家可没说是做妾,说不定是娶妻呢。”
金老六翻白眼道:“那刘媒婆可曾有一个字提到是娶妻?”
金林氏扭着衣角,嗫嚅道:“虽没提到做正妻,却也没说是做妾的……”
这回不仅金老六,连金秀玉都朝天翻了个白眼。
“娘,你就别白日做梦了!李家那是淮安首富,李家大少爷若娶正妻,别说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他就是想娶知府千金,那也是绰绰有余;你女儿我既不是出名的美人,又不是大家的闺秀,就是给人做妾,人家说不定还嫌咱们高攀呢!况且,做妾的命就好比是做奴才,将来生了儿子都不能管我叫娘;你就真忍心,看着外孙叫人家做外婆?”
金秀玉说着说着,便满脸的委屈。
最后一句话打动金林氏了,做妾的生了子女都是要称正房做母亲的,一想到将来嫡亲的外孙不能叫自个儿外婆,反而跟人家的老子娘亲近,她就觉得一阵心慌。再看着女儿潸然欲泣的脸,便不由得心虚起来。
金秀玉一面做戏一面注意着金林氏的神色,一看她不说话了,就知道问题解决了,偷偷地便给金老六飞了个眼神。
金老六暗暗伸出了一个大拇指,父女两个好默契,心照不宣。
“罢了罢了,这件事谁都别再提,李家若再遣媒人上门,只管应付过去。这说了半日的话,倒耽误了做活,豆儿快去灶上生火,咱们今儿个做他两百斤蜡烛。”
金林氏白他一眼,没好气道:“还做什么活,都快中午了,先做中饭要紧,等会沐生就下学了,可不能饿着我儿子!豆儿,快跟我来生火。”
金秀玉冲老爹吐吐舌头,跟着老娘进了厨房。
金老六得意一笑,自家婆娘,果然还是很好搞定。
金林氏的饭做到一半,院门就被拍响了,不过来的并不是下学回家的金沐生,而是另有客人上门。
“今天什么日子,怎的这许多客人?”
金秀玉一面嘀咕,一面走出厨房,见金老六领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往堂屋走,神色间极是恭敬。
“豆儿,快煮水泡茶,有贵客上门啦。”金林氏一面快速跟她说话,一面麻利地又取盘子装瓜子点心。
“娘,那人是谁?”
“你不认识,他是豆腐坊的坊正,姓刘,你只管叫他刘伯伯便是。赶快注水来泡茶!”
金林氏装好了点心盘子就出了厨房,离堂屋门老远就叫道:“刘坊正可是稀客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金秀玉在厨房里找了茶壶,方才做饭刚好烧了一铜壶水,又取了茶叶和茶杯,泡好茶,拿木托盘盛着,端进了堂屋。
刘坊正和金老六坐在上首,金林氏伸手将茶先端到刘坊正面前,复又端了另一盏给金老六。
刘坊正上下看了一眼金秀玉,问道:“这是你家大姐儿?”
“正是。”
“倒是生得干净。李家的媒人可曾上门?”
金秀玉拿眼睛偷偷横了一下金林氏,怨她同左邻右舍多嘴,如今传得连刘坊正都知道了。
金老六不好接话,打了个哈哈掩过去,只问道:“刘坊正今日来可有公干?”
刘坊正笑道:“并无公干,倒有一桩喜事要告知。”
金老六和金林氏互视一眼,面露疑惑。
刘坊正笑眯眯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还真是一件喜事。
原来,十日之后便是七月初七的乞巧节,按照大允朝风俗,无论是未婚少女还是已嫁妇人,都会进行乞巧活动,因人而异。一般都会邀上知己好友,一起拜织女,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几人,不等。
淮安知府侯耀申的千金侯小姐,每年都会邀上闺中好友,一同乞巧拜织女,今年也不例外。而乞巧当天所用祭品鲜花蜡烛器皿等物什的采办任务,一般都是府中的管家打理。
管家是侯家的家生子,跟着东家姓侯,自然便称之为侯管家。侯管家长年操持府中事物,于城中各行各业的买卖都十分熟悉,说到香烛,自然是东市的三水纸马铺品质最佳。
三水纸马铺的蜡烛并非只有一个品种,而是有好几个档次。侯管家想到自家小姐平日起居已是十分讲究,何况逢此重要佳节,所求自然更加精益求精。这次采买的物事一定要别出心裁,才能讨她欢心,香烛是乞巧的重要物什,与其买成品,不如定制更为稳妥。
因此,三水纸马铺的佟掌柜便向他推荐了金老六。金家蜡烛的品质自然是没的说,最重要的是,全淮安城只有金老六能够在蜡烛上描图写字,而且所绘花鸟,活灵活现。
知府门人七品官,侯掌柜也是身份尊贵,升斗小民难得一见,自然不会纡尊降贵,亲自来找一个做蜡烛的小小手艺人。于是这桩差事便层层落到了豆腐坊的刘坊正头上。
刘坊正一面深知讨好侯管家,就是讨好侯小姐,讨好侯小姐,就是讨好侯知府,为官之道,怎能不尽心办差;何况金老六确实手艺一流,跟他也算是有交情的老朋友,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所以,他才有今天一行。
自家的手艺能被知府千金钦点,对于金老六来说,不亚于接到了圣旨,本应该是诚惶诚恐。但是金老六也有个妙处,平日为人谦虚诚实,但大约是祖上家世影响,性格里很有些自尊的因子隐藏在内,尤其在做蜡烛这门手艺上,最是自信不过。因此对于刘坊正的要求,他一口就应承了下来,还拍胸脯保证一定做出既美观又精致、品质一等的香烛来。
第六章 金家的小祖宗
刘坊正前脚刚走,金家的小祖宗金沐生便下学回来了,一如往日一般,一脚踹开院门,人还没进来,嘴里先嚷开了。
“饿死啦!饭得了没?今儿个可有肉?”
金林氏正将饭菜往堂屋端,忙应道:“今儿有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快来坐下。”
金沐生欢呼着跑来,被金秀玉一伸手拦在了怀里。
“可洗手了?没洗手不许吃饭。”
金沐生扭着身子不耐烦道:“我要吃饭!我要吃红烧肉!”
金秀玉抬手掐住他脸颊上两块嫩肉,瞪眼道:“不洗手就不给肉吃。”
每次一看见这个顽皮的小祖宗,金秀玉就忍不住叫一声不公。明明同一个爹妈生的,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呢?
金沐生就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鼻梁那叫一个挺直,一看就是俊后生的胚子;金秀玉呢,也就是白净点,脸上两团婴儿肥,毫无特色。到金家串门或做客的,从来都只有夸沐生俊,没有说她秀气的。
所以每次这小混蛋不听话,她就使劲掐他脸,以泄私愤。
金沐生大力挣扎,嘴里呜呜叫着,奈不过金秀玉力气大,挣了半天没挣开,只好乖乖去洗手。
水已是打好倒在盆里的,他把手放进去,正随便地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