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不为人鱼 作者:未知

    知道我我不能太固执，我还是需要食物来维系我的生命的。可是，我的手哆哆嗦嗦，寒冷和紧张使我无从下手。

    这时，我忽然感到一阵冰冷将我紧紧围困，我觉得越来越冷，冷得我的视线都模糊起来。威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我感觉他冰冷的手指从我的脸上滑过，他强硬地用两个有力的手指卡在我的下巴上。我的嘴不知不觉张开，他端起我的盘子，将那些珍珠一股脑倒进我的嘴巴里。

    食物的能量使我感觉好受些，我听到威廉对我说，“你需要海面的阳光。”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安琪，日落以后，来找我。我想和你谈谈。”

    他要和我谈什么？我的心乱成一团，他是那样和颜悦色的人，可是我却为什么害怕和他单独交谈？我怕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更怕的是，也许他会看穿我心中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离开我，转身走向爱莉娅，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长发说，“爱莉娅，你有心事？”爱莉娅如同从一个美梦中惊醒一般，望着威廉，挤出一个笑容，说，“父亲，我只是，很想陪大姐一起去晒太阳！”威廉皱了一下眉头说，“今天不行。”

    “为什么不行？”爱莉娅抗议着说。

    “因为你不需要离人类太近。”他平静温柔地说，但他的语气好像充满了不可辩驳的力量，爱莉娅不服气地低头不语。我在一旁想，难道他已经洞察了爱莉娅的秘密？

    我的五个妹妹中，除了我和爱莉娅，似乎没有人对人类社会有如此兴趣。一个人浮出水面，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十分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这是一个薄阴的天气。天空中的云是灰色的。阳光被乌云遮住大半。海风比昨日强烈许多。大海的波涛呼啸着，如歌如泣。我爬上一块巨大的岩石，感觉我的长发被海风吹得好乱。“日落后，来找我，我要和你谈一谈” 威廉的声音真切地在我耳边响起。忽然，我开始盼望日落。我不是害怕和他谈话吗？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盼望这个日落后的“交谈”？

    我怔怔地坐了几乎一个上午，忽然看到不远处，那艘大船又缓缓向我驶来。我渐渐明白，这艘船，根本没有什么目的地，不过是王子的游船而已。我灵敏的耳朵依稀可以捕捉到欢快的音乐声。人类的快乐，对我来说仍然充满诱惑力！

    我跳入水中，向王子的游船游去，想看看他们今天在玩什么花样。

    乌云越来越密集，阳光已经不见，海风越来越强。忽然，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海水随着海风越发汹涌起来。大海如同一个发怒的巨人，举起一个又一个白色的，足有五、六米高的浪花，然后把它们狠狠抛到水面上。昨天还是温柔平静的海，今日忽然变脸了！

    在这汹涌奔腾的浪涛里，我忽然充满了力量。我闭上眼睛，任凭波浪将我高高举起，再将我从高空抛下。雨水将我本来微湿的长发打得透湿，我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地和大海玩着游戏。心中的不快，恐惧，紧张，盼望全部消失殆尽。这一刻，我明白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海的女儿。我与大海融为一体，我就是大海！

    忽然，我听到身边一阵美丽的笑声传来。我发现，我的五个妹妹，全部手拉手浮现在我眼前。和我一样，在海里跳跃着，歌唱着，尽情欢笑！我加入她们，与她们追逐着，嬉戏着。过了好久，我靠近爱莉娅，问，“今天父亲不是不允许你出来吗？”爱莉娅笑道，“这样的天气，人类是不会出来的，所以，父亲就不担心啦！”我点点头，提到人类，我忽然想到王子的船。

    我四下望去，哪里还有什么船！奇怪，刚才船不还在眼前吗？难道在我欢乐忘形的一瞬间，船已经沉入海底？难道人类真的是如此脆弱的生灵，属于他们的欢乐永远如此稍纵即逝？

    我的心开始下沉，我无语地一头扎入水中，去寻觅人类的踪迹。

    四周除了冰冷的海水，我连一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爱莉娅拉起我的手说，＂大姐，我好像看到有人类在那边！快来看！“

    浪涛此时好像略微平静一些，我随着她浮出海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人的身影漂浮在离我们大概一两百米远的水面上。在苍茫的海面上，那个人如同小小的蚂蚁，微不足道，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忽然，一个巨大的浪花腾空而起，那人就这样被海浪吞没了！爱莉娅迷惑地问“他为什么不跳起来？＂

    我这才发现，我那天真的妹妹，根本不懂人类和人鱼的不同。我没有时间多语，立刻向那巨浪游去。一边游，一边对妹妹们高声说，“快来帮我救人！”

    爱莉娅不解地跟着我，可其他的四个妹妹却躲在原处，根本不敢动一动。

    我不知我和爱莉娅两个人是否可以找到那个人。我顾不上去想这个。我自己曾经是这些脆弱的人类的一员。我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其实，我喜欢被别人精神上依赖的感觉。我从小一直是妈妈的精神支柱；我的好友琳达，在伤心失意时也永远会依赖我。现在，想到自己可以有能力拯救这个人的生命，不禁热血沸腾。

    我和爱莉娅冲入浪峰里，瞬间，我看到了那个已经被海水呛得失去知觉的人。爱莉娅已经接触到了他。她双臂拖着那个人的肩膀，问我，“大姐，我要怎么办呢？”

    我向爱莉娅大声说，“带他们游到人类的岸边去！”巨浪又一次向我们砸来。我和爱莉娅灵活地拖着手中的人高高跳起来。浪峰顶上，一道闪电劈开乌云，将我们所在的水面照得雪亮，电光中，我睁大眼睛，清楚看到爱莉娅怀中的人：湿漉漉的金色短发，笔直的鼻梁，紧紧抿着的发白的嘴唇――――埃里克王子！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鬼魂。我看不出他是死是活。

    那道闪电也同时狠狠劈在我的心上。童话故事里，爱莉娅救了这个王子，自从那一刻起，她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也不可救药地陷入那个悲剧里。

    难道命运，真的是无法改变的？难道我明明可以预知未来，却无法改变它的足迹？我不相信，人不可胜天！我偏要和命运赌一次！

    我游到爱莉娅身边，命令似的说，“把这个人交给我，我来领路。”爱莉娅不解地望着我，迟疑着。

    “爱莉娅，听我的话，我求你！”我不知怎样解释。爱莉娅失神的一个瞬间，我一把抓住王子，发疯似的向岸边游去。

    我心中，不知这个疯狂的举动到底会有怎样的作用。但，在这一瞬间，我觉得我和命运的赌博中，我已经险胜了！我会将埃里克平安带到岸上，他醒来后，会看到一个美丽的人类女人，他会对她一见钟情，娶她为妻。爱莉娅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爱上埃里克王子。他自然也永远不会有机会认识爱莉娅。

    终于，我好不容易将失去知觉的埃里克拖上岸。这是一个布满浅棕色细沙的沙滩。暴雨依然没有停歇。在这样的天气里，不会有人在沙滩上。我的鱼尾巴还在水里，可是我的上身已经上了岸。我奋力将埃里克推了一把，确定他落在海水淹不到的地方，便转身要游走。

    可是，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想，“他不会已经死了吧！”我叹口气，救人救到底。我最好还是看看他是不是活着的。

    我回过头，看到他那惨白的俊美无比的脸上，又是泥沙，又是雨水，心中也不禁同情他起来。心想，如果我不是变成|人鱼，在这样的风浪下恐怖早已呜呼哀哉。

    我试着去探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几乎没有呼吸。我慌了。好不容易救了一个人，不能让他就这么死掉。

    我在公司里上过紧急救援的安全课程。想来好笑，美国的工作场所安全法律规定公司员工里一定要有负责安全的人士。而我，是少数几个愿意拿出时间去上课，并且承担这个角色的人。其实，我只是无所事事而已。

    我赶快双手奋力按住他的胸口，松开，再按下。最后，他忽然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水来。我大喜。看来他没死。我飞快地回头，我的鱼尾巴在空气中划了一道弧线，正要沉入水中，赶快溜走，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好听的古代口音的声音，声音虚弱到我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什么。我下意识地回头，我的目光忽然接触到了他的，这一次，我清楚听到他在说，“你……等等”。

    是人是鱼？

    我心中慌作一团。按照童话故事，他不会这么快醒来的！按照童话故事，他是不应该看到人鱼的！他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一个美丽的人类公主！

    我甩甩头，管他呢！与命运的这场赌博，我胜利了！

    我不去理埃里克，飞快向海中游去。这时，我看到爱莉娅浮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她美丽的蓝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满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大姐，你救活了他。那个王子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你！”她由衷地，羡慕地，却有些悲伤地说。

    四个妹妹早已回到海王宫殿。我和爱莉娅回去的时候，看到威廉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宝座上。爱莉娅心事重重地飘走，大殿里，只剩下我和威廉。

    刚才的一番“美人鱼救英雄”使我精疲力尽。冰冷的海水使我又一次瑟瑟发抖起来。我面对威廉，紧张加上寒冷，我说不出话来。

    威廉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说，“听说你带爱莉娅去救了一个人类。”

    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听他又说，“安琪，我们的世界对于人类来说是绝对的未知世界。对于人类，我们是异类。对于我们来说，人类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你既然是人鱼，就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尽量避免和人类打交道。＂

    ＂人类有什么危险？“ 我不禁反问。

    威廉望着我，目光炯炯：“人类的问题在于，他们永远不会满足于他们已知的世界，永远在探寻，永远在扩张。如果今天换了是那个人救了你，他不会把你放回你的世界，他们会想方设法把你当做他们的猎物。安琪，人类只懂得占有，不懂得放弃。“

    我无言以对，他是对的。人类的问题，就是太强的占有欲。

    忽然，一连串问题从我的口中冒出，“你很了解人类吗？你是怎么变成|人形的？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鱼尾巴？＂

    他微笑一下说，“典型的人类好奇心。人鱼从来不会想到来问我这个。”

    深蓝的海水里，他的微笑如同海里最旖丽的，有毒的海花。我的心又一次被他操纵，不自控地狂跳起来。

    他接着又说，“我的人形不是变出来的！我原本是人。只是自幼学习海王的魔法，放弃了人类用肺呼吸的习惯，放弃了人类的体温，在这深海中生长了千年，才得到人鱼一般永恒的生命！”

    “这是个秘密吗？为什么告诉我？”我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笑道，“其实也不算秘密，只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太久，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没有人会关心我的来历。” 忽然，他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我告诉你，是因为你的头脑一直不停绕着这个问题打转。”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你可以看穿别人的思想？”不会不会，上帝保佑他不要有这个魔法！我无论如何不能被这个人看透的！

    他又微笑一下说，“安琪，我没有看穿人心的魔法，只是，你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看穿你在想什么并不难。”

    我抗议地说，“你错了！＂还来不及说下一句，本来已经冻得发抖的我，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寒冷忽然包围了我，我觉得不能呼吸，我的视线模糊起来。

    我忽然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发现自己飘在一个很小的四壁是蓝珊瑚的房间里，四下望去，周围竟然全部是冰块。我发现威廉的手臂正环绕着我的上身，支撑着我那在水中显得微不足道的重量。在这冰冷的海水里，他的身体没有一丝热度。我的心，却又几乎跳出我的胸腔来。他柔软单薄的奇异质地的衣服在冰水里飘着，他站得稳稳的，好像一点不冷的样子。我还是不停打着冷战。

    等我的视线和他接触，只听他说，“安琪，我们险些失去你。”

    我不解地望着他那迷人的琥珀色的眼睛，听他说，“是我不好，刚才不应该和你浪费时间讲那些闲话，今晚，我本来是想找你来，问你一个问题。我要你诚实地告诉我――――”

    我忽然心慌起来，他要我告诉他什么？我对他可没有秘密呀！

    “你真的愿意作人鱼在这里留下来？”他问。

    这个问题令我我长吁一口气，幸好，他没有问我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其实蛮喜欢这里的。”我说。自己也不相信，昨天我还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回去的。“不过，如果我想要回去，你有办法让我回到我的世界吗？＂我虚弱地问。

    他拍拍我的肩膀摇头说，“我虽然有海王的魔法，可是我无法将你变回人形。唯一可以做到的，是帮助你平安地留在这里作我的女儿。”

    “我想要留下来。”我说。但心底里，一个声音固执地说，我不是他的女儿！

    “那么”，他的眼睛闪烁着奇幻的光，“你恐怕要委屈一下。我给了你人鱼的记忆，可你却始终没有人鱼的体温。”

    我不懂他的意思。他又解释说，“人鱼生存在冰冷的深海里，体温当然要适应周围环境温度。虽然你的人鱼身体令你可以无需呼吸空气而生存，你人类的灵魂却不愿放弃人类的体温，一直不愿适应海水的温度。你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迟早会冻死！所以，我要用法术，将你的体温冷却下来。这个过程恐怕会有些痛苦，也有些风险。如果你不是心甘情愿，这个法术在你身上就无法成功。”

    他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我的体温不变，我迟早会死。如果我不能全心全意配合他的魔法来降低我的体温，我也会死。既然死亡是如此难以回避的，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冒险一试。

    我林安琪从来不是冒险的人。

    可是为了自己的小命，我只有孤注一掷。我点点头。

    威廉的双手落在我的双肩上。我感到彻骨的冰寒从他的手中进入我的身体。我温热的血，遇到那股冰寒，立刻凝固。

    我无处可逃。我的体内，彻骨的寒冷几乎要撕碎我，我的体外，四周的寒冰发出的寒气如同尖锐的利刃，刺穿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在有生以来第一次，和死亡面对面。

    我忽然明白了。也许体温是我唯一执着的人类的印记。就连海王的魔法也对我无计可施。

    我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的回忆了。我努力维系着自己模糊的视线，不知为什么，我此刻，只想在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身体的那一瞬间，记住他的面容。

    我在他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悲伤。他一定不愿就这样失去他的女儿。可我无法成就他的心愿了。

    可是，在这一个瞬间，他忽然用他那充满磁性的，可以催眠的声音，低声说，“安琪．林，不要走，留下来。”

    他知道我的名字？他不是在痛惜他的女儿，而是真正的我―――一个与他无亲无故的人类的孤魂？

    我的心脏忽然有力地跳动起来。我的血液忽然由冰冻滞涩变为缓缓流动，彻骨的冰寒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凉。在那一个瞬间，我看到在冰水中看到一个影像那不是人鱼的倒影，而是真正的我！我看到我笔直的漆黑的长发，我漆黑生动的眼睛，和我□的，象牙色的人类的身体。那个影像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直至消失。

    他的双臂支撑着我的身体，我忽然感到他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几乎温热的。我明白，我的体温已经和他的差不多了。

    周围的寒冰忽然不觉得那么冷了。我几乎觉得自己是浸在一池温暖的春水里。

    我依然不喜欢我的鱼尾巴，我依然不想作人鱼，可是，我选择了留下。为什么？因为我不想死！就算有别的原因，也是我绝对不承认，也永远不要面对的。

    我在这个放满寒冰的房间呆了整整三天，威廉说是要稳定我的体温。

    这三天里，爱莉娅时常来陪着我，她为我唱歌，陪我谈心，逗我开心。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把她当做亲妹妹一般！她最喜欢谈的话题，是那个埃里克王子。

    这三天里，我试着告诉她我不是她的大姐，而是一个人类的灵魂。她是我在海底最信任的朋友。我不能对她隐瞒真相。

    爱莉娅却对我的表白不置可否。我心中明白，她觉得我在说胡话。可是，这还是不妨碍她对我的关爱。

    我的其他四个妹妹，每天也会来看我，我友善地应付她们，但对她们，我始终不感觉亲近。威廉告诉他的女儿们，我中了人类的巫术，幸好已经被他破解了。

    威廉会每天来看看我，可是，他总是看到我平安就转身回去了，好像不想和我多谈。这样也好，只要他不在我附近，我的心就可以不受他的操纵。

    每次我熟睡后，都会梦到妈妈的那首满是“错错错，莫莫莫”的宋词。我甚至记起词的名字，叫做《钗头凤》。每次从那个梦里醒来，我的心都被恐慌充满。

    三天后，我从我的冰屋子里游出。我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人鱼。

    海巫

    时间缓缓在我平静的人鱼生活中流过。我习惯了自己的鱼尾巴。虽然，内心里，我始终不愿放弃那个有朝一日，可以变回人类的希望。

    如果按照人类的时间算，只怕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每一次入眠，妈妈的那一阕《钗头凤》都会出现在我梦中，每一个梦的情节都不同，可是，每一个梦的结局永远是那令我无法呼吸的宋词中，一缕青烟中，依稀的，威廉的轮廓。

    我依旧害怕这个梦，可是，却始终不能逃离它的枷锁。

    自从那日在海上救了埃里克王子，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游船的影子。爱莉娅曾经不死心地在苍茫无际的海面上寻找过，可是，我心中清楚，埃里克恐怕是吃一堑，长一智，不再玩这个游戏了。

    爱莉娅渐渐恢复了她的谈笑风生，时间会令人忘记一切。我知道，她毕竟没有真正和埃里克相遇，她毕竟还没有来得及爱上他。每一次想起我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命运的轨迹，我都会感到有点飘飘然。

    每天早餐，我都会静静观望威廉和我的妹妹们谈笑风生。我只是偶尔插嘴。我很少和威廉讲话。在我看来，他如同海中那种最绚丽却有剧毒的植物，我不敢走近他。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永远。

    这一天，我忽发奇想，想要探寻一下海王宫以外的深海。

    威廉的声音在我心中响起，“典型的人类好奇心！“我自嘲地对自己笑笑，也许我永远无法摆脱人类的劣根性。

    海王宫占地巨大。宫殿，房屋，花园，错落有致。

    威廉用魔法将海王宫保护起来，这样，属于我们的海水永远是最洁净的，属于我们的海花永远是最艳丽的。属于我们的海生物们永远是最快乐的。海王的世界里，没有任何阴暗的事物可以进来。这里，只有美丽，没有丑陋；只有欢笑，没有悲哀。正因为如此，海王宫殿里所有的成员从来没有兴趣探寻宫外的世界。

    可是，我这个胆大包天的人，却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灵活地爬上海花和珊瑚堆积而成的围墙，很轻易地翻墙而出。

    我立刻被有点腥味的，感觉有些污浊的海水包围了。在海王宫里，海水永远是清澈洁净，带着海花的清香的。

    我继续向前游去。四周除了偶尔有些鱼儿游过以外，是一片漆黑。和海王宫比起来，简直是一个有些令人感到压抑的世界。

    游了好久，我厌倦了这个探奇的游戏，转身就要回去。可是，在这一个瞬间，我感觉一个黏糊糊，冰凉的东西从背后捆住了我的腰。我在一个强大的力量所迫下回头。

    我发出一声惊叫：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怪物―――亦或者，那不是怪物，而是一条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章鱼。它至少比我高出几倍，几条长长的，布满吸盘的触腕，在浑浊的海水里飘着，如同几个午夜的幽灵，狰狞地等等待着分享我的灵魂。

    我整个人，现在就被这个怪物用一条触腕紧紧箍住，根本动弹不得。

    我在极度的恐惧下，发疯似的挣扎起来，可是我越挣扎，却被捆得越紧。

    终于，我放弃了。我忽然恨透了自己的人类好奇心，发誓此后再也不离开海王宫了！可是，还有以后吗？说不定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所！

    就在这时，一道深绿色的光芒忽然照亮了我周围的海水。

    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在强光下不禁闭了起来。

    我听到一个冰冷的，好听的，陌生的女人的声音，“你，就是安琪的替代品吗？＂

    我睁开眼睛，绿色的光芒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竟然穿了一件华贵的深绿色的长裙。她的肌肤洁白如血，她的发丝是黑色的，松松盘在头顶。她那张相当艳丽的脸上，有一双冷艳的眼睛。她的嘴唇涂得血红。在这海水里，竟然毫不褪色。我仔细看去，发现她裙子后面，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鱼尾巴。

    章鱼紧紧捆着我的触腕，忽然松开，我一个踉跄被推到那个女人面前。她伸出手来，留得长长的指甲从我的脸上轻轻滑过，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我不知她要做什么，心中，已经被恐惧填满。

    她也不再多言，她周围的绿光更为耀眼，她双掌张开，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排球大小的水晶球。

    那水晶球越来越亮，那个女人口中念着我不懂的咒语。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水晶球。我转身就要游走，可是，她身上发出一股巨大的吸力，我动弹不得。

    忽然，水晶球凭空消失，她转向我，说，“原来你的灵魂进入安琪身体的时候，金星和月亮全部落在你的第七宫。你不可避免地爱上一个人。那个人，救了你。”

    说到这里，她忽然放声大笑，“我真没想到那个人是他！”

    我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个疯女人忽然双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说，“日月星辰在天空形成一个十字架的时候，你爱上的那个人，他救了你，用他的法术给了你永恒的灵魂，他便因此撕毁了自己灵魂的契约。他的灵魂，不再是永恒的了。你若要救他，就来和我做一项交易。“

    我呆呆地站在当场，似懂非懂。

    “你是谁？“我问。

    “海巫“ 她清楚地回答。

    “你要作什么交易？”我再问。

    “我要你用王子的心脏，来换那个人的永恒的灵魂。” 她一字字说。“如果你对这个交易有兴趣，明天，我在这里等你。我会告诉你下一步的计划。

    说完，她看都不看我，就凭空消失了。

    我游回海王宫，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了门，开始不停地发抖。

    海巫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在我心中一遍遍重复起来。她说的，有一半我都不懂。可是，每句话都如同一个利刃，插入我的心。

    那个我不可避免地“爱上“的人，救了我。

    那个人是谁？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回答，可是，我闭上双眼，看到的是那个人琥珀色的眼睛。这不可能！我对自己抗议着。

    ＂你根本不是他的女儿！“我的心却在对我说。

    我挣扎着对自己说，“可是，这是错误的！“

    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没有泪水。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可是，我多么希望有眼泪可流！至少，眼泪可以让我觉得轻松一些。可是，我无从解脱。

    我爱上了威廉？这怎么可能？我不是从来不相信爱情的吗？

    可是为什么只要在他的身边，我的心就永远不受自己的操纵？

    我继续回想海巫的话。“那个女人在说疯话！”我又一次对自己说，“这是不合逻辑的。即使他放弃了永恒的灵魂，那个疯女人怎能有能力修补？”

    可是我还是不停地发抖，发抖，发抖。

    埃里克的心脏？为什么她要埃里克的心脏？那个英俊的王子天真的笑容浮现在我眼前。

    我双手扶着我发痛的额头，一直以为我改变了命运，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被命运彻头彻尾地击败了。

    错！错！错！

    第二天，我谎称不舒服，没有出现在早餐桌上。自从发现了自己心中那个秘密，我就无法再面对威廉。我现在，只想变成一个冬眠的动物，将自己深深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洞里，直到春暖花开。

    可笑的是，人鱼根本就没有生病的概念。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对于他们全部都是天外之物。她们只是以为，我那上次中的人类的巫术，依然没有全部清除。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只好在那美丽的种满海花和海树的花园里游荡。我需要好好理清自己的思想。关于今天是否去赴那个海巫之约，我想不清楚。

    忽然，我感觉周围平静的海水，泛起了微弱的波纹。我下意识地回头，发现那个我最怕见到的人，竟然就站在我的身后。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如电，他望着我，仿佛我所有试图逃离他的伎俩，都是可笑的小孩子的游戏一般。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不是在和妹妹们早餐吗？

    他走向我，拉住我的手，说，“安琪，有时侯，我真的不知拿你怎么办。” 我沉默着。他的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被他握着的手在无助地颤抖着。他大步流星拉着我向宫殿走去。

    我无计可施，只好顺从地随他飘着，一直飘回我的房间。我的心一直在慌乱地，疯狂地跳着，寂静中，每一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紫色珊瑚的小桌上，摆着一个雪白的装满珍珠的盘子，配着一套银色的餐具。他和我在小桌两边两个同样紫珊瑚堆成的椅子上坐下。威廉的语气比刚才和善了许多，说，“安琪，你怎么了？＂

    我拿起刀叉，说，“我可以吃完了再说吗？”他微笑点头。我的手依然在轻轻颤抖，我开始狼吞虎咽地“享受”我的珍珠大餐，这样，我就可以不去看他，也可以思考应该说什么。

    吃完了，忽然，我觉得我厌倦了自己缩头乌龟的样子。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可以不去面对我对他的感情，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搞清楚。

    “威廉！“ 我说。我从来没有对他叫过他的名字，也没有叫过他“父亲”。其实我从来没有称呼过他，甚至很少和他讲话。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对他直呼其名，微笑地静听。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开始编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梦里，我人类的母亲通过一首诗告诉我，你救我的时候，给了我永恒的生命，却破坏了一个灵魂的契约。“

    威廉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个。他一向是个从容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任何情况下失去他的平静和镇定。可是，现在，他明显是被我的问题震动了。他脸上的微笑不见了，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他站起来，背对着我，说，“一个梦而已，何必太认真！”

    他伸手去开门，就要走出去。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一跃而起，飘向那扇门，整个身子挡在门口，我的身体差点和他撞在一起，他停下来，定在我眼前。我第一次如此接近他的脸，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想逃跑。

    我勇敢地望着他说，“你告诉我实情！那个灵魂的契约是怎么回事？”

    他怔怔望着我许久，叹息一声，他的一个嘴角扬了扬，所答非所问地说，“你真是个执着倔强的人啊！只有你这种灵魂，才能附上人鱼的身体，竟然不死。”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望着他的眼睛，没有退缩。

    “那是一个海王和上帝定下的契约。”他垂下头，低声说。

    “如果那个契约被破坏了呢？”我咄咄逼人地问。

    威廉抬起头说，“既然是和上帝定下的契约，又怎么可能被破坏呢？”他反问着。刚才的震动已经过去，他又从容如初。

    “那么，我是不是有了永恒的生命？” 我问。

    他微笑道，“所有的人鱼，都有永恒的生命，你当然不例外。“

    “那么你呢？”我继续问。

    “你的好奇心实在太强了。”威廉显然已经不想继续被我审问下去。他轻轻将我从门口拉开，便要开门离去。

    “你明明在骗我！你为什么要给我永恒的生命？你为什么不让我自生自灭？你难道不明白，我根本不是你的女儿？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我无法自控地吐出这一串话，胸口充满了各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多么希望我可以有眼泪！他的回避令我无法不相信海巫的话。

    他忽然不再去开门，回过头来，他定睛望着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安琪！其实，早在你到来以前，我的女儿安琪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变成|人类！我不能，更不愿用魔法帮助她，她偷偷找到了海巫，帮助她和一个人类的灵魂交换了身体！“他停顿了一下说，”海巫不知在哪一个时空里，偷来一个人类灵魂，那个灵魂便是你！“

    我怔住了。一直担心妈妈知道我失踪会伤心死，现在看来，我的形体，其实还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地活着。

    威廉继续说道，“等到我知道这一切，安琪已经走了。然后，爱莉娅将你带了回来。其实，按理说，一个人类的灵魂比人鱼的软弱许多，根本不可能在人鱼体内驻留。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认定你活不成。“

    他的声音忽然慢下来，他的眼睛眯起来，凝望着我，说，“可是，你一天天活下去，甚至，在冰冷的海水里，你的体温根本不能适应的情况下，你还是没有死去。“他继续用他的目光研究着我，声音轻柔得如同一阵风：“你这个倔强的，执着的，不懂事的人类女人……安琪．林……我怎么可能令你自生自灭？”

    我的胸口被一种温热的情绪填的满满的，不知说什么好。好久，我才怯怯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微笑了，海中最毒的海花绽放在我面前，我不能呼吸。“我的魔法可以读取你的人类记忆。我，还可以透过你的人鱼身体，看到真正的你。”

    我睁大眼睛，不知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轻柔地如同一个梦，继续说，＂你在我眼中，根本不是我女儿的样子。你想要知道我眼中的你，是怎样的吗？“

    我如同被催眠了一般，轻轻点头。

    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忽然多了一丝飘然的醉意。他的指尖落在我的长发上，从我的发间轻轻划过：“你的头发是黑色的，笔直的。”我不能呼吸，我的心，慌乱地在他的指尖触到我的瞬间战栗着。

    他的手指落在我的眼睛上，“你的眼睛，是黑色的，如同漆黑的，没有星星的夜空。”

    他拂过我的鼻梁，“你有一个小巧的鼻子，你笑的时候，你的鼻子会皱起来。”

    他拂过我的嘴唇，“你的嘴唇，如同一朵小小的海花。”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颈项，我的肩膀，“你永远高昂着头，一副永远不服输的神气。＂

    他的手，落在我的心口，我那激烈跳动的心脏，立刻就要跳出我的胸膛。“你的心里，自以为你可以预知未来，改变命运。＂他不再说下去，他的手，缓缓从我的身上拿开了。他没有喝酒，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醉意？

    我软弱地倚着门，如果不是海水的浮力，我一定会站立不住。我早就知道，他是海里最毒的生物，我不能这样靠近他！

    他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又变得清澈起来，“你明白了吧！我救的，不是我的女儿，是你！”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又说，“可是，既然你活下来了，既然你留下来了，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作为人鱼安琪享受你永恒的生命！那个我眼中的，黑头发的你，就算做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吧！”

    他又一次轻轻拉开了我，轻轻打开那扇门，轻轻走了出去。

    我没有拦住他。我的心，在那一个瞬间，已经化为灰烬。

    忽然，那首《钗头凤》完完整整出现在我心中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现在，我完全懂了。这个梦蕴含的天机，和海巫告诉我的话不谋而合。

    现在，我已经没有退路。

    契约

    我在我的五彩摇椅上坐下，感觉一阵冰冷的火，在我身上点燃。火，怎么能是冰冷的？可是，我明明感到，这冰冷的烈火，在一丝丝燃烧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心中，全都是他的影子，这每一寸冰冷的火焰，都如同他指尖冰冷的轻触般，令我痛得无法呼吸。

    我从来不相信爱情。从来。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也许我的心早已被他穿越时空，偷了来，放了这冰冷的火，一寸寸燃烧，直至成灰。

    他放弃了自己永恒的生命，成就了我的。可是，那个自以为是的，黑发的我，早已被永恒的生命溺死在人鱼安琪的身体里。我多希望我可以跳出安琪的身体，多希望，我可以用我那原本漆黑的，并不美丽的眼睛去捕捉他的目光，用我那并不完美的，象牙色的身体，拥抱他一次，只要一次。我不要什么永恒的生命，我不要作人鱼。我只要在我平凡的，短暂的人类生命里，拥有他一个瞬间，即使只有一分钟，我也无悔。

    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一个人，可是，我那炽热绚丽的渴望刚刚升起，便被我冰冷的人鱼血液毫不留情地封杀。

    我忽然厌倦了自己的人鱼生命。可是，这个生命是他用自己的契约换来的。我是多么不懂得珍惜的人。可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不能爱他，我的生命，不过是个永恒的折磨，对我而言没有意义。不如我死去了，把这个永恒的生命还给他。

    这一切，和那个王子无关，我不可能，更不愿取到王子的心脏。可是，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用自己的心脏，修补他那灵魂的契约。

    我站起来，飘出我的房间。我要找到海巫，我要去谈那个交易。不管她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就不会吝惜。

    我飞快游到宫墙，可是，我的双臂刚刚攀上去，我的身体，就如同被一个巨大的磁石吸住一般。我不能动弹。

    我无奈地回头，发现威廉惨白的脸，他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我笨拙的翻墙的样子，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刺破夜空的闪电，令我无处遁形。那股强大的吸力，一定是从他那里发出的。可是，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走向我，有些粗暴地拉住我的手，拖着我便往回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疯了，你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世界吗？”

    我当然没有说昨天我已经出去看过。我沉默着。他握着我的手冰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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