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婚 意千重第15部分阅读
世婚 意千重 作者:未知
经天河水淤过之后就是良田。我就说,既然如此,为何不把它买下来?舅舅说了,那不容易啊,得有天河水,还要筑渠设堰,非一家一户之力所能成。我就想,那地儿挨着河滩呢,天河水来得便宜之极,只需出些工钱饭钱使人筑渠设堰就行,谁说不能成?他笑话我,我不服,我们就打上了赌。待我把那地买下来,日后於成了良田看他怎么说。”
陶氏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突地看着龚妈妈和春芽等人笑了:“这么说,四姑娘是想自个儿买地置业了?”
龚妈妈和春芽等人俱都掩口笑了起来,满屋子的人都在觉得四姑娘孩子气得要不得。需知,陶舜钦那样精明的人都说不成,那就一定不能成。陶氏还捏着林谨容的小脸蛋儿笑:“囡囡就算是想为娘省钱,也不在这上头。娘要为你准备的是上等良田,而不是这种被人笑掉大牙的斥卤之地。”
林谨容突然很生气,这种生气不是因为陶氏等人善意的嘲笑,而是对她自己生气。明明知道很多,明明看到很多机会,但是她没有办法去顺利实现没有办法说动身边的亲人跟着她一起发财上次的金银是绞尽脑汁才勉强咬了一小口,难道这次还要叫她眼睁睁地看着这机会在她面前溜走,她却只能叹气?
不这种被动的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她要转变自己小孩子的形象,才能得到更多的机会。林谨容很快收敛心情,认真地看着陶氏:“既然外地已经有了於田之法,为什么我们这里就不成?难道平洲人都是傻子吗?会白白放弃这些可以变成好地的土地?娘,你们都笑话我,我还偏要买了这地,将来好给你们瞧。”
“哟?还真赌上气了?”陶氏的情绪一扫之前的低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那么囡囡倒是说给我听听,你打算怎么买这地?你知不知道买地需要做些什么?这地又值几何?你的钱从哪里来?”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含笑看着林谨容,看这个近来越来越小大人样,老气横秋状的四姑娘到底会怎么回答。
林谨容绷着脸道:“我晓得要找中间人,找保人,还要写契书,还要去官府备案。这地值几何,真要想买请人去问不就知道了?他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反正要买也要划算才买,总不能按良田的价格给我。我的钱从哪里来?”她抬眼看着陶氏,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谄媚到了极点的笑容来,“娘,我生日要到了你上次说过会给我做新衣,打全套金首饰的。”
陶氏一怔,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林谨容道:“你们瞧瞧,原来是打我的主意。”
林谨容一不做二不休,利落地爬上榻,跪坐在陶氏身边,紧紧缠住她的胳膊使劲地晃:“我不要那些东西了,娘就买这块地给我好不好?”
陶氏只是笑而不语。那些地买了就是扔着,等于浪费,逗孩子好玩归好玩,要真金白银地扔出去不符合她理家的观念。
林谨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也不气馁,坐直了身子,用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语气认真道:“那我自己拿钱去买,娘可不可以帮我?”她没有独立的户籍,就算是想方设法买了这地,也还得挂在陶氏的名下才行。
陶氏皱眉看着小女儿。
林谨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陶氏,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半点开玩笑和退让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适才那种赌气式的娇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有坚定和决心。
陶氏突然想起来,自己近来似乎极少看到这娇滴滴的小女儿流泪了,总是她每日监督自己按时吃药,不时硬拉着自己出去走动晒太阳,又替自己承担了许多庄子里的许多琐事,虽然龚妈妈说她每做一件事总要想上一段时间才会发号施令,但她最终还是做得很好,没有半点孩子气。
她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很明显的变化,就如同林谨音所说的,就如同龚妈妈所说的,她依旧沉默安静,但她的聪敏沉着却在自寿宴之后的一系列事件中充分展现出来。她有主见,只是表面的柔软。
不得不说,这种改变正是让自己同意她自由出入庄子,前往清凉寺上香泡温泉的原因之一。因为早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就已经相信了她不会给自己惹任何麻烦。意识到这一点,陶氏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朝龚妈妈等人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
随着门被关上,林谨容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绷紧起来,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较量,她已经打动了陶氏,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但是能不能彻底说服陶氏,就看她接下来如何表现了。
陶氏从来直来直去:“我的妆奁有限,是要留着做大用的,不该花的钱,一文也是浪费。我不会浪费。”
林谨容沉默许久,突地一笑:“娘,假如我说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那地闪着银光,里头埋着银子,您一定会说我是个傻子,认定我就是个一心想发财,为了和舅舅赌气专想赢的傻小孩。事实上,我也不会这么说。我知道娘的妆奁要留大用,而这地不会花多少钱,所以我决定节衣缩食,用我的月钱和衣服首饰钱去买这块地。”
她抬眼看着陶氏:“不管娘给我多少,我都必须得有本事守得住,有本事把它变多,不然金山银山也终有一日被吃光拉空。经过这么多事情,娘应该知道,我长大了,正是学本领的时候。而这块地,就是我练手的机会。它一定会成良田”
第57章 雪夜(粉红320+)
母女俩面对面的静静坐着,一个看着一个不说话。
林谨容的嘴唇抿得很紧,带有一种不顾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陶氏的嘴唇也抿得很紧,她疼孩子,想尽力给孩子最好的,尽力为他们计划周全。
但是很多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最好。她想要孩子们不要受人欺负,偏偏孩子们总是受人欺负,还不敢和她说;她想让孩子们才名远扬,偏偏孩子们展现一下才能就要被人嫉妒被人罚。陶氏的眉头越蹙越紧。
林谨容看得出陶氏的犹豫,轻言细语地道:“大表哥很小就跟着舅舅出门学做事了,帮着舅舅做生意,管铺子。我听说,有些小事情舅舅根本不管,都是丢给他去做,所以他才能有如今这出息。可见不练是不成的。我也知道,他是男子,我是女儿,我们不同,可会和不会终究是两回事。谁又能说得清楚我将来会遇到什么事呢?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就像是前些日子我去做客那事儿,若我经常出门做客,不就能拿捏住分寸了?”她可真是绞尽脑汁,啥都拿出来说,各种装了。
听林谨容提起那件事,陶氏不由轻叹一口气。女儿能够彰显才名她心里自然欢喜,但这为客之道她当然也懂,只是当时就认为女儿是无心之过,不能怪女儿,要怪也怪林玉珍自己不会安排失了手,所以怎么也要护着。不过如果能让女儿在为人处世上再熟稔一点,那自然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陶氏又担心林谨容是小孩子心性,一时兴趣,随便弄弄就丢开,便沉声道:“我答应你了。但我先说明,既然你说用你的钱来办,就用你自己的钱,不够的我借你,慢慢地从你月钱衣服钱里扣。当然,我会把地契给你,就算是你十三岁的生日礼。”
林谨容一直勾着脖子紧张地打量陶氏的神色,闻言差点没跳起来,好容易才控制住喜悦之情,严肃认真地对着陶氏点头:“我一定不会让娘失望。”就算是陶氏不给她,留着将来给林慎之,也很好啊,肥水不落外人田,才不要便宜陆家人。
陶氏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林谨容的头发。
母女二人的晚饭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陶氏在想她该不该让步,做得对不对,女儿和男子的教养方式不同,但管理嫁妆的确也是一门技艺。不知吴氏是怎么教养她那几个外甥女的,她想写信去探讨一下。
林谨容想的则是,她想做的事情还很多,总不能事事都求着陶氏命陶氏手下的管事去做,这种举步维艰,处处掣肘的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得找个人专替她跑腿才行。这个人,必须是品行端正还有能力还要信得过的,但她又从哪里去找这个人呢?
于是这母女俩都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了碗。
冬日里天气黑得早,不过一更,陶氏就服了药早早上床将息。林谨容这些天身子养壮了,情绪又激动,哪能这么早就睡得着?命人关好了门,把炭盆烧得旺旺的,让荔枝、桂圆、苗丫团团围坐在一起,她烹茶给三人喝,荔枝烤栗子,桂圆烤红薯,苗儿讲那乡村趣事,正在高兴之时,忽听外头狗儿乱吠,有人急急拍门,口口声声喊的都是救命。
林谨容惊起,忙叫荔枝:“取了蓑衣斗笠,打了灯笼去瞅瞅是怎么回事?”
荔枝依言拉开门,一股冷风卷着雪花劈头盖脸地扑过来,冷得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回头看着林谨容道:“风冷雪大,姑娘在屋里呆着,莫要出去了,待奴婢与桂圆去瞅瞅就来。”
桂圆看到雪大风冷,就有些不想去,拿眼去瞟苗丫,苗丫爽快地站起来一拍手:“桂圆姐姐陪着姑娘在屋子里罢,待我与荔枝姐姐一同去。”说着飞奔出去,须臾在门边墙上取了蓑衣斗笠,与荔枝一同穿戴了,二人手牵着手,嘻嘻哈哈地开了院门往外而去。
桂圆看到她二人好,又不舒坦了,噘着嘴去关门,林谨容忙制止她:“不忙,我听听。”
有脚步声杂乱地走进隔壁陶氏的院子里,龚妈妈威严地道:“怎么回事?”
铁槐家的道:“是林昌爷家里的人。”
接着就听有人打着哭腔道:“求三太太救救我们奶奶,人生地不熟的,她也没个娘家人……”
林谨容忙起身扶着门站定了,侧耳细听。那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虽听不清是什么,却约莫能猜到些,定是那昌大奶奶生产出了问题。按着那日昌大奶奶与陶氏的对答,产婆是早就定下的,此时来此地,必是要请水老先生。
果然荔枝和苗丫顶着风雪碎步跑将进来,道:“是昌大奶奶难产,要请水老先生去帮忙……水老先生已然前头去了,太太也要跟过去看看。”
两家本不熟,陶氏与这昌大奶奶更是只见过两次面,通过下人打过几次交道。但因着是族人,又是邻里,还同为女人,陶氏深知生产的辛苦与危险,怜惜这昌大奶奶一个女人离了娘家在外不容易,能帮手的都愿意帮手。
林谨容发愁地看着外头纷飞的大雪,这般天气陶氏要去操劳,若是不小心冷着冻着,岂不是这些日子的调养全都白费功夫了?不成,她得跟着。当下便命赶紧给她拿靴子披风来,穿戴完毕一溜小跑奔将出去,正好遇到陶氏裹得严严实实的,由龚妈妈等人簇拥着走了出来。
林谨容忙上前紧紧抓住陶氏的胳膊:“娘,我与你一同去。”
这可不比她缠着要买地来练手脚那么简单,陶氏神色冷肃,一挥袖子,呵斥道:“胡闹你去做什么?进屋睡觉去”
龚妈妈也劝道:“姑娘,太太去了是有正事儿,您过那边去没人招呼您,听话。”
林谨容再次抱定陶氏的胳膊,疾步跟着她奔走,坚持道:“不,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你身子不好,这般大雪,路也不算近,让我陪着你看着你,我才放心,不然我害怕。去了我在外候着,不缠你,一定不会添乱的。”
这四丫头越管越宽了。陶氏有些烦躁,又有些好笑,本是坚决不许的,但看到林谨容已经十分自觉地往车上爬了,要扯她下来终究要花许多时候还很难看,便板着脸不理林谨容。
这便是默许了。
林谨容并没有想到,因为要守护母亲而坚持走出的这一步,竟无意中为她的将来打开了另一扇门。
风大雪大,路面根本看不清,车夫并不敢走得太快,陶氏与林谨容互相依偎着,都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陶氏有些困乏了方听得外头狗儿乱吠,铁槐在外大声道:“太太,到了。”接着马车在一处不算大的院子门口停下,立刻就有人打了伞举着灯笼上前来接人。
“三弟妹,真是对不住了,总给您添麻烦,这种天气还害您跑这一趟……”林昌裹着件毡衣,缩手缩脖地迎上来给陶氏行礼,一眼瞧见陶氏身边站着的林谨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惊。
陶氏看了林谨容一眼,踏步向里:“她独自留在家中有些害怕,烦劳三伯给她和丫头找个热乎点的地方就行。我带了一只老参过来,怕是会用得着,人在哪里?”
“多谢,三弟妹这边请。”林昌千恩万谢,尾随陶氏快步进了后院,随手指了一个在房檐下站着的年轻妇人:“你领你四妹妹去你屋里烤火。仔细招待好了。”
“我是你大嫂。”那年轻妇人忙上前来与林谨容见礼:“四妹妹,请随奴来。”
林谨容有些发怔,她本以为婆婆难产,儿媳等人就该近前伺候,在廊下候客的应是仆妇一类,谁知竟是林昌家的大儿媳马氏。
马氏长得细高个儿,皮肤微白,长脸,嘴有些大,颧骨微高,看似极其精明能干的样子。林谨容听她口音似是本地人,不似林昌与昌大奶奶那般操着一口外地腔,便道:“嫂嫂是本地人么?”
马氏“嗯”了一声,道:“我娘家在离这里五十里远的座脚村。”
林谨容越往里走越不安。林昌家的这房子分明不算大,但她一路往里,却并未听见妇人痛苦的叫声,一切都安静得有些诡异。
马氏的屋子里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长得有五六分像林昌似的高鼻细目,怀里抱着个一岁左右的胖娃娃正在含笑逗弄。马氏进来,朝他使了个眼色:“这是三婶娘家的四妹妹。”
那年轻男人忙将小娃娃放在小床上,起身朝林谨容作了个揖,说了两句客套话,自往外头去了。
“我家地儿狭窄,脚都落不下去,叫您见笑了。”马氏端了个凳子请林谨容坐,转身取了床小被子,将那小娃娃包裹起来,大声喊道:“小包子,小包子,过来抱人”
“来啦,来啦。”随着这声喊,那日跟了昌大奶奶去做客,光顾着埋头吃果子的那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头撞将进来,也不同林谨容行礼,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接了小娃娃就退了出去。
林谨容知道这是为了给自己腾地儿,过意不去,忙道:“不必麻烦,我挺喜欢小孩子的。热乎乎的把他抱出去多不好啊。”
“不麻烦,隔壁也热乎。”马氏把炭盆往林谨容和荔枝跟前推了推,陪笑道:“四妹妹难得来一趟,按理该好好招待。只是正好遇上这事儿,实在是没法子。您暖和暖和,我去给您煎茶。”
林谨容心中不安,赶紧道:“不必啦,嫂嫂你自个儿忙,不必管我。”
马氏利落地打起帘子出去,语气很坚定:“要的。”
林谨容和荔枝这才有机会打量这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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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也,因为最近下了雪,所以我不经意就写了雪夜……难怪诗词家们要选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坐着开发脑子,激发灵感和热情。\(o)/~送上二更,继续求双倍粉红票吧
第58章 不举
这屋子虽不宽敞,却还崭新着,一进两间,林谨容等坐的是外间。倚墙放着个书柜,稀稀拉拉放着几本旧书,书柜旁放着几个上了锁的大箱子并柜子,上面还贴着发了黄的喜字,又有一张长条桌,上面放着花瓶香炉等物,另有几个六面开光漆凳。虽然齐整,该有的都有,但却看得出木料做工都只是极一般。
不多时,马氏提了个黄铜壶进来,道:“真是对不住,没甚好茶,妹妹随便暖暖胃罢。”给林谨容倒了一杯热茶,又递上一碟瓜子,才说得两句话,就有人轻轻敲了两下窗子,马氏呼地站将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怕是有什么事,四妹妹慢坐。要是熬不住,就往床上去躺躺,才换洗的被子,干净的。”
“大嫂嫂你忙,莫要管我。”林谨容倒了一杯热茶,亲手递给荔枝:“大半夜的让你跟我出来吹冷风,也喝一杯暖暖胃罢。端个凳子过来坐。”
“姑娘说哪里话,您和太太都不怕,奴婢还怕么?”荔枝谢过她,捧定茶盏,斜签着身子在炭盆边坐了,低声道:“这家里好安静。”
看来不是她一个人觉得奇怪,林谨容轻轻抚了抚荔枝的手。主仆二人意味着盯着那铜炭盆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得外头哭声震天。接着春芽苍白着脸走将进来道:“不成了,太太让姑娘好生在这里坐着,莫要出去,别冲撞了。”
果然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收不回来就死了。林谨容默然片刻,喟然一叹:“孩子呢?”
春芽低声道:“是个姑娘,听说有些孱弱。” 原来是早前水老先生来时,这昌大奶奶就已经晕厥了的。施了针,用了陶氏带去的参,也不过是把那孩子生下来而已。
林谨容不由暗想,这样的家庭,那昌大奶奶又是个续弦,除非长嫂长兄仁慈,不然这女孩儿的日子要难过了。但先前看着马氏和林家大少那副半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怕是难了。
没过多久,陶氏由龚妈妈和铁槐家的扶着走了进来,神色很是惨然,嘴唇煞白,一双手哆嗦着,看得出来适才的情景让她很受刺激。
林谨容赶紧起身扶陶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不知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只得道:“娘,我们留在这里也是给人家添麻烦,不如先回去,准备些东西,等他们铺陈开再过来。问问是不是需要人手,也好一并拨付了过来帮忙。”
陶氏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便应了。几人行至外间,林昌赶过来相送,涕泪交流,满脸怆然地说了许多感激的话,陶氏少不得停下安抚他几句:“尽人事知天命,节哀顺变才是正理……”
忽听得里头咋呼呼的一声喊叫,有男人喊,有女人叫,夹杂着狗叫噪杂成一片,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从内院冲将出来,一头朝陶氏奔将过去,“吧嗒”跪下了,沙哑着嗓子大声道:“三太太,三太太,您大慈大悲,救下我这苦命的妹妹罢,我给你做牛做马”
林谨容看得分明,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过是将外衣反过来里子向外充当孝服而已,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在他身后,马氏以及林家大少,还有一个二十来岁,长相类似,大约是林家二少的年轻男人狂奔出来,见到这个情形,都站定了,表情颇有几分不自在。
马氏铁青着脸,厉声道:“三弟,你别不懂事乱说话,惊了三婶娘”
林昌看看陶氏,咬牙一脚踢在那少年的胸前,怒骂道:“小畜牲给我滚进去小心惊着你妹子”
“他还抱着孩子呢”林谨容弄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却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却见那少年虽被林昌踢得身子一歪,却仍然固执地高高托起那婴儿,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陶氏,襁褓中的婴儿发出小猫一样微弱的哭叫声。
林昌板着脸去扯少年:“滚进去”
那少年一张脸白得如雪,一边挣扎一边沙哑着嗓子道:“三太太,三太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娘尸骨未寒……”剩下的话被林昌捂在了嘴里,马氏趁机上前将那婴儿夺了过去,一溜烟地往里头跑了。
这是上演的什么戏?陶氏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林昌一边示意身后两个儿子来把少年拖进去,一边赔笑道:“让三弟妹见笑了,这孩子受不住他母亲没了,神志不清,有点疯,听说他妹子身子孱弱,以为我们不管……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林大少带了几分嘲讽道:“可不是,这是亲骨肉呢,谁会不管?”
那少年拼命挣扎,一张被捂住嘴的脸在灯光下显得万分扭曲,雪花落在他头上,脸上,很快化成了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却半点感觉不到寒意,只是拼命挣扎,一双长得像极昌大奶奶的眼睛一直盯着陶氏和林谨容,眼神悲伤绝望到了极点。
林谨容再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后期也曾听得人言,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举,遇到凶年灾害、青黄不接、生活艰难之时,每每将那孩儿溺死于水盆之中。更有一种本来较为富裕,却因为婚姻论财,厚嫁成风,女方妆奁往往是男方聘财的双倍,父母兄长不愿分薄家产,所以也是同样狠心。这其中,有儿有女,女儿更是被溺死被抛弃的大多数。
如今林昌家就明显非常符合这条件,薄有资产,年龄已渐老迈的父亲,两个原配生的年长的儿子,其中一个刚生了儿子,一个年龄已大尚未说亲,续弦身死,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和刚出生的女儿……本来就已经传出孱弱之语,事后夭折更是顺理成章。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趁着这机会奔逃出来求救,若是她们不管,那刚出生的婴儿便是难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样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林谨容跨前一步大声道:“族伯,这是我那三哥罢?他年少遭逢大变,有些神志不清是难免的,正好水老先生还在,请老先生给他诊脉,开张方子?”话音未落,就见那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
林昌一怔,随即斩钉截铁地命人打开大门:“不用了,多谢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经麻烦你们太多,不敢再耽搁你们。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们回去。”
他的家庭情况复杂,陶氏虽知空|岤不来风,但她一个外人妇人委实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这样的事情——牵扯到前后妻子之争,家产之争,那是无尽的麻烦。她心中虽恻然不忍却也扯了林谨容的手,朝林昌点点头:“不必了,你忙着,我们先走了。有话好好说,那孩子怪可怜的。”
林昌垂着眼,随意答应了一声。
林谨容被陶氏扯着往外走,眼看着那少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却还不曾放弃挣扎,在两个成年兄长的禁锢下疯狂踢打,犹如一头绝望的,可怜到了极点的困兽。
两道映着雪光,犹自崭新的大门渐渐合拢关上,把拼命挣扎的少年隔绝在里面,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铺天盖地的落下,有冷风在不远处的山野上呼啸着,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雪雾。
这世上有一种滋味叫绝望,真真切切的绝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于就在你身边,你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无论你怎么用力,却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的指缝间无情地溜走……这样的滋味,一生尝过一次就已经足够。林谨容想起当听到陆家那个远亲和她说,陆缄已经带着他父母先行逃走时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挣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湿。
她拽紧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们来也来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我觉着真不对劲,这族伯说是叫他莫伤了那孩子,却仍往他身上踢,半点不担忧没分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真是误会,也该弄清楚了才好,省得夜里睡不着觉,过后又后悔。他和这孩子没了娘护着,怪可怜的。他家若真心待这孩子好,不会怨我们多事,若起了歹心,我们便是行善积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谨容最后那句“没了娘护着怪可怜”的话打动了陶氏,陶氏踌躇许久,眉头皱紧又松开,低声同龚妈妈商量:“既然遇上了总不能装聋作哑,要不,咱们去问问?实在不行,这女孩子的||乳|娘我替他请。那也花不了多少钱。”
龚妈妈的神色很为难:“好太太,这虽是在行善积德,可也是无穷尽的麻烦,谁知道将来……”她言犹未尽,但却是行善积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一点说明,表钱的字————
请不要质疑,这生子不举的风俗有据可考。
这种情况在宋代很流行,犹以福建为重,江南东路、两浙路等比较富庶的的确也存在这种情况,是个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
生子不举之“子”不单指男子,亦包括女子,而且溺杀女婴比男婴更为严重,主要原因有凶年灾害、青黄不接、生活艰难等缘故。还有一种,是因为老年得子,面临财产分割的问题,父母兄长不愿多子去分薄家产。至于溺杀女婴,则是因为除了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外,还由于婚姻论财,厚嫁成风,不愿意将家庭财产分割出去的目的,所以不愿意抚养女儿。
第59章 族兄
林谨容蹙眉接上龚妈妈的话:“谁不怕惹麻烦?这行善积德若是那么好做,这世上就全都是善人了。遇上了不管,就是做给佛祖再塑十次金身也抵不过。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家养着那么多人口,略微伸手就能活了一个人,为什么不?”
陶氏沉声道:“以后又再说以后的话。”
龚妈妈晓得她的脾气,知是拧不过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登上林昌家的台阶,使劲拍门:“开门开门”
许久,那道紧闭的大门才缓缓打开,看门的老头子与林昌二人手提着个气死风灯,从门缝里探头看出来。
陶氏握紧了林谨容的手,镇定地道:“大伯,我刚才忘了件事。”
林昌的神情惊愕,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敷衍地道:“三弟妹,怎了?”
陶氏严肃地道:“大嫂刚去,想必你们也不曾备得有||乳|娘,我家有新鲜羊奶,又有仆妇若干。不如让三侄儿把她抱了跟我去,一则是不至于饿着孩子,二则你们正好给大嫂办身后事,也免得另花心思去安慰照顾这两个孩子。”
林昌眼里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正要开口婉转谢绝,就听林谨容脆生生地道:“族伯,您不要推辞,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之类的客气话。祖父曾经交代过,我们是族人,怎么相帮都是应该的。”
听到林谨容搬出他家在此地最大的靠山林老太爷来,林昌的眼神又忽闪了几下,沉声道:“你们的美意我心领了,可这俩孩子还得给他们母亲守灵送葬……”
“我明日自会送他们过来至于今夜,一个神志不清,一个孱弱不堪,都得好生照顾才行。照料孩子这种事儿,你们三爷们能做么?我看你家就是一个大侄儿媳妇能理事,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可不会少,你早前都不怕麻烦我,这会儿怎地又这么客气?可是怕我抢你孩儿呀?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陶氏一旦决定做某件事,气势就很强横,根本不给林昌拒绝的机会,直接牵了林谨容的手往里走,命龚妈妈和春芽:“去呀,把三少爷和姑娘寻出来。”
林昌听到陶氏这不讲理的话,又想到传闻中这位三太太那拧巴暴躁的脾气,不由长叹了一声,佝偻着背领着陶氏等人往里走:“府上的大恩,我是不敢轻易相忘的,但是……”
陶氏淡淡地打断他的话:“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想来要办这丧事也不容易,今夜我就把铁槐家的留在这里听你使唤,明日再点些人过来相帮。你仔细想想,族里有哪些人要通知的,我派人帮你去说。这身后事总得办妥帖了,以后你们才好为人的。”
本朝风俗,婚姻论财,厚葬成风,人世间最看重的就是这两件事,喜事丧事若是不能办得体面了,也就别怪当地人瞧不起。初来乍到,这面子还真得硬撑起来才行。林昌又是一声长叹,朝陶氏作了个揖,低声吩咐立在门廊下的二儿子:“去把你三弟和妹妹带出来,你三婶娘想接他们过去住一夜。”
林二少明显十分不乐意,猛地竖起眉头来,哼哧着要开腔,林昌冷了脸沉声喝道:“快去”
林二少咬紧牙关,厌恶地扫了陶氏和林谨容一眼,阴沉了脸往里而去。
林谨容握了握陶氏的手,偷偷冲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眼里全是崇敬。
陶氏一怔,随即无声地翘起了唇角。她连林老太太都敢惹,又何论这林昌?这家人从南方逃来此地投奔亲友,扎根不稳,若非依靠着林老太爷和族里,且喝西北风去罢。他又怎敢强硬地谢绝她的好意?别家扔孩子,溺亡孩子,那都是背着人干的,可没谁敢明目张胆地干,特别是在林家这样的望族里。除非他家以后不想见人了。
没多少时候,唇角犹带血污的少年一袭白衣,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婴儿,有些蹒跚地出现在了廊下。他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淡淡扫过,最终落在了陶氏和林谨容的身上,来回逡巡几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林昌的表情顿时格外难看。
陶氏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这倔强少年,柔声道:“走罢,想必你妹子早就饿狠了。”
那少年起身,头也不回地跟着陶氏等人出了大门。
“三郎”林昌从后头追上来,低声道:“你要懂事,莫给你三婶娘和四妹妹添麻烦……我……”
林三郎恍似根本不曾听见,脚步半点不停歇,一直走到车前才停住了。龚妈妈去接他怀里的孩子,他也不说话,就是侧身一让,紧紧抱着不松手。
陶氏看看他怀中那个婴儿,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轻叹一口气:“你和水老先生坐后面那张车罢。”
林三郎对她倒是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微微一躬身,沙哑着嗓子道:“三太太,大恩不言谢。”
“你叫什么名字?”陶氏听他称呼自己为三太太,而非是如同他家的人一般称自己婶娘,就有些赞赏这孩子。林昌等人攀亲,并不是有多亲,只不过是需要,他这样的态度,却是表明不看所谓的族亲,不是亲帮亲的理所当然,而是真正的记恩情。
“林世全。”
陶氏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四妹妹,说实话,我本来怕惹麻烦,是她苦苦求的我。”这话一说,龚妈妈就朝她挤眼睛,意思是,说林谨容为他求情也就罢了,为啥还说怕惹麻烦之类的话?岂不是半点人情都不剩?
陶氏无所谓地上了车,丑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龚妈妈下意识地去打量林世全的神情,却没有从林世全的脸上看出任何生气或是不高兴的痕迹来,他只是抬眼认真地看着林谨容。
林谨容正就着马车上的气死风灯仔细打量自己的这位族兄——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高鼻梁,唇上才有一圈淡青色的绒毛,眼睛不似林昌父子几个那么细长,是一双杏仁眼,长得也比她那些正经堂兄壮实得多……
二人的目光对上,林世全挪开目光,准备给林谨容行礼,林谨容侧身让过:“三哥先上车吧,什么事回去再说。”
林世全垂下睫毛,抱稳怀里的孩子,转身上了车。
一路无话。
回了庄子陶氏已是疲惫不堪,下车的时候全身酸疼得几乎挪不动,却还顾着要安排林世全两兄妹。林谨容忙推她入内:“娘您快去歇着,都交给我来办。”
陶氏迟疑道:“你能行么?”
林谨容笑道:“不是还有龚妈妈么?”随即回身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去把西跨院收拾出来,取新鲜羊奶煮沸,再让厨房做点清淡好吃的过来。”然后将手伸到林世全面前:“三哥,你还是把妹妹交给我吧。你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着。”
林世全乖乖交出了孩子,却不是给林谨容的,而是给龚妈妈的。
陶氏见状,颇有几分欣慰,交代龚妈妈几句,也就放心去休息不提。
林谨容凑过去一瞧,那孩子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睡得熟极,皱巴巴的小脸不过巴掌大,疏淡的眉头紧紧蹙着。这可怜的小东西,林谨容叹了口气,示意林世全跟她去东跨院:“委屈三哥暂时先在我那里暖和一下。”
林世全迟疑了一下,闷头跟上。
才行两步,苗丫和桂圆就扑了出来:“姑娘可回来了……”
“嘘……”林谨容指指怀里的孩子,示意二人噤声。
桂圆诧异万分,沉默着仔细打量林世全,苗丫却是一声喊出来:“咦,这不是林三少爷么?你怎么成了这样子?这是……”
荔枝白了她一眼,苗丫迅速反应过来,立刻掩住了口。林世全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到底忍住了,没流泪,只低声道:“我娘没了。”
苗丫吓得不敢说话,看看林谨容怀里的孩子,又看看林世全,倏地一下藏到了桂圆身后。
林世全也不言语,继续跟在林谨容身后往里而行。
林谨容默然旁观下来,对这位族兄的印象真不错。敢大着胆子反抗父兄救下亲妹,到了这里还能忍住悲痛说清事由,没有失态哭出声来,年纪虽然不大,却还懂事知礼。
羊奶很快热来,龚妈妈亲手给那女婴喂羊奶。看到妹子吃饱喝足又睡过去,林世全松了一口气,大口吃光厨房煮来的素面,随即起身对着林谨容长长一揖:“四姑娘,按理说,你们救了我妹子的性命,我就该知足,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
龚妈妈一听这话有下着啊,这孩子是趁着陶氏不在,专找心软的四姑娘呢,于是赶紧朝林谨容拼命使眼色,意思是不管林世全说什么,都不要先应下来。
林谨容没理龚妈妈,继续听林世全说话:“可如今我们怕是回不去了,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赖着府上帮这个忙活命。我身无长物,养不活我妹子,却也不能让你们白白养活她和我,我……”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愿意与你家做工。我识字会算账,不过就是地里的活儿我也能干。”
第60章 春光(一)
林世全对着林谨容说出这番话来,其实多少有些撒赖的意思。因为他知道,林昌绝对不会允许他带着妹妹长期住在林三太太的庄子里,那得引起多少闲话啊。只等丧事办妥,林昌和林大少等人必然会千方百计把他兄妹二人弄回去,一旦离开这庇护,妹妹就算是侥幸躲过此番,将来也难免会不小心夭折。
十多年间,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妹妹。
同样的事情他想得到,林三太太不会想不到。帮人也许是一时兴起,一时可怜,但要长期、不怕麻烦的帮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仔细思量才能下定决心的。但他已经无路可走,所以不管林谨容和林三太太同意不同意,他都要赖着她们不求陶氏直接求林谨容,这来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觉得林谨容这样柔软的小姑娘,一定不忍心拒绝他。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沉默不语的林谨容,生气愤怒的龚妈妈,准备破落到底,扫尽所有尊严,拼命苦求。就在他即将跪下去的时候,林谨容平静地开口了:“好。凭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和至亲的人,应该得到尊重。我会替三哥和母亲说,母亲这里不好处理,我和祖父说。”
林世全惊喜万分,早前一直忍着的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地流了满面,他将袖子使劲抹了一把,认真作揖:“多谢四姑娘,不拘何种活儿,我都不会挑拣。等母亲入葬,我就可以开工,早前的这些开销,请记在账上,总有一日,我能双倍奉还。”他会为了妹妹的生存下跪哀求陶氏和林谨容,却不愿意厚着脸皮跟着父兄一口一声“三婶娘、四妹妹。”他再清楚不过,隔了好几代的亲,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来往,算是什么亲?喊着底气不足太拗口,不如喊三太太和四姑娘更踏实更顺口。
林谨容淡淡地道:“三哥,我敬你爱惜手足,有志气,怜惜小妹妹生而丧母,孤苦无依,并不是贪图你们报恩。?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