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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望族 下第69部分阅读

      生于望族 下 作者:未知

    他当初不是钻了牛角尖,哪怕是多问文慧一句话,两人的婚事也不会起了变故,那么也许他现在早就与文慧双宿双栖,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恩爱夫妻了,又怎会为妻子不通世故而烦心不已?

    他暗暗垂泪,沙哑着声音道:“都是我的不是……如果当初……”

    “没有如果,没有当初!”文慧斩钉截铁地道,“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你既然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你好歹也是个男人,既娶了妻子,就肩负起了责任。浩瀚书屋 难道你害了顾文慧还不足,又要害顾文娴了么?那我就更看不起你了!连礼仪道德都不懂,还说什么读书科举、出人头地?将来即便是为官做宦,也不过是尸位素餐之辈,还不如早些回家卖红薯呢!”

    她甩袖就走,留下柳东宁一人怔怔地立在原地,发了半天呆,直到手臂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方才醒过神来,发现文娴铁青着脸站在自己面前。

    文娴方才在屋里隐约听到了门外的说话声,当即便连寒暄都顾不上,只匆匆说了句告辞的话出来了,将文慧与柳东宁后面的对话听了个齐全,心里是又酸又涩,既怨文慧不守闺训擅自私会姐夫,又怪丈夫薄情无义冷落发妻,嘴里自然就没有好话了:“人都已经走了半天,你还在这里发什么春?!若你真的那么想,我也不是好妒的,明儿我就回平阳跟家里人说,让他们把六妹妹嫁你做二房可好?就怕六妹妹如今看不上你了,人家盯着举人老爷呢,哪里还瞧得上你一个白身?!”

    柳东宁气愤地瞪着妻子,看着她曾经娴静温婉的脸容如今变得扭曲,一股冰冷的疼痛从心底深处渐渐弥漫至全身,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无处挣脱。

    柳东宁最终还是带着文娴走了,什么话也没说。卢老夫人与蒋氏也隐约听到了他与文慧的对话,自然不会拦着,而且后者更担心女儿的情绪,对他更没好感。柳东宁过后只在过年过节或是长辈过寿的时候前来请安问好,其他时候连门都不上,也不许妻子文娴上门,但他在人前却从来没有忘记礼数,对卢老夫人与蒋氏依然十分恭敬。而对韩天霜这位有可能与文慧议亲的学友,他则秉着不远不近的态度,继续与其交往,即便在人前提起文慧,也一律将她视为单纯的表妹与姨妹,俨然一副慈兄架势,至于人后的感想如何,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他对妻子文娴的管束倒是严厉了许多,以她体弱多病为由,强制她留在家中休养,不许出门交际,除了熟悉的亲友之外,外人一律避见。时间一长,康城中人提起这位来自恒安世家的学子,也就只记得他为人还算谦逊好学,风度颇佳,可惜功课平平,还有个体弱多病不爱见人的妻子了。

    康城发生的这一切,先一步离开的文怡与柳东行自然一无所知,即便事后卢老夫人在信里略提了一提,也不过是说柳东宁经过兄长一番教导,过后又与文慧说开了前事,终于悔悟,从此专心于功课而已。

    文怡不了解其中详情,只当文慧与柳东宁这两人已经心结尽去,觉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文慧与韩天霜的亲事能否说成,还是未知之数,大伯母蒋氏眼下只能与韩家人慢慢交往着,等时机成熟了再提。毕竟文慧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婚事波折了,必须谨慎行事。至于柳东宁,若能从此抛开一切妄想,安心与文娴过日子,专心读书备考,对他也有好处。文怡对此乐见其成,便将信收起来,安待康城传来的新消息。

    她与柳东行在康南镇上的生活颇为安逸。如今柳东行已经收拢了属下兵将的军心,公务也都熟练了,她除了平日与其他将军家眷的正常来往,便无须多费心思。康南镇子小,住的人家也不多,且人人都敬着她是主将的妻子,从不敢有所怠慢冒犯,而她家里的下人也比在京城或康城时少多了,家务自然也就更简单。她每日除了料理家务之外,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偶尔也会在柳东行的陪同下出门走走。

    柳东行在休沐的时候,除了带文怡四处游玩赏景,也会教她一些简单的医理,认几样对养生有益的药材,或是重操旧业,亲自为她把脉,细细为她斟酌补药方子。一日他偶然听说文怡从前曾经跟李春熙学过点骑射,立时便起了兴头,亲自到山上砍了木头下来做成箭靶,手把手地教她射箭,天气好的时候,就带她一块儿到风景优美宁静的地方练习骑术。

    康南镇的日子平静而幸福,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就在文怡沉浸在甜蜜的日子中时,康城北港码头上有一艘大船靠岸了,从船上走下来一个清瘦的华服少年,面对前来迎接的旧仆,露出了微微的笑容:“陈四家的,没想到还有故人记得我,我很高兴。”

    陈四家的顿时泪流满面:“世子爷,您总算回来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康国公

    朱景深愣了一愣,脸上渐渐露出一个苦笑:“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我早就已经不是康王世子了。要叫,就叫我国公爷吧。”

    一个月之前,在他踏上南下的大船前几日,皇帝在京城颁布了一项旨意,将已经革去王爵的前康王世子朱景深晋封为康国公,并且赐了一座位于京城的国公府,以及土地财宝锦帛若干。国公,并不是本朝宗室爵位,但论地位,又比镇国将军这等寻常宗室封号要显得尊贵些。朱景深年纪轻轻,家奴还有谋反嫌疑,居然能位列国公,而且爵位世袭子孙,在许多人看来,已经是皇家格外开恩了,而且是大恩典。他在金銮殿上三跪九叩向皇帝谢恩,心里却明白,曾经的康王府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陈四家的不懂得这些朝廷上的弯弯绕绕,她只知道自己从小侍候的小主人回来了,她一家人都有机会重新回到他身边。见朱景深露出了难过的神色,她连忙安慰:“不论是国公爷还是小世子,您不还是您么?小的心里实在高兴,这几年……小的夫妻无时无刻不想着您,只是不得您传召,不敢擅自上京投奔……”她低头揩拭眼角的泪意,“王爷王妃在天之灵保佑,小的终于等到您回家了……”

    家?朱景深鼻头一酸,强忍住泪意,淡淡地道:“我如今已经在京城安家了,地方不比这里的王府小。等事情办完了,你们有谁愿意的,就跟我一道回去吧。”

    陈四家的喜出望外,忙跪倒下拜:“是,谢世子……不,谢国公爷恩典。”脸上的泪水却是越来越多。

    朱景深心中一柔,弯腰将她扶起:“快起来吧,这些年苦了你们了,我原该早些派人回来看你们,把你们接到京城去才是。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过的?我听说你们两口子受了委屈,还一度被王永泰那厮赶出了王府,那你们是如何谋生的?家里人都安好么?”

    陈四家的激动地道:“谢世子爷关心,小的们全家大小都平安无事,老天保佑,小的们遇到了好人。王永泰将我们几家忠于世子爷的旧仆赶出王府后,秦家的小女儿云妮儿从中牵线,找到一位年轻的官家夫人雇我们到她家里当差,因此日子还算过得。世子爷要回来的消息传到后,那位官家夫人就给了我们遣散银子,让我们回家去了。”

    “是么?”朱景深心里有几分庆幸,“是哪家的夫人出手相助?我得好好向他们家致谢才是。”

    陈四家的正要回答,船舱里却走出了一名宫装丽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红着绿的丫环,地位显然与寻常婢仆不可同日而语。那丽人面上带着笑容,轻轻走到朱景深身边笑道:“国公爷,这是您从前用过的人么?”

    朱景深收敛了神色,淡淡地答道:“她是以前在我母妃院里侍候的丫头,嫁给了父王身边的陈四,我就叫她陈四家的,确实是王府里的老人了。”又转向陈四家的:“这是夏姨娘,宫里赐的。”

    陈四家的一阵愕然,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恭敬地行礼问好:“见过夏姨娘。”眼中却隐隐带着几分戒备。宫里赐的人,这里头的意思可不简单。

    那夏姨娘正是当日东宫的宫人夏未馨,她如今是朱景深身边唯一的妾室,上无主母,新近又立了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会将陈四家的放在眼里?不过是为了讨好朱景深,才愿意纡尊降贵出言询问罢了,见陈四家的见礼,便端起了贵妇人架子:“既然是王府从前的老人,自然与新挑上来的丫头媳妇不一样了,对礼数也当更清楚才是。如今我们爷已经被圣上封了康国公,就该叫国公爷,万不可再唤世子爷了,传到京城,岂不是给爷惹事?”

    陈四家的小心看了朱景深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方才小心笑道:“原是小的说错了,谢夏姨娘教导,小的不会再错了。”

    夏姨娘矜持地点点头,转向朱景深时,脸上再度露出温柔的笑容:“国公爷,船已经到岸好一会儿了,奴方才问了底下人,说是车马都备妥了,爷是不是这就回王府去?那边……”她瞥了瞥船尾方向,“已经派过人来问了。”

    朱景深转身循她暗示的方向看了看,便胡乱点点头:“既然车马已经备好了,我们这就走吧,王府就不回去了,朝廷早就封了王府,我又不是王爷世子了,还回去做什么?这几天我们就住到驿站去。”

    夏姨娘愣了愣:“这……驿站简陋,国公爷如何住得?况且圣上并没有说爷不能回王府啊!”回到康城却不住王府,这不等于是过家门而不入吗?她还想瞧瞧王府是如何气派呢!

    朱景深没回答,只是又往船尾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心些也好,你若想去王府,就派个人去问问,确认我们能住回去再说。”

    夏姨娘语塞,不甘不愿地低了头。朱景深也没说什么,径自冲陈四家的笑了笑:“你们也一起来吧?几年不见,我有许多话要问你们呢。”

    康国公一行人坐着轿子下码头进城去了,船尾处转出了几个人来,为首的赫然便是罗明敏。

    他身穿便服,看起来就象是再普通不过的书生打扮,只是眼神锐利,额角一条斜斜上挑的白色疤痕更增添了几分厉色,与当初那个笑意晏晏的开朗少年相比,俨然判若两人。

    他睨着远去的车轿,嘴角轻翘:“小兔崽子学乖了,不知道是真乖还是装个样子。”

    旁边的下属轻笑:“大人,他真乖又如何?装样子又如何?难道他还能逃得出咱们的手掌心?若他不是个蠢人,就该乖乖照朝廷的意思办,既立了功,得了体面,也能顺手把有异心的旧奴给清除掉,再给自家新府添些忠心能干的人手,从此在京城过他闲散国公的安乐日子,岂不比担惊受怕强?他能有今日,已经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若不是小柳好心,他这会儿早见阎罗王去了!”

    罗明敏笑了笑,没有接话,转而问起了别的事:“安插到他身边的人没有引起疑心吧?可别叫人蒙住了双眼,反漏过了他的小动作。”

    “大人放心,司里安排的人稳当着呢,如今他大概只以为那夏姨娘就是朝廷的耳目。当日圣上本就有意放他一马,正巧夏姨娘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为他求情,圣上便顺水推舟了。如今那夏姨娘在国公府里好大的脸面呢,若不是知道他未娶正室,外人见了,只当那夏姨娘就是康国公夫人了。”

    另一人笑道:“说实话,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公爷也算是委屈了,当初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本以为必死的,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为了保命,居然要装出个一往情深的模样,对那不知廉耻的妇人拉拢示好,我要是他也得呕死!不过也亏得有这位夏姨娘在,朱景深压根儿就没察觉到真正的耳目是谁。而且咱们安插的不止一人,就算叫他发现了一个,还有别的补上。”

    “那就好。”罗明敏眯了眯眼,“他若是回了康王府住,咱们还真不好安排,既然他知情识趣,我们也给点面子,只要他不出了格,咱们就不天天跟着。横竖他有什么动静,司里安排的人手和护卫的御林军都会传消息回来。这事儿就交给你们几个了,记得千万要将他做过的事、见过的人,无论巨细一一记录清楚。若有异样之处,立即来报我。”

    属下有些惊讶:“大人,您的意思是……”“大人您该不会又要告假吧?!”

    罗明敏收起那副凌厉的模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告什么假呀?司里通共只给了我三日婚假!若不是康国公拖拉了几天才启程,我恐怕比小柳儿婚后三日就要出征还要苦命呢!如今好不容易把人送到了,该安排的事也都安排好了,我也该腾出手来做正经事了。别忘了我可不是来监视他康国公的,忙着呢!”

    他一边伸展着身体四肢,一边慢悠悠地往船舱里走,心里盘算着:不知康城通政分司的屋子怎么样?若是不好,就得找时间自己置办了,媳妇儿再过半个月就到了,可得把家先收拾干净。还有东行那小子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在康南还是城里,大半年不见,可得好好聚聚,本地通政司的事务也要跟他打听打听,还有以前在书院认得的几个朋友不知还在不在……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了,几名下属在后头见了,面面相觑,都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罗明敏抵达康城的消息两天后传到了康南,柳东行与文怡大喜,又觉得有几分意外,没想到他会随康国公朱景深的船一起到达。正巧又是休沐日,夫妻俩商量一番,便决定赶回康城去。文怡先去见祖母弟妹,柳东行则找上胡金全打听罗明敏的住处,得知他暂时住在驿站,便立时赶了过去。

    罗明敏休息了两日,气色已经好多了,见了柳东行也十分欢喜:“来了?你略等一等,我手上的事务处理完了,今晚咱们一道出去喝一杯?”

    柳东行道:“出去做什么?我在城里有房子,咱们回家去喝,比外头干净。”

    罗明敏摇摇头:“你那儿有长辈呢,还有小孩子,闹得太过也不象话,还是出去好,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馆子,绝不会有人打搅。”

    罗明敏才到康城两日就知道了自己的事,柳东行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对方干的就是这一行,而且比自己熟练多了。他只是笑笑:“那就随你。只是我家娘子早就念叨你了,好歹随我回去见一见再说。你成亲了,我们也没来得及庆贺,怎么也得补上一顿喜酒吧?”

    罗明敏笑嘻嘻地道:“我看你们夫妻不是要为我接风,而是向我讨喜酒来了?行!哥哥今儿心里高兴,就破费一遭!”

    柳东行笑了,忙催他:“有公务赶紧料理了吧。我到外头等你。”他知道通政司的规矩,处理公务时外人是不应该在场的。

    罗明敏也没拦着:“外头小院子的梨花开得不错,你出去赏玩赏玩吧。若是驿站的人不懂事撞了过来,你就替我拦一拦。我手下几个人都被派出去跑腿了,剩下的也各有事要忙,没空守门呢!”

    柳东行笑骂:“你就得意吧,我堂堂朝廷四品武官,今儿给你做门子来了!”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出门往院中一站,替罗明敏守起门来了。

    罗明敏占的是驿站左侧最后的一座小院子,地方不大,但离后门极近,出入十分方便。此时因事务未交接完毕,借调过来的平阳通政司人员还住在本地分司的房子里,罗明敏便只得借住驿站,幸好他如今是朝廷正式官员的身份,倒也没有大碍,只等新置办的房子过好户,到官府上了档,他就能搬进新家去了。柳东行在院中转了两圈,欣赏着枝头盛放的梨花,心里猜测着罗明敏会带他去城中哪家酒馆。

    有人在院门口探了探脑袋,柳东行立时便察觉了,转头见那人穿着富贵人家奴仆的服饰,倒不象是歹人,却不敢掉以轻心,远远地问:“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那人忙向他行了大礼:“请问这位大人,可是康南驻将柳将军?”

    柳东行眯了眯眼:“你如何知道我是谁?”

    “小的是康国公府的下人,我们国公爷就住在前头的院子里,听说将军来了,特地命小的来请将军过去叙叙旧。”

    柳东行挑挑眉,有些意外。他刚到康城,并不知道朱景深居然会住在驿站,更疑惑朱景深为何会向自己提出邀请,眼角瞥了屋内一眼,便笑了笑:“柳某今日是来访友的,不大方便,恐怕要辜负国公爷的一片好意了。”

    “只要一会儿就好。”那人深深地低下头去,“国公爷说了,日前重遇昔日王府旧仆,才知道他们得到了将军与夫人的庇护,得以保全性命,心中实在感激,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向将军与夫人表达谢意。”

    柳东行皱了皱眉头,正要回绝,身后却传来了罗明敏的轻声低语:“答应他,看他想耍什么花样!万事有我呢,放心。”

    第四百一十九章 你试我探

    罗明敏发了话,柳东行犹豫了一下,便不再拒绝了。他深知好友为人,绝不会仅仅因为好奇便干涉他的决定。而且罗明敏新任康城通政分司知事,又随康国公朱景深同船南下,不用说也知道他必然同时肩负着监视的任务,他开这个口,必有他的用意在。柳东行本身就是半个通政司人,自然从善如流。

    他就这样来到了久别多时的朱景深面前。

    朱景深如今已经位列国公,虽然这不是个宗室爵位,但地位还是相当高的。柳东行客客气气地依礼拜见了他,朱景深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十分谦逊地亲自扶了他起身,心里却感到了几分苦涩。

    数月不见,柳东行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面色红润,身姿挺拔,英气勃勃,穿着非常合身、做工也非常精良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胡子修得整整齐齐。与上次见面时一表人材却犹带几分青涩与阴郁的黑瘦青年相比,现在的柳东行眉眼间透着开朗与坚毅,显然……心情愉快,身体也被照顾得很好,只是简简单单地在那儿一站,身上便隐隐透出威势来。即使是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出色。

    朱景深努力不去想将柳东行照顾得这么好的人是谁,又或者这么出色的人的妻子对夫婿会抱有何等想法,他只是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尽可能亲切地笑着,用无可挑剔的礼仪与柳东行寒暄,话里话外,偶尔插进几句带有奉承意味的夸赞之语。

    他不是小孩子了,怎会不清楚自己此行有多艰难?王府里的那群旧人,连无视他这个少主另起炉灶又打着他的旗号谋反的事都敢做,又怎会乖乖听从他的话交出半生经营下的财富权势?朝廷要利用他去压制这些旧人,瓦解康王府曾经的势力,而他,也需要利用朝廷去压制昔日的奴仆,保护自己。柳东行,便是他要争取的第一个助力。

    虽然这么做让他觉得十分不甘心,但一个侥幸的想法却时时在他心中冒头。当初他暗中联络东平王府与郑王府的人,在密会的现场被朝廷的密探抓了个正着,本以为是必死无疑的,而接下来数月的软禁也证明了这一点。他心中不知是应该后悔还是忿恨,但也隐隐盼着别人来救他,可惜没多久便传来消息,王府的旧仆另奉朱嘉逸为少主,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他心中万念俱灰,几乎等不及朝廷下旨,便想自行了断了,只是一直没下得了决心。不料峰回路转,随着郑王兵败身死,皇帝与太子反而放过了他,还让他回康城来收拾残局。他对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无比感激,打听过后才发现,最有可能是真正提议者的,居然是康南驻将柳东行。他与柳东行从无交情,甚至可以说还有点矛盾,后者会提出这个建议,会不会是受到妻子的影响呢?如果顾文怡到今天还愿意拉他一把,那或许意味着,她对他已经不再怨恨了?

    这个念头让朱景深重新燃起了希望。什么王府基业,什么祖宗荣耀,此时此刻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他能活下去,能将他这一支的血脉传承下去,不要让祖宗父母在天之灵被冠上逆谋的罪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点让步又算什么?一点牺牲又算什么?在他绝望的时候,谁也没伸出手,如今终于有人拉他一把了,这份恩情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从前那点小心思早已埋藏在心底深处,朱景深知道自己对柳东行仍旧怀有几分妒意,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顾文怡对自己的夫婿一心一意,他不会再犯曾经犯过的错误了。面对绝望中唯一一个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他愿意竭尽全力去保护她的平安喜乐。

    柳东行察觉到朱景深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复杂,既带着几分忌惮,又有些讨好,当中还夹杂着一两分感激。莫非他听说了,是自己与胡金全提出保全康王府的提议的?柳东行有些不以为然,当初若不是为了战局着想,也为了迁就妻子保全秦云妮的愿望,他是不会费这个事的。不过事后看来,这个做法利大于弊,而且对于他自己、罗明敏以及胡金全三人的仕途都颇有好处。只要朱景深知趣些,照朝廷的意思妥当善后,事情就圆满了。

    不过朱景深说的都是什么话?表面上听起来似乎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寒暄,但那中间的奉承话是怎么回事?柳东行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在京城出了名胡作非为的大顽童,居然也学会了奉承讨好吗?做得还挺熟练的,他被软禁在京城的那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呀?人的变化还真是大。

    虽然心中生出了几分同情,但柳东行并不愿意陪朱景深在这里继续礼尚往来,他还记得来之前罗明敏说过的话呢。朱景深瞧着似乎挺安分的,为何通政司想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样呢?莫非他的安分只是假象?

    柳东行尝试着转移了话题:“国公爷不必再谢末将了,当初末将夫妻雇用国公爷的旧仆时,并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只是想要给家里添补熟练的人手,事后得知,也觉得十分巧合。他们都是能干的仆人,给末将家里帮了大忙呢,只是他们终究是国公爷的人,能够重新侍奉旧主,末将夫妻也为此高兴。”

    朱景深窒了窒,笑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救了他们,也……也帮了我的大忙。我心里清楚,绝不会忘记你们这份好意的。”

    柳东行眨了眨眼,不想接他这个话头,便转而旁敲侧击起自己感兴趣的事:“听说国公爷要带他们回京城国公府去?这样也好,从前在京城时,末将就曾听说国公爷府上人手不足……不过国公爷是打算将原本王府的人都带回去么?”都带走,人就太多了,而且谁也不能担保当中会不会还有心怀不轨之人,又或是有人保留实力,回京后助康国公办些什么不好的事。

    朱景深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几分:“恐怕没法带走所有人——他们当中有很多已经在城里扎根几代了,若只带走一两个,未免害他们骨肉分离,若是全家带走,我又无力安置。且他们在本地也各有家业,只能问问都有谁还愿意侍候我这个旧主人,愿意走的才带回京城去罢了。”

    “国公爷考虑得周到,只是……”柳东行看了他一眼,“不跟着走的旧仆,您又打算如何安置呢?无论如何,他们到底是王府出来的,总不能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吧?”

    这已经算是问到正事上了,不可随便拿话混过去。朱景深心知事关重大,忙直起了身子,郑重答道:“自然不能这么做。他们怎么说也是侍候过我已故的父王与母妃的,都是几代的老人了,原是我不忍分离骨肉,才不带他们回京,却也不能不念主仆情份,害得他们流离失所。只是我年轻,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妥不妥当,还请柳将军帮我参详参详。”

    柳东行挑了挑眉:“请问国公爷……打算怎么做?”

    “多年前已经有些人被放出府去了,剩下的,也当通告官府,取消他们的奴籍,让他们转为良民。”朱景深回望柳东行,“每家都发一笔遣散银子,曾任大管事的,又或是父王母妃身边有头脸的旧人,再每人加赏十亩水田,若是担心出府后,他们家中子弟无法营生,也尽可以前来找我。我在京城里也认得几户大商家,请他们念在旧日情份上,多雇几个人手,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柳东行微微一笑:“国公爷实在是宽仁大方,只是从前在王爷王妃跟前侍候的旧人数量可不少,要给他们每人都分上十亩水田,这可不是小数目,听说王府过去的田产大都在数年前变卖了,国公爷哪里还有足够的田产赏赐旧人?”

    “母妃的嫁妆里头……还有几处田产。”朱景深慢慢地道,“有些是在附近州县,也有些离得远些,苏东那边的,归海西边的,也有泰城附近的,或是南海一带的。我找人问过了,都是不错的田地,只是这几年没顾得上打理,恐怕都荒废了。与其抛荒,倒不如赏了几个忠仆,也好叫他们心里记得母妃的恩典。”

    康王妃的嫁妆单子早在几年前就报到宫里去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田产?柳东行心知肚明,这些应该全都是朱景深隐藏起来的康王府产业,他愿意拿出来,自己又何必拆穿?而且用这种办法变相将王府旧人分拆迁走,也算是合了自己先前与胡金全商讨定下的对策了。柳东行微微一笑,用一种颇为欣赏的目光再看了朱景深一眼,心中暗暗称许。

    不管这少年曾经多么荒唐,至少他现在不是个糊涂人。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柳东行稍稍放松下来,脸上也开始露出笑意:“国公爷真是个孝子,想必王府的旧仆们也会感念您的仁慈的。”

    朱景深抓紧机会问:“若是……当中有人不知好歹,将军可愿意助我说服一二?”

    柳东行微笑:“末将是军中人,不好干涉宗室内务。”见朱景深神色一黯,又补充道,“倘若真有人不识好歹,国公爷只管教训就是,您是主,他是仆,上下尊卑总是要分清的。若是那人当真冥顽不灵,不是还有官府么?”

    朱景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将军说得是。”顿了顿,“这两天时常有人来找我叙旧,求我不要这么做,我还当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呢。将军既然也说好,那我就放心了。”

    柳东行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国公爷用心良苦,该明白的人总会明白的。”

    朱景深松了口气,低下头想了想,方才重新抬起头道:“柳将军,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有些得罪的地方,如今已经知道错了,还请您不要见怪,若是……若是您不介意,可否……可否替我向尊夫人道个歉?请她……原谅我少不更事,行事胡闹吧……”

    柳东行神色一变,坐正了身体,抬眼看他。

    第四百二十章 丽人有约

    朱景深也知道自己说话有些唐突,只是他忍了许久,实在按捺不住,况且他觉得自己也不是有什么坏心,不过就是道个歉,赔个礼,同时试探一下顾文怡的想法罢了,他还是通过顾文怡的夫婿去做的,自然不必担心会坏了她的名声。

    柳东行却又是另一个想法。

    他知道这位少年国公对自家妻子曾有过爱慕之心,甚至还为此暗中使手段将自己送上战场,好坏了这桩姻缘,若不是妻子文怡一心一意,坚持要在他出征前嫁给自己,只怕对方还不肯死心。不过他现在夫妻恩爱,仕途顺利,朱景深却相反地如履薄冰,几乎要到绝境了,虽然侥幸逃出生天,但从方才两人间的对话可以看出,对方已经懂事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莽撞胡闹的少年了,既如此,他又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

    然而朱景深的请求却让他再度引起了警惕:莫非这厮还不肯死心?

    柳东行就这样看着朱景深,看得后者身上发冷,心中打鼓,开始自问:“莫非我这话说错了?”可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再遮掩倒显得心虚了。朱景深自问并无歹意,索性心一横:“我是真的知错了,以前……仗着宫里皇上、太子仁慈,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宠爱,行事无所拘束,事事都由得自己的性子来,不知闯了多少祸,连累了多少无辜之人。如今回过头想想,便忍不住冒一身冷汗。当初尊夫人见我受伤,怜我孤苦,曾有赠药送食之恩,我却不知好歹,戏弄于她,也……也对将军有所不敬。尊夫人心地良善,不与我计较,见我旧仆蒙难,还愿意伸出援手。我听说这事后,实在是惭愧不已。若不能亲口对尊夫人说一句对不住,我心下难安。只是尊夫人出身名门,恪守妇道,若我贸然上门拜见,只怕会引来不知情的外人揣测非议,那岂不是害了她?故而请求将军代为转达,还请将军明了我心,千万别有误会才是。”

    柳东行自然不会误会,他深知文怡真心,只是有些拿不准朱景深的用意,便慢慢地道:“国公爷言重了,昔日之事,我曾听拙荆提起过,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雇用王府旧仆,也不过是巧合,因陈四等人与一个姓秦的王府婢女相熟,而这婢女小时候曾在拙荆娘家庄子上住过几年,与拙荆早就相识,她不忍见陈四等人流落街头,请拙荆代为照应,拙荆便答应了,当时其实并没有……”他看了看朱景深,“并没有想得太多。”事实上根本就没想起过对方!

    朱景深脸色有些苍白,讪讪地露出一个勉强地笑:“原来如此……我也听陈四家的说过,只是……帮了就是帮了,无论尊夫人是应何人所请出手,总是帮了我的旧仆,我理当向她致谢的。”

    柳东行微微笑了笑:“国公爷言重,末将回家后会将国公爷的话转达给拙荆的。国公爷也不必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朝廷对国公爷寄望甚深,国公爷想必会非常忙碌吧?”

    朱景深的脸色更苍白了,他开始意识到,柳东行并不乐意他再与自己的妻子有所接触,最好连话都不要传。他心里有些难受,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头轻咳几声:“是……是啊,确实会很忙,千头万绪的……”顿了顿,“许多老家人都心下不安,为前途担忧,我既要安抚他们,又要安排他们的出路,确实很忙。只怕……未必有时间登门拜访将军,还请将军勿怪我失礼。”

    “怎么会呢?”柳东行继续微笑,“国公爷是在为朝廷分忧,末将又怎会如此不知好歹?”

    “那就好……”朱景深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忽然想起一件事,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几分讨好,“那个……姓秦的丫头,如今在京城国公府里侍候我那庶出的小兄弟呢,圣上说我小兄弟年纪老大却不明事理,要他在家好生读几年书,还给他派了老师。那丫头是个又忠心又能干的,这些年真是多亏她照顾我兄弟了,我是不会亏待她的,日后也必然会为她安排一个好前程。”

    柳东行从来就没把秦云妮放在心上过,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文怡听了这个消息大概会很高兴,便放缓了神色:“国公爷宽和仁厚,是那丫头的福气。”

    朱景深重新打起了精神,笑道:“我虽是个糊涂的,小时候也曾办了不少错事,但谁对我好,谁不怀好意,我心里清楚着呢,对我好的,我会记她一辈子的恩情,护她一辈子平安喜乐,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绝不会让人伤害了她。”

    柳东行心下一动,视线转向窗外:“今儿倒是个好天气,国公爷不出门走走么?您离开康城也有好几年了,难道不想念家乡?虽说朝廷有差使让您回来办,但是……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朱景深神色一黯,勉强笑了笑:“将军说得是。我是该……珍惜还在这里的日子,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免得回了京城,不好见圣上与太子殿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继续也无益了。柳东行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朱景深笑着送他出门,回头看着寂静无人的庭院,深深地叹了口气。

    柳东行正往驿馆后面走,他要去找罗明敏,先将自己方才试探到的消息告诉对方,再问问朱景深近日都做了些什么。再怎么说,让前康王世子回康城安抚王府旧人的主意是他与胡金全合力上奏的,成果如何,与他并非毫无干系。若是真有康王府旧人不知好歹,他自然要好生敲打敲打。

    “柳将军请留步!”

    他刚走到半路,便听得有女声叫唤自己,不由得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发现是个身穿绿色罗裙的十六七岁丫头,相貌只是有几分清秀,个子瘦瘦小小,咋一看上去不大显眼。

    柳东行眉头又是一皱,穿着这种罗裙的丫环,显然不是一般人家能使唤的,而康城驿馆里眼下只有两家住客,罗明敏独自上任,顶多是带个小厮,丫头肯定没有,这丫环不用说也知道是康国公家的了。他刚刚才从康国公那里出来,后者又有什么事么?

    那丫头走上前来,道了个万福,笑吟吟地道:“请问是康南的柳将军么?奴婢奉我家夫人之命,前来请将军借一步说话,有件要事想告知将军。”

    夫人?柳东行从没听说过康国公有夫人,心下生疑:“胡说,我是外客,焉能与内眷相见?”一甩袖便要走人。

    那丫头心急,忙道:“是与尊夫人有关的!”

    柳东行脚下一顿,回头厉声喝斥:“休要胡言乱语!我的夫人如何认得你家的女眷?!”

    “将军过去一听便知。”那丫头颤声道,“夫人说,事关将军的前程,请将军移步。”

    柳东行心下冷笑,挑了挑眉:“那就带路吧。”他倒想知道这所谓的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倘若于妻子文怡有碍,他可不介意仗势逼迫朱景深杀人灭口。

    他们并未走远,那丫头在前头领路,引他穿过一条夹巷,进了一个偏僻的小侧门。柳东行留意到,那小侧门是通向后门的,理应有人把守才是,但这时候却没有人在,而且门只是轻轻带上,并未上锁。丫头鬼鬼祟祟的,四周张望,好象担心会被人看见。

    柳东行眉头一挑,仔细记住行走路线,并且迅速观察环境,确定了最直接的退路。他不担心这个是圈套,有罗明敏住在这里,还能叫康国公府的人设下圈套陷害自己,罗明敏本身却一无所知,通政司的兄弟就该自尽谢罪了,而且康国公府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最后随那丫头穿过那扇侧门进了一个小院子,看起来似乎有些冷清,院中没有什么人,只一个穿着同款紫色罗裙的丫头在门边守着,见他们来了,顿了顿,便向房中报说:“姨娘,柳将军到了,请姨娘出来吧。”

    柳东行心中一动,朝那丫头看了两眼。

    门帘掀起,一名宫装丽人走了出来,手执纨扇,遮挡在面前,在门前台阶上微微弯腰施礼:“柳将军勿怪,奴家为夫家体面,不敢直面拜见。”

    装模作样!

    柳东行心中冷笑,并未行礼,只是转身背对丽人,昂起了头:“姨娘有何指教?本将军听着呢!”

    夏姨娘见他无礼,心下着恼,咬了咬唇,恨不得转头就回屋去,只是想到自己的计划,方才勉强忍了这口气,给那穿绿的丫头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退到小院门口守着去了,她又接着给那穿紫的丫头递眼色,丫头犹豫了一下,退到两丈外的廊下,却没走远。

    夏姨娘这方对柳东行道:“柳将军请恕奴家失礼,实在是关系重大,奴家怕传扬出去,对将军名声有碍,方才行此下策,还望将军勿怪。”

    柳东行开门见山:“姨娘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夏姨娘又是一阵气恼。她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