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第44部分阅读
山河赋 作者:rouwenwu
王殿下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她这样想着,这个男子一度极端靠近权利的巅峰,这么多年下来却没有什么改变,宛然还是十来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到爱纹镜身边不久,看到来请安的花子夜唯一的念头就是“果然是又漂亮又高雅的皇子,旁人说的一点不差……” 十余年后,这个即将踏入而立之年的男子依然是一个漂亮而高雅的亲王,淡漠权力,忠诚而柔顺。 相比较,自己变化的连自己都吃惊;也或者她其实也没有变,只不过被岁月将深藏的东西挖掘出来罢了。 花子夜有一次看着她忽然说:“本王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她笑了:“当时臣下还只是一个小宫女,亲王拜见先皇的时候臣大约站在某个架子旁边之类的,殿下怎能记得呢。” “不是先皇带卿到母妃宫中的那次?” “那时臣已经见过殿下十七八次了。” 她相信苏台皇族的人十之八九都不会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尽管有些人为此捶胸顿足,深悔自己没有眼力,没有将一个“魅惑君王的女人”除在尚未萌芽之际。然而,她却能记得与绝大多数皇族和高官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尤其是女官长,当然,对于女官长她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数年后的重逢。 那时她到皇帝身边只有三四天,她已经知道这将成为自己人生的分界,竭尽全力的讨好君王,乖巧聪明的每每让皇帝赞许。那一天晚上因为家务事请了一旬假的女官长回宫前来向皇帝请安,她来上茶,与女官长目光一对,后者顿时变了脸色,也不管这是在君王面前,抬手指着她道:“陛下,这孩子可是叫水影?” 那一年她只有十岁,却已经被映秀殿的凄苦岁月磨练的远比年龄更成熟,听出声音里的怒气知道自己将有危险,拿着托盘退开五步垂首而立。 爱纹镜看看女官长笑道:“卿也记得这孩子,朕在莲宾那里见到非常喜欢将她留在身边。” 女官长面沉似水,低声道:“请陛下屏退众人。” 她说:“这孩子不能伺候陛下。”然后让她背对君王跪下,亲手解开她的衣衫,将三年前她亲手烙下的印记展露在君主面前。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原来就是这孩子,这都好几年过去了啊……这孩子生的好可还比不上她的上一代。” 女官长低下头道:“陛下要怎么处置?陛下可怜她,就让她留在臣的身边吧。” “朕很喜欢这孩子,不用改变什么了。” 那一刻她差一点哭出来,因为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场灾难。 后来的日子女官长经常用警惕的眼光看她,那个时候她还年少,只懂得乖巧听话,时间长了看她的眼神温和起来。等到女官长重病她前去探望,当初拉着她的手将她带离故乡的人这一次又拉住她的手柔声道:“这两年下来,你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了,也该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离开爹娘来到后宫了吧?” 她点点头。 “你怎么想的。” “我不信。” “哦?” “奴婢不信巫蛊。” “你不信么,那你说说当年千月素三桩毒誓一一应验,又是什么道理?” 那一年她十四岁,皇帝已经准备让她进阶,跟着文书官学了四年,几乎是赌上性命的勤学苦读。 “双龙崩,京师乱;流玉断,三年旱;这不过是天文罢了。虽然做不到千月素那样能预言三年旱灾,要看三五个月后有没有异常气候奴婢也能够。至于太子之死……《清渺王朝史》记载千月素精通天文、地理、医术、神巫之道。奴婢看来,这最后一项乃是虚的,前面才是真实。千月素既然精通医术,或许看出太子已经患了什么隐藏至深的病且病入膏肓,并非巫术杀人。” 女官长一阵咳嗽,她上去扶着,后者依在她手臂上缓缓道:“好孩子,你不信这些。圣上也不信,所以,你好好的忠诚于圣上。” 她低头道:“圣上对我恩重如山,水影身死难报。”随即望定她:“女官大人相信么?” 女官长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很久才道:“本官也是不信的。” 而今十余年光阴,从一个宫女经历了女官长的荣耀,然后在本该恬淡宁静的少王傅职位上又是多年。她常常想如果先皇能够再活十年,她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虽然吸引力,却毫无价值。先皇去世后她知道自己四面楚歌,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献给了花子夜。说来这还是当年那些恨她恨到牙根痒痒的贵族皇室们给她的灵感,当年他们坚信她以色惑君,当年她没有这么做,或者说爱纹镜并不是被她的容貌吸引才重用她。当初的捕风捉影却让她想到了一百多年前流云错的故事,既然人人都认为她能“以色侍君”,可见容色惑人是个好法子,而她水影在众人心目中也有这个资本。 事实也的确如此。 然而花子夜毕竟是一个以柔顺端庄为追求的皇子,爱纹镜雅皇帝嗤之以鼻的东西却是这位亲王不敢逾越的屏障。 “原以为这样就是极限了,都已经认命了……”在深夜里她淡淡地笑了:“没想到那么多年不能逾越的高山,却让那样一个人在一瞬间变成了平原。” 到天明起身梳洗罢吃过东西宫女报说晋王府人已经在外头等着接司殿回去,她点点头又到紫千那里打声招呼,这才离开。 日照在凰歌巷正亲王府门前牵马等待多时,见到水影微微一惊,但见她唇带微笑,目光锐利,神采飞扬,乍一看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官长时代。 “主子……”他迎上前:“主子有喜事?” “喜事?的确是喜事。”她微笑着声音中都透着愉悦:“我身上的镣铐终于都打开了。日后便是我们的天地了!” 她一提缰绳,马小跑起来。 “日照,跟上我——” “是,主子!” 京城潋滟池边丽人行的时候,夏日也造访了丹霞郡治丹州。气温在短短几天内上升到夜里必须开敞着窗才能入睡的闷热,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昭彤影在丹霞的工作到了尾声。不得不承认,丹霞郡是她这一路行来看到的行政最正常的一个郡,卫方不管是能力还是意愿都是合格的郡守。昭彤影不由为卫方可惜,若不是去年被那个下属元楚拖累弄得襄南匪乱、潮阳围城,照他的业绩当在郡守中名列前茅。 然而,当初的襄南之乱依然给丹霞带来太大的损伤,元嘉一怒起兵,攻城略池,杀州官开官仓,留下的创伤即便是卫方这样的能吏,在上下齐心的条件下也要两三年才能复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丹霞连续多年的旱灾在去年秋天结束,这一年春耕时节连着下了几场透雨,昭示着秋日丰收的迹象。 不仅如此,卫方需要为丹霞做的事实在太多。从少朝的丹霞大营到元嘉襄南起兵,盗匪丛生说明在此之前至少有十多年时间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没有尽自己的义务。自到任以来,卫方致力于肃清吏治和彻查刑狱并卓有成效。 彻查刑狱的工作延续了将近一年,为此丹霞前一任秋官丢了职务,此间查出的冤假错案多达百起。其中最大、牵连最广,也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一桩土地纠纷。案情起源非常简单,两族抢一块土地的拥有权。其中一族在当地繁衍数百年,不管从地契还是既成事实,那块地都属于这家无疑。另一个是新到户,立足丹霞三十多年,可在当地的势力发展及快,渐渐的就和原住户产生了矛盾。 两家闹到官府的时候第一轮过堂还是很单纯,原住那家拿出房地契,且这个家族在此数百年,那块地根本就是他们几代人辛辛苦苦开荒拓垦硬是将一片没人要的盐碱地变成良田,这个家族的兴旺也从此开始。这件事甚至被记载进县志.作为有志者事竟成的典范。 就当这家人欢欢喜喜回家以为此事到此结束的时候,一夜之间乾坤倒转。第二次过堂另一个家族拿出了新的被官府“承认”的地契,而他们那一份被称为早已作废。 后续的故事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不断有人想“失去记忆”一样跳出来作证说他们早已将这块地卖给对方等等。等官司打到州府情况已经变成原主人“伪造地契”。更让人唏嘘的是县内正直的司约某一天与朋友喝酒后在回家路上失踪,在发现已经是五六天后,在丹水中捞起来尸体都开始腐烂。衙门草草查了一阵以“失足落水”定案。不久后县衙走水,什么地方都好好的就烧了放契约的司约属。 自苏台历两百十九年到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经过七年精疲力尽的官司,他们失去了土地、财富、祖宅,家族成员为了躲避来自官府和民间的威胁纷纷离开故乡,从此天各一方。这个族群中一些坚持而勇敢的人依然为一些信念挣扎,每有一个新官员上任就拿着状子去碰运气,到卫方面前的时候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环揣匕首,准备在被拒绝的时候血溅郡守府…… 昭彤影合上案卷,重重叹了口气。 对卫方来说这个家族的悲剧反而是他肃清丹霞吏治的出发点,一个开始的时候单纯至极的案子最终牵连丹霞三成官员,丹霞郡守府的官员有六成因此丢官,甚至身首异处。 昭彤影皱起眉将卷宗用力掩上推到一边,毫不掩饰厌恶之情,不就是出了三个官员其中一个在京城爬到四阶,就能让丹霞半省官员与之勾结,官官相护如此。 “不就是个四阶官么,京城里四阶官满大街的跑,想要到五大名门的当家府上送礼都走不了正门!”这样想着忍不住“呸”了一声。 这个家族并没有任何人爬到有资格申请家名的地位,然而就在两百二十年和两百二十四年,这家前后有四个女子被录为官府的文书人员,开始见习进阶。到两百二十六年事发已有一人正式进阶,录在丹霞下属一个县为九位官。 见习进阶,好好的一个东西四五百年用下来变成一团糟。那年她向爱纹镜雅皇帝上万言书,将京城官员以及她就职过的鸣凤郡官员中见习与进阶考的比例算了一下,又取了历朝数字。苏台兰建立王朝直到端皇帝苏台秋澄,见习进阶只占京官三成,地方上更少。到了第九代皇帝,京官比例已经高达5成,地方上也逼近一半。到爱纹镜在位,京官勉强还在五成上下,地方过了六成。 至于现在——翻翻丹霞官员的名录,都快逼近七成。 寒门才子几无立足之地。 见习进阶越多,名门世家也就越多,不同家系间必定会通过联姻、同学、金兰而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把持朝政、控制地方,其间弊端无限。这是十年前十八岁的她就已经看到的苏台朝政的未来,这十年来一点点被印证。 看了一下午眼酸腰痛,想起前一日和明霜说好让对方带自己去丹水边看一处古迹,乃是前代某位诗人的咏游处。昭彤影和水影一样,对这些文人遗迹有特殊爱好,但凡听说不顾山高路远也要凭吊怀古一番。安靖从清渺中叶起压倒西珉成为周边国家中文化、经济最为发达的国家,安靖的文化同时具有侵略性和包容性两种特征,对外来文化的包容,和海纳百川般的融合力。到了苏台开国,安靖的文明已经或多或少影响了周边几乎所有国家,最典型的就是语言,苏台王朝时安靖语已经代替西珉语成为周边最通行的语言文字。而北辰、南平这些没有自己文字体系,或者文字体系不健全的国家,安靖文成了官方文字。在这样的侵染下,出生于西珉的明霜也阅读过大量安靖文学作品,对于那些留下绚丽篇章的文人同样心向往之,在这方面和昭彤影可以说是一见如故。 或许在某些将官位和“官员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觉得自己一披上官服从此与平民们天地之隔的人看来,昭彤影和明霜这样的人实在是太没有官威。昭彤影的位阶是三位正,明霜则是五阶正;在京城或许还算不上什么,可在地方上五阶就相当于知州,为一方父母官,足可八台大轿,出入仪仗净道。至于三位正的官员,与郡守同阶,更应该高高在上,哪怕轿子边被平民碰一下都有损尊严,该将那斗胆冲撞依仗之人投入大牢好好教训一下才合乎礼法。然而,这两个人都是能不摆仪仗就绝对不摆的,都喜欢一身便装下人都不带的四处闲逛。有几次卫方都劝说明霜“卿皎如明月却不能不防着别人一些,地方官要惩j除恶难免会得罪人,卿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明霜很感谢卫方的关心,可他当年跟着军队东征西讨,战场之上尚且谈笑春风,对于“安全”的敏感自然就差了些。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话题自然转到昭彤影刚看完的卷宗上。明霜是亲手办这个案子的人,感慨万千地说:“随便怎样都不能尽善尽美,一个家族得以洗雪冤屈,另一个家族里就有一些人惨遭连坐,无辜受难。”昭彤影皱眉道:“何事让卿有此感慨?”回答是:“那个家族因此连坐甚广,确实有一些早就搬出丹霞郡自始至终就不知道这事,只因为血缘便遭连坐。最冤枉的是族长的小妹妹,她本是反对的,只不过碍于手足之情没有告发,也落的女配军前、男为官奴;发配的那一天哭声动天,不断的诅咒卫方说就是死变鬼也要缠着他。前些日子还收到过恐吓信。”昭彤影苦笑道:“王法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说话间转眼就到了南山。 这日天淡云轻,丹水上鸬鹚翻飞、渔歌唱晚,南山其实是丹州城南门边的一处几十米高的土丘。当年丹霞文人聚会的轩亭早已毁于战火,只有台基尤存,青草萋萋,梧桐高据,草丛中残留的一些石条藏着往昔记忆。登山而望,整个丹州城尽收眼底,屋舍俨然,清流横贯。城东水缨阁、城西文星楼,飞阁流丹;正中的丹霞郡守府、丹州知州府,雕梁画栋;丹州七丘成北斗七星之势散布于城中不愧是一郡郡治气象万千。 前人咏游处虽毁,后代自有怀古的人在此立碑建亭,小小一座土丘上有十多块碑刻,其中最珍贵的是端皇帝时大宰流云错手书《登南山怀古》。昭彤影对此地思之念之也就是为了这块碑。 流云错不但是一代名相,也是书法名家,他的书法潇洒优美被称为“流云体”,百余年来被苏台文人追捧,昭彤影和玉藻前两人学的都是流云体。此时斜阳向晚,晚霞满天,在流云碑上镀一层金黄,昭彤影和明霜两人站在碑前,皆感慨万千,恨不能将一笔一划镌刻心头,禁不住生出“恨不同时”的感伤。 便在这样的时候,昭彤影没来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目光上下一扫,便见头上密叶中有寒光一闪。 好书尽在 下篇 第四章 蝶恋花 上 (起5e点5e中5e文5e网更新时间:2006310 20:57:00 本章字数:6238) 明霜站在石碑边看着斗在一起的两个人,一瞬间百感交集。刚刚看碑文的时候忽然被昭彤影推开,才稳住身形但闻兵器相撞的声音,一抬头见昭彤影手持长剑与一人对峙,那人也就是二十多岁,身形彪悍目光锐利,脸上却显出吃惊的神情。 明霜认出此人正是那个土地案中因连坐而被发配的妹妹,心道押解的那群混账丢了人也不报,不知用什么法子隐瞒过去的。他下意识的叫出对方的名字并且想要上前,刚走上一步就被昭彤影拦住,后者目光一直盯着刺客,用冷冷的声音道:“退后!站到流云碑后面去——刀剑无眼。” 这个女子挡在他身前,左上臂衣衫破裂,血已经沁红一大片。明霜担心地看着,刺客的目光也不断掠过她受伤的手臂,仿佛在说“你支撑不了多久”。昭彤影只瞟了自己伤口一眼,面带笑容道:“啊啊,我居然也会受伤……好久不运动果然反应迟钝了。” 兵器交错,剑光闪耀。 很多人都认为象昭彤影这样倾国之色的富家小姐因该弱不禁风,事实上这个年轻的女子除了精通文学也擅长剑术。当年爱纹镜雅皇帝遇刺,水影以身相互,在一片混乱中第一个上前与刺客搏斗的就是这位当时的殿下书记。 看着昭彤影迎战的模样,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慨。在西珉是没有什么女子会这样保护一个男子的,他记得小时候和子郴出去玩遇到冰雹,周围只有一块大点的石头下能藏人,子郴往里面一钻任由他在外面大哭。回到家里两边的长辈问明原因没有一个怪子郴一句,在他们看来男子天生就应该为女子牺牲。如果那个时候他抢先占了躲藏的地方或者子郴让给了他,回家后他一定会被父母责骂甚至被责打,七岁的他对此还不是很懂委屈的只是大哭,到了十七岁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 然而被偷袭的一瞬间,昭彤影一把推开他自己挡在前面,挂了彩依然谈笑自若。 那两人的拼斗没有延续太长时间,原因无他,双方实力悬殊。若非偷袭,而昭彤影又要保护明霜,她绝不至受伤。可就是受了伤要制服这样一个人还是易如反掌。片刻之间刺客已经两处挂彩,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咽喉处立刻被雪白的剑尖抵着。 “你是叶蓉?” “哼!” 明霜这才上前,看着此人,见她神色凄楚,目光落到他身上立刻充满恨意,忍不住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狗官!你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那孩子……我那孩子……” 明霜记得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八岁,儿子只有三岁,小的那个因为是男孩又不满十岁没有没籍,由她夫家一个亲戚带走了。那个女儿跟着一起发配军前,他还记得那孩子长得水灵可爱。 “你的孩子怎么了?” 没有回答,只有更深的恨意。 充军路远,差役如狼似虎,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儿熬不过也是正常。 昭彤影略一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这个时候衙役们收到报告飞奔前来,看到朝廷巡查使挂了彩一个个脸色都变了,绑刺客的时候下手也就格外重了几分。待到刺客被捆得结结实实推揉着下了山,昭彤影这才将软剑收好,明霜见她手臂上血流不止,忙扯下半截衣摆上前为她抱扎,一面道:“大人对下官救命之恩……”昭彤影笑着摆手:“千万莫要往下说,举手之劳罢了。如果是本官遇刺,卿难道会袖手旁观?” 明霜笑了起来,低着头细心包扎,先用干净的手巾包伤口,再用撤下来的衣摆将被划破的袖子一起扎起来,动作细心轻柔。时不时看她的表情。几次抬头都和她的目光接上,后者神色温柔,目光如水,看得他脸上发热,几次后忍不住道:“怎么,疼么?” “还好还好,卿真是细心过人,换了我家里那两个侍女下手毫无分寸,包扎比挨剑还痛。” 明霜被她逗得又是一笑,过了一会道:“好了。” 昭彤影动了动手臂笑道:“没伤着筋骨,我们回府吧。” 明霜已经吩咐衙役去找轿子,昭彤影连着摇头说哪里有那么严重,骑马回去。第一批赶到的都是马快,当下让出两匹马,两人并骑而归。 走了一段路,忽听昭彤影道:“此案之中卫方大人与卿可有收受贿赂、狭私报复之举?” “当然没有。” “可有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大人!” “那卿为何愧疚?卿依律行事理所应当,纵有不平,那也是律法有憾,干卿底事?” 明霜一愣,随即道:“多谢大人提点。”一瞬间风清月朗,心道自己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一清醒就觉得几分可笑,心道当年领军作战不知道看过多少生离死别,现在倒为了这么件小事多愁善感。 “将军沙场斩将,秋官刑场断生死,只要行止无私,便是光风霁月。” 明霜看了她一眼,暗道:“这个人啊,时时刻刻都能看透人心。” 朝廷钦命巡查使在自己辖区内遇刺挂彩,虽然是因为多管闲事的缘故,还是让卫方一身冷汗。昭彤影深知卫方的想法,在对方来探望的时候笑着说:“卫大人这个东道主失职,等回了京城要大司徒、大宰各请我一顿。” 卫方笑着说巡查使大人宽宏,不要说一顿饭,等我给夫人写一封信,请她准备好清吟小班来给您余兴。说这段话的时候明霜也在边上,他没有苏台男子那么潇洒,听到“清吟小班”四个字有些尴尬,故意望向另一个地方。昭彤影瞟了他一眼笑道:“大司徒家规严谨,清吟小班就用不着了。” 卫方笑笑,本想开两句玩笑,一转眼看到明霜在场,想到他是没成亲的年轻男子也就不再说下去。再问了几句伤势,后者笑着说不打紧,卫方这才说要亲自去审问刺客,告辞而去。明霜并没有走,他坚持要留下来照顾昭彤影,众人都知道刺客的目标是郡守府的人,昭彤影完全是为了救他才受伤,也不奇怪,任由他决定。 昭彤影斜倚床上看明霜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一会儿给她倒茶,一会儿又给她弄水果,过了一会她实在受不了了,拍拍床沿道:“卿歇一会吧,我已经说了,当时情景换了卿也一样举动。” “下官位卑……” “这与官职何干?难道非要看到一阶大员遇刺,本官才能出手,换了平民百姓便袖手旁观?” 他苦笑,心说这些道理人人都懂,可理和实际本没关系,官场上以下救上天经地义,倒过来能有几次,遇到危难的时候哪个不是把下属推出去挡。 昭彤影看他神情恍惚,她幼小的时候跟随做生意的母亲去过不少地方,西珉更是前后去过两次,后一次住了整整三个月。西珉的风俗她知道得不少,在那个地方男子被视如草芥,即便是贵族人家也不例外。这一点和安靖大不相同,安靖历史上男子尚未赢得为官权利的时候也不曾被轻贱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富贵人家,女儿家继承家业光大门楣,从小被寄予希望严格教育;男孩儿琴棋书画受着比姊妹更多的宠爱,是所谓“娇客”。西珉的男子很少能有这样的福分,象明霜那样能够受良好教育已经是非常奇特,许多西珉男子哪怕出生宿儒之家都目不识丁。在西珉男子的宿命就是为女子牺牲,而西珉对于上下伦纲的重视远重苏台,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同样遭受国君的抛弃,宛明期可以一怒投敌国,返回来攻陷故国,而明霜默默承受了一切悲哀。宛明期要的是忏悔,明霜却在恳求被原谅。 昭彤影看了看门外,下人们都在五六步外,觉得这里说话是安全的,才低声道:“卿背井离乡是想要在苏台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苦笑。 在他翻山越岭踏入苏台境内的时候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一怀怨恨,想要一展才华,想要衣锦归乡。为此他不惜投入苏台清扬的怀抱,以类似于“侍妾”的屈辱身份生活,只为了走一条成就功业的捷径。然而他最终迷失在这个过程中,当他以王府书记官的身份出现时望向他的目光中尊敬的成分还比不上看一个京考进阶的七位官。当他看到旁人投来一个暧昧的视线,听到他们凑在一起说“看啊,那是和亲王新到手的美人”,那一刻他问自己——明霜,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这样毁尽二十多年清白的结局,当年何必要拒绝君王。一样是侍了二妻,一样是永远失去子郴,一样是以色侍人,何不顺从地倒入皇帝怀抱,做那年轻漂亮的皇帝的妃子,由至高无上的人为自己编一个完美说辞。这样也不过如此,也是在一个女子身边耗费才智,将他的运筹帷幄消耗在换取君王一笑的争宠中,而有天子的宠爱,他还能继续当桐城明霜,成为西珉男子的榜样。如果这样的话,家人也会因此荣华富贵而感激于他,至于子郴,即便有怨气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至少在君主的威严下,子郴还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皇妃殿下”。 如果他选了那条路,每一个人都会比现在更幸福一些。 “卿遇到了卫方是福分,三五年间成为一州之主,乃至郡中司会、司书均非难事,可这不是卿的希望吧?仅仅四阶下的地方官不足以让你扬眉吐气,想要重新被母国认可更无可能。” “…………”明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笑道:“殿上书记又能给明霜什么建议呢?” 昭彤影暗地里赞了一声“对,就是这个样子才漂亮”——目光锐利,唇边似笑非笑,神色让人一时看不透内心的波澜——这才是名满一时的南明城。 “但看卿到底想要什么?若是荣华富贵,再简单不过,放开卿‘南明城’的才学不说,但凭卿这容貌要什么样的富贵没有?苏台前程似锦的女子里再找一个通情达理能赏识卿的并不难。” 他轻笑:“就像鹤舞司寇大人能遇到玉藻前大人?” 她放声大笑,一边点头道:“此比喻甚为贴切。” “其他的呢?” “若卿想要……”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压低几分:“想要堂堂正正的恢复桐城这个家名,且在西珉史书中以‘活人’的方式被记载,而非石碑上的贞烈表率……”她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个男子,缓缓道:“卿需为西珉立下惊世之功。” “大人觉得没有可能?” “自然不是。卿离开西珉之时便以有所打算了吧,来——”她坐正了身子:“拿纸笔来,看你我所见如何?” 明霜一笑,准备好纸笔,先伺候昭彤影写下,待她将纸折起,自己也在一边的书桌上写了几个字。昭彤影看他架好笔,淡淡笑道:“一起打开!” 纸一起打开,上面都只有四个字——内乱未平。 两人相对微笑,昭彤影顺手撕了两张纸对着他道:“卿有此意,需在三年之内至三阶之上!” 永宁城中的和亲王苏台清扬已经将明霜这个人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在苏郡得到春音后更是如此。很多人对清扬对待明霜的态度完全不能理解,一直以来这位和亲王虽然生性猜忌且冷酷,对于人才却颇为重视。之前的鸣瑛,以及在永州为她出生入死的人,不少是她三顾茅庐折节下交赢来的。清扬喜好人才,只要对她忠心也能不拘一格提拔,委以重任;鸣瑛、春音就是典范。然而清扬对于明霜这样一个精通兵法擅长政务,堪称文武双全,在西珉以南明城身份被称为“出将入相之才”的男子却始终没有重用过。她对明霜容貌的评价远超过对他才干的兴趣。 这完全因为在苏台清扬的心中,只有女子才有资格出将入相,男子的价值便是相妻教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侍奉跟前。她打从骨子里讨厌男子来和女人们争权夺利,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赞同紫名彦“让男子恪守贞节,减少官员中男子比例,恢复到清渺中叶的规矩”这一看法。紫名彦最终投靠苏台清扬,除了与紫千之间家主之争减少她的选择余地之外,和清扬在对待男子地位这件事上的高度一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清扬的这一性格为她争取保守派朝臣和贵族的支持,同时却失却了很多男性官员的忠诚。也正是这个原因,水影评价她“有明主之才,无明主之量。”期间,鸣瑛深知明霜才干,曾多次旁敲侧击的奉劝主君重视明霜,清扬都没有放在心上,劝多了甚至流露出“你是否对明霜有意”的怀疑。对清扬喜怒无常的猜忌性格了如指掌的鸣瑛不得不悲哀的看着一个人才被冷落一旁,而且预料到了他背弃清扬的最终结局。 这一段时间,活跃于和亲王身边的是三十三岁的春音。这个女子有着比实际年龄小的多的容貌和美丽,更有深沉的性格和强烈的野心。乍一看上去,春音悠然出尘,宛若九天谪仙,谈吐举止文雅谨慎,尤其是与人说话时谦逊温柔,礼仪具备。在京城这样的地方,这个当时仅六阶的官员在和亲王寿筵上一出面就赢得许多人的好感;出任和亲王府官员后迅速活跃于京城名门贵族之间,几乎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称她温柔优雅、谦虚端正,其中不乏五大名门的千金小姐和皇亲国戚。 其中也有特例,比如京城第一名门卫家的继承人秋水清就对春音全无好感,某次与静选闲聊的时候说:“这个人谦逊的虚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什么人都点头哈腰,看不到半点真心。”后者取笑道:“女官长大人反而喜欢给您脸色看的人么?”秋水清翻了个白眼:“相比较此人,我还真看水影顺眼的多。”静选大笑道:“是,是——您阁下傲气,她当年比您更傲。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说着风凉话的静选自己对这个新任的和亲王府书记也没有特别好感,对此人的评价除了“悠然出尘”就没有更多。静选是倜傥潇洒之人,喜欢的也是昭彤影、玉藻前、黎安璇璐这样的潇洒人物,对小心谨慎处处讨人喜欢的举止怎么都看不顺眼。 6月初,花子夜正亲王府发生了一件悲剧,王妃怀孕五个多月后忽然流产。大夫说是王妃体虚,且之前又受了点风寒的缘故。蹊跷的是在王妃流产前偌娜派来一位女官探望,又赐了些补品,而王妃就是在吃了皇宫送来的燕窝后流产的。正亲王妃盼孩子盼了好几年,好不容易如愿且眼看着丈夫对她比过去怜爱许多,遭此打击当天哭得晕过去两次。花子夜自然也伤心至极,王府司殿女官紫千问明白前后发生的事情后脸色苍白。等花子夜安慰王妃睡下,进了书房她才跟进去,走到花子夜跟前低声道:“王妃吃剩的东西要不要找人来看看?” “太医已经说了原委。” “自然不是要太医来看,精通医理又可靠的还有人。” “…………” “少王傅大人也通医术。” 那么一瞬间,花子夜好像对这个建议有一些兴趣,可在沉默了一段时候后正亲王殿下下定决心的摇了摇头:“罢了。” “可是——” “罢了,”他望定紫千缓缓道:“本王什么都不想知道。” 紫千略微一愣,随即深深行礼道:“属下遵命。” 她明白花子夜的意思,如果燕窝里没下毒,查不查都不要紧,查了反而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怀疑君王,万一传出去就是大不敬的罪名;要是真的下了毒,他又能怎么样?自古而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不想让他花子夜有后,他能反对么,要么学嘉幽郡王高举叛旗,要么就只有忍。既然这样,还不如不查,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骗自己安心。而且不会落人口舌,如果真是皇帝做的,或许会念他“忠心”而不在为难他。 “当皇家的人实在是不容易啊——”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流传以久的传说前朝某一位太子的心声:“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 正亲王妃流产的消息传出,皇室自然震惊不浅,端孝亲王、宋王、晋王等都登门慰问。皇太后也亲自来安抚悲痛的正亲王妃,王妃在自己婆婆面前哭成泪人,皇太后心疼本家侄女亲手扶起她说你还年轻,只有二十六岁,至少还有十来年能生,好好休养之类。花子夜在一边脸色深沉,皇太后看看他叹息道:“你们夫妻两只要恩爱,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再传喜讯。”花子夜低下头答应了一声,声音凄楚。 这一次流产在花子夜身上产生了奇怪的效果,他对自己的王妃又多了几分怜爱,甚至两天后听到这一悲剧的水影前来问候也吃了闭门羹。再两天,花子夜带着王妃以养病散心为名,告假一旬,离开永宁城去了皎原。 好书尽在 下篇 第四章 蝶恋花 下 (起5o点5o中5o文5o网更新时间:2006317 12:17:00 本章字数:6127) 6月,进京一个多月后,长林班如愿以偿的红遍京城,名门大户纷纷以请到这个歌舞戏班来家中表演为荣。而长林班中最耀眼就是台柱织萝,他被称为舞伎,实际上才华远不止舞蹈,他歌喉嘹亮,戏剧中的扮相美貌绝伦;当然,最负盛名的依然是剑舞,被称作美与力的完美结合。这一年将满十八岁的织萝的少年容貌清秀端庄,身材翩翩,带有男性和女性的混合美。这个少年对自己红遍京城充满信心,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个美得异常的少年吸引了京城年轻女子的眼光,从民间一直蔓延到贵族乃至皇室。京城里的青年女子几乎都在谈论长林班和织萝,很多人说他比当年的京师第一美少年洛西城还要漂亮,而且洛西城是深居简出、端庄守礼的贵族公子,哪里比得上风尘少年生动迷人。也有人说前两年和亲王府文书明霜的容貌不比织萝来的差,马上就有人反对说那个明霜只能远观,再好看有什么意思。 织萝是风尘中人,作为长林班台柱且名满京城的少年当年有头牌的傲慢,可他傲得恰到好处,给脸色也是一种情调,不会叫人下不了台。请一次不去,两次三次一定应命;夹花贴不收,可酒席上亲自端一杯酒笑吟吟的劝人喝下,目光流转似藏万种柔情。他年纪小,撒娇不会让人讨厌,使性子也会让那些比他年长得女子觉得可爱。这个少年人就这样将一干富贵女子的心玩弄在手上,让他们随着自己一颦一笑翩翩起舞。 长林班进京后,秋水清的生活恢复了常态。这当然让她的双亲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两人一直为难于是否要派人警告那个“胆敢勾引女官长的下贱人”一下,再给一笔钱赶走。可又知道秋水清从小性情刚烈,而且不喜欢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从小到大不管是进宫当下位女官还是放弃朝官留在后宫,她作出的决定哪怕父母也没权利过问,问了也不听,还会让她发怒。为此卫简常常对妻子发火说:“秋水清完全和你一个性子,不知道什么叫做孝顺,哼哼,这就叫天意,恶人自有恶人磨。” 尽管不再偷偷的跑皎原,恢复到正常生活状态的秋水清依然有一些让双亲担心的地方。这个年轻而意气风发的女官长显然比过去沉默了许多,有时候忽然出神。她本来就是个谨慎而克制的人,织萝离开后更是完全不近美色,偶然回家的时候,那种寂寞的样子看在双亲眼中让他们心痛不已。 那一日旬假回家的秋水清忽然在饭桌上对双亲说:“我听人说京城来了一个长林班,歌舞唱戏样样俱佳,过两天是四姑姑生日,我们也请他们到家里来热闹一下怎样?” 卫暗如一下子几乎被饭粒呛住,转头看看丈夫,后者也一脸震惊。 秋水清就像是没看到他们失常一般,继续道:“虽然是乡下地方来的,不过看过的人都说技艺高超,演的也都是《寒窑情》、《明月楼》、《四姐探母》这样的高雅剧目。黎安璇璐家前些日子贺寿就请了长林班,既然能登黎安家的门,我们家去请也没什么失礼丢脸的。” 听了她这段话卫暗如对女儿的“一时迷恋”倒是有了新的想法,秋水清想叫长林班的人到家里来,这个念头只怕是动了很久,可她一直没说,等的或许就是有和自家相匹配的名门先有举动,以免人家说苏台第一名门的卫家让不干不净或者不上台面的戏班进家门。由此可见秋水清虽然迷恋上了风尘少年,却没有丧失理智,在卫暗如而言,既然女儿懂得为卫家声誉克制自己,她这个做当家做母亲的也要对女儿的牺牲有所回报。 于是卫家的当家人道:“既然你想看长林班,那就请回来吧。明儿就让管家拿帖子去。” 秋水清笑了下:“多谢母亲大人。” 秋水清另有四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卫家和西城家一样每一房一家人一起用餐,无论男女都能上桌,而不是紫家、琴林家那样大系在一块一摆三四桌但不许男子上席的合族用餐。只不过西城照容家?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