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经济适用男第18部分阅读
清朝经济适用男 作者:rouwenwu
粟娘将头深深埋入被子里,陈演全不知晓她这些打算,她也不能和他解说……
漕河波涛声夹在更鼓声中,远远地传来,古老而又清晰,一声接一声在齐粟娘耳边回响。黑漆漆的内室里,古老的红木家私上闪烁着点点银光,泛出腐朽的死气,让人恶心得喘不过气来。然则,百合莲子双枕边的枕箱上,如意金钗闪着温柔的微光,不知不觉间把这些死气驱散了开去。
齐粟娘慢慢将头抬起,侧过身,将如意金钗从枕箱上移开,打开了枕箱盖。虽是没有灯火,仍看得见里面十余封已拆开过的旧信,还有信封右角上的“陈”字。
中门外巡夜护院的衙役砸响二更锣,齐粟娘猛然坐起,伸手将枕箱里的信全取了出来,一把抓起藏在信下的工程图纸,定定看了一眼,转手撕成粉碎!
她抓着碎纸片,跳下床来,奔到灶间。炉膛中的火种半明半亮,在灰堆中慢慢烯烧着,虽不辉煌却能熬过漫漫长夜。齐粟娘看了手中的碎纸最后一眼,双手送出撒入了炉膛中,明火儿蓦然亮了起来,碎纸片被灼热的火焰舔食着,扭曲着,转眼化为黑灰,混入了灰堆之中,便再难分辨出来。
齐粟娘转身回房,上了床,默默沉思,直到中门外巡夜衙役敲响三更锣,方才朦胧睡去。突地,内室门轻轻响了一声,似是被推了开来。齐粟娘顿时惊醒,侧耳细听,却听不到别的动静,回想着门梢分明在临睡前插上,正觉自已多心,朱红双喜云锦幔帐外响起一个声音,唤道:“夫人,夫人。”
齐粟娘吓得不轻,一手抓住枕下青铜簪子,一面厉声道:“是谁?”
外头的人似是松了口气,说道:“夫人,是草民连震云。”
齐粟娘顿时大怒,猛然从床上坐起,压着声音斥道:“大当家是何用意?为何深夜入妇人内室!还不速速退出!”
连震云苦笑道:“夫人莫恼,草民实是不得已方如此。草民这就退到院子里去,等候夫人召唤。”
齐粟娘听得他如此说,心中默数三下,果然听得门响。她心中疑惑,细细思量,不知他是何用意,她不知究竟也不敢大闹,免得再出事非,只得穿衣起床,点起油灯。
中门外巡夜衙役的鸣锣声又响了三声半,齐粟娘暗想万不得已,只呼有贼,衙役即至,不至于受制于连震云,想来他必也知晓。她稳了稳心神,把青铜簪纳入袖内,用如意金钗馆了发,持灯走了出去。连震云果然远远站在院中,似是果真有紧要之事,非有他意。齐粟娘看了一眼紧闭院门,问道:“什么事要这般作为?”
连震云借着火光,看着齐粟娘那双漆黑的双瞳盯视着他,听得她语气中强压怒气,全是一副一言不合便要翻脸的模样。他只觉无奈,明知在院中说话不宜,却不敢提,压低声音道:“夫人,皇上过几日怕是会召草民去淮安。”
齐粟娘听得一呆,满脸糊涂,半晌方自言自语道:“皇上?召你去?”
连震云见她在灯下的神色分外娇弱,心中一柔,不自禁走近两步,点头道:“漕司全知事将工程之事上呈了淮安漕督衙门,皇上南巡查问河工、漕运,桑额总督御前回奏时,提及此事,皇上很是夸赞了一番,又问了陈大人详情。”顿了顿,苦笑道:“皇上怕是过几日便召我这个制图者去淮安陛见。”
齐粟娘听得此话,脸色转白,连震云虽是手上有图,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皇上一问,必要出破绽!康熙若是知道这图是她所制,她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她为何知晓这些工程技艺。她已是小心再三,连震云是江苏帮主的亲信,将来虽是难说,现下不过是个白丁,清河一坛之主罢了,他不走官道,远比陈演做这工程不易让康熙查觉,正是一举两得,没料到……
她猛然想起陈演临去时提到全知事也去了淮安,暗暗叫苦,怕是工程建成后,漕司与漕帮不再日日为卖命钱扯烂帐,有了和气。全知事为着考评报上了漕运衙门,漕督又报给了康熙。只怪皇上南巡得太不是时候!否则这样小县城里的事哪里又会到他耳朵去?
齐粟娘急走几步,到了连震云面前,张开欲言,忽又顿住,转身看向院门,便要去看视。
连震云轻声道:“门外无人。”
齐粟娘听得如此,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当家,我们去书房里说。”说罢,领路向书房而去。
书房中一片黑暗,连震云站在齐粟娘身侧,见得她持着灯在桌上安放,不由在她身后道:“今日我相奶奶发贴请夫人过府,原是想商谈此事——夫人身子安好?”
齐粟娘猛然转过身来,微微眯眼看着他,面上竟是有一团极怒之气,连震云不知她为何如此,心中惊异,待要问她,齐粟娘却一抿嘴角,道:“这件事儿呆会再说,先把皇上的事说明白罢。”
连震云听得她语气冷淡,知晓她负气,不由心中思量何处得罪了她。齐粟良持灯走到书桌边,点燃了桌上油灯。她转过身来,在房中慢慢走动,故作不经意走到了近门的地方,寻好了退路,方抬头凝视着连震云道:“皇上精通西学,召见时必会细问大当家,若是大当家答不出,或是答得不清,皇上必会疑心,大当家以为如何是好?”
连震云心不在焉,只顾看齐粟娘的脸色,随口道:“草民便奏报皇上,是夫人所作——”
他此话一出,便见得齐粟娘面色铁青,怨愤之色溢于言表,话语顿时一断,压住心中不安,缓着道:“夫人心中有话,大可直言,草民——我——”
齐粟娘瞪了他半会,冷笑道:“我问你,亭子里的事是谁说出去的?我去坝上的事又是谁说出去的?”说罢,紧紧盯视连震云,只待他回答。
连震云心中一震,轻轻吐了一口气,心中斟酌,正要说话,齐粟娘见他迟疑,又是一声冷笑,“先把那些话撒了出去,到现在又说是我把图样给了你,皇上若是问我,我为什么不给夫君,反是给了外人,我如何答?拙夫若是问我,我如何答?大当家,你打的什么主意?莫非妾身身败名裂了,大当家就欢喜了,就如意了?妾身何时这般得罪了大当家,还请明告。也叫妾身死得个明白!”
连震云见齐粟娘咄咄逼人,一句赶似一句,分明是认定他违了两人约定,将事儿传了了出去,容不得他分辨半句。他何时在妇人面前受过这样的气,心中顿时大怒,当即转身,向书房外走去,冷声道:“夫人怒极,草民这会儿没法子和夫人说话,明日再来。”说罢,重重甩门去了。
“竟是这般受不得激,分明有鬼……”甩关的门带起一阵风,将桌上的油灯吹得摇晃。齐粟娘走到书桌边,盯着那油灯一点火花看了半晌,冷冷一笑,喃喃道:“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哥哥已是入了九皇子府,顾不上我。我看你是个人物,方寻你搭个伴,借个力。为免错信于人,那图样里我设了一个破绽,只有心思粗糙,算学不精方会如此,皇上这般精于算学之人一看便知,绝不会以为此图是我所作,你狡言欺君,攀污命妇,便是有江苏帮主或是朝廷大员作靠山,我也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齐粟娘说罢,呼地一声吹灭了书房油灯,持着油灯走过院子,她推门入内室,方要反手关门,听得身后一声叹息:“夫人……”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二)
齐粟娘方要进房,便听得身后唤她之声,脚步一顿,却不回身。
去而复返的连震云站在院中,凝视那妇人孤灯下的背影。那妇人默默不语,似是在等待他说话。连震云虽觉心中百般恼怒难忍,却又知她是故意激他,看他诚意,终是慢慢说道:“这些时日,我也听到了些谣言,园子里那送茶的丫头我已拿住问了。她当日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有一个漕上的相好,坝上进水时,看到了你的样貌,说与她听,两下相印,方知是县台夫人。那丫头也是伶俐了些,把那日我对她说过的话一细想,便觉出内有蹊跷,日常里便当个艳事儿说了。”顿了顿,叹道:“那日夫人与草民之事,原是易让人误会……”
齐粟娘先时听得连震云解说,心下疑忌稍解,再听得最后一句话,只觉一股火从心底腾然冒起,全然压不住!她咬牙切齿,回身怒道:“什么误会?大当家自家都这般说,怎的不叫外人怀疑?俗话说眼见为实,那丫头却是一派胡言!再者,便是要忌讳讲规矩,也要我能正经找地方寻你说上话!头一桩,你上我家来拜,断没有请见内宅妇人的道理,第二桩,我也没有寻人递个白话,大当家你便立到的通天本事,第三桩,拙夫夹在你们两头,断不会亲近于你,请你入宅。我除了你带二当家来赔罪这个当口儿,我还能到哪里寻你说上话?”齐粟娘越说越气,“便是云府上,我那事儿也能当着旁人的面说么?你不是把二当家也瞒得死死的?别的不说,便说现下,你深更半夜进了内室,比我当初的方法能高明多少?当真是受教!”
连震云气得面色铁青,顾不得重回此院的初衷,怒道:“既是知道不合规矩,你又何必做出来?陈大人他自个儿的事,要你这内宅妇人操什么心?满屋子的嫁妆还不够你使的?你这般轻狂放肆,行止无规,我已是忍了。我堂堂七尺男儿,去而复返,俯就你这妇人,你还是不依不饶,打量着我连震云是任你拿捏的软汉?可笑至极!”话音方落,便见身形一闪,失了踪影。
齐粟娘亦是大怒,甩手把门关上,到桌边重重把油灯一放,掀了幔帐,向床上一倒,眼中便流下泪来,脑中想起陈演临去时的话语,“除了坝上和县城后街,你若是闷了,便去逛逛……”齐粟娘哽咽着自语道:“他也听到外头传的这些话了,方才会这样叮嘱我……”想着陈演在她面前半句口风都未露,毫不疑忌,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酸痛,终是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齐粟娘倦尽而睡,月光照在外间妆台边的窗格上,将廊下一个久久站立的身影轻轻映在了上面。
到得第二日,齐粟娘还未睡醒,便听得外头喧哗,她奇怪地睁开眼,披衣走出了内室,从院门缝里向外看去,只见市集上人人收拾铺面、摊面,交头接耳,向南边漕河边上蜂拥而去。
齐粟娘心中疑惑,她已是草木皆兵,断不会再去坝上,也不想去前厅寻王捕头问个究竟。只得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倾听,果然有人从后院门前路过,隐约听得:
“漕上大当家的要用私刑,把不守帮规的人剥皮示众……”
“自打县大老爷来了后,漕帮多久没敢动私刑了……”
不多会,外头市集上的人已是全涌去了漕河边看观刑,静悄悄地无一丝人声。齐粟娘在院中走来走去,寻思连震云处死的这名帮众怕就是那丫头的相好,想得那剥皮示众的酷刑,便觉坐立不安,心中悚然,“他是何用意,可是发觉我在图中所设之计,以此警示于我?”她又气又惧,想起陈演评连震云“阴狠狡诈”四字,暗暗咬牙,“果真阴狠……”
突地,齐粟娘又摇头自语道:“不可能,他分明不晓半点算学,这清河县也无此高明之人,只是他这般作为,岂不是掩耳盗铃?更叫旁人猜疑——昨日虽是故意试探他,也有些气极,他是恼羞成怒,想与我翻脸?”齐粟娘想到此处,脚步一顿,冷哼道:“罢了,我正巧不想与虎谋皮……”
她正思量到此,突听得院门轻轻敲响,齐粟妇一惊,从门缝里一看,却是两个头戴毡帽,身穿褐衣的男子,虽是看不清脸,齐粟娘却一眼看出是连震云的腹心亲信连大河和连大船,以往她坐轿去坝上时,为避人耳目,这两人皆是如此改扮,窥得后门市集上无人时来接。
那两人察觉门缝中有人察看,把头一抬,果然连大河和连大船。齐粟娘看得院门外平顶皂幔暖轿,唯怕再被人看见,又落下话柄。压低声音怒道:“你们来此做甚?”
连大河自看见大当家白日里接了江苏总坛的密信,便兴冲冲去了云府,过后回来,难掩失望之情。到得半夜,匆匆出门,时近五更悄然而归,独个儿在房里灌了一坛酒,便去了坝上巡查,便知道今儿有排头吃,已是万分小心。
没料到方一开闸,白老五便犯了个小错,被大当家抓个正着,当时翻脸,老帐旧帐儿一起算,召集坛子里兄弟,历数了他乱开杆,引水淹坝、不遵号令等罪过,便要开私刑,剥皮示众,把全坛上下都吓了一跳。
大当家的脸拉得像吊死鬼,二当家到邻县办事还未回,坛子里没一个敢开口相劝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布置刑堂。
前几日云典史送来白老五那相好丫头,关在私牢,被大当家审过后,就倔着一声不吭。那女人今天不知从哪里听得这事,哭得让人心烦,他早上去送饭时,被那女人抓着磕头,只说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污了县台夫人的名节了,求着饶了相好。他当即就走了出来。这话儿再传到大当家耳朵里去,她也不用活了。
他不上十岁,在淮安总坛里就跟着大当家,别的不明白,这男女之事上头多少还是看出一点半点,只是不确实。话说回来,大当家是喜欢坛里的几个侍妾也好,喜欢县后街包的那个桂姐儿也好,喜欢养在淮安总坛的那个苏州戏子也好,那都是赶着奉承大当家的,他说一,她们不敢说二,好办得很。
只是县台夫人可不一样,且不说她好歹是县台老爷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堂堂的七品命妇,又被县大老爷宠到天上去了,断没有出墙养汉的道理。就算她中了蛊,犯了马蚤,非偷人不可,大当家想在她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也是难。就是他都看出来,县台夫人虽是对大当家另眼相看,论亲近,怕还不如二当家,火候儿还未到呢。
没想到他正琢磨这事呢,大当家就把他唤了进书房,私下命他和大船换了衣裳,改了装扮,去草厅子接县台夫人过来观刑。他一听就明白了,大当家昨晚多半是和县台夫人合了气,过后心里生了悔,又拉不下脸去当面讨好,便寻了这法子下台阶。
他虽是觉着大当家有点糊涂,但凡是个女人,多是见血就晕,哪有喜欢这种讨好法儿的?买些金银首饰、尺头缎子或是胭脂花粉送过去才对。大当家以前是不在女人身上用心,这上头的事还不如他连大河想得明白,但他还想留着这脑袋吃饭,所以一声不吭地应了下来。
好不容易看着人都向坝上去看行刑了,草厅后门前半个人影都无,他叮嘱大船把嘴闭紧,就扛着轿子到了,果不其然,县台夫人正一肚子火没处放呢。
连大河陪笑道:“夫人,大当家说,帮里的人得罪了夫人,为免以后再生闲言,警示众人,所以才开了刑堂,特请夫人过去观刑。”
齐粟娘一愣,琢磨连震云这番举动是否是来讲和,或是表白他未有暗算之心?她当初为了拉上连震云,还在床上病着时就日日琢磨图样,当真是费尽了心血才把图样制出来。如今若是把这番心血丢到水里,她实在有些肉疼。
再者,且不说再找一个连震云这般做大事不拘小节,能与内宅妇人商谈的漕上当家不容易,就说她身在内宅,又哪里由得她左挑右拣,慢慢等待?
想到此处,齐粟娘缓了语气,试探道:“大河,受刑的人是谁?”
连大河听得她留了余地,连忙道:“回夫人的话,受刑的是白老五,他有一个相好是云府里的丫头,那丫头嘴碎,想是让夫人不痛快了。”
齐粟娘沉默一会,道:“那丫头呢?”
连大河一犹豫,仍是道:“回夫人的话,那丫头早几天就关到坛子私牢里了。”
齐粟娘听得“私牢”两字,倒抽一口凉气,暗忖天下一百二十八帮,私牢绝不止清河这一处。漕帮果真如恶霸土豪一般,胆大包天,目无王法。
齐粟娘左思右想,她不过是想日后陈演转任河道,家里的底子赔光后,总要弄个生财路子才能安安生生把河治完。她先让连震云承了她的情,日后方好开口说话,若是翻脸倒也罢了,若是还要靠他赚钱,他既来示好,便要加意回致,万不可过于得罪了他。也不可让他牵着鼻子走。
“大河,还请转禀大当家,妾身身为朝廷命妇,断无观看私刑的道理。只是大当家一番好意,妾身已是领受,上回得罪之处,还请大当家海涵。”说罢,回身在妆盒中抓了十颗瓜子金,开门赏给了连大河,“往日因妾身之事,两位实是辛苦。”
连大河两人从未在她身上得过赏钱,今次又是这般厚赏,喜出望外,连忙打千儿谢过。连大河心里琢磨,县台夫人这番动作,自是看在大当家的面上,虽是未能请动她去观刑,把这软话儿和瓜子金回去报给大当家,也不算他没本事把事办成。
齐粟娘待要关门,微一犹豫,乃是道:“大河,相烦再带上一句话,白老五和那丫头,虽是有些不知轻重,到底还罪不至死,再者,此人若死,反倒更让人猜疑,让妾身百口莫辩。还请大当家网开一面。”
连大河连忙应了,待得齐粟娘关门,便抬着轿子急急向坛里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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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三)加更
连大河和连大船悄悄从平日里惯走的小栅门进了闸口,放了轿子。连大河见得船头、纤头、闸头等小头领们都坐在正堂上,交头接耳,却不见连震云。拖了李四勤亲信的船头黄二,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当家呢?”
“二当家赶回来了,正和大当家在里头说话呢。”
连震云冷着脸坐在书房里,一身风尘的李四勤嚷着道:“大哥,俺今儿刚回来,原打算去姘头家里睡个暖被窝,没想到被那帮小崽子拖了到坛里,非要我求求情。俺说大哥,多大一回事呢,犯得着开刑堂动私刑么?若是县大老爷回来知道了,又是几月不给俺们好脸。他为了闸上少死些兄弟,把自个儿老婆都送到坝上来了,俺们好歹也别太落他脸不是?”
连震云冷笑一声,“自打县大老爷来后,我们敬着他是个好官,办事公道,便改了规矩,漕上的人若是犯事都送到衙门里办。他是个慈悲的,多是打一顿完事。这些小崽子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越发懈怠起来,今天不治上一个,让他们知晓些厉害,莫非要等着出大事,倒了闸,冲了坝,再一锅儿杀了?”
李四勤一愣,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迟疑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只是剥皮示众是不是过了些?卸一条腿或是一条胳膊也够他受的了,也能吓吓下头小崽子们,大哥,咱可不能让漕上的兄弟反倒向县大老爷那边去了,他毕竟是官。”
连震云哼了一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他是个书生,便是能骑马射箭也不是漕上出身,吃的不是一个碗里的饭,说的不是一条道上的话,有什么好怕的。再说,总坛那边来的消息,他圣眷重,淮安府绘他的考评又好,这回儿连升两级,越过从六品,直接升到正六品知县,清河这个小地方,怕是留不了他多久。”
李四勤一听,豁开嘴便笑了,“那俺倒是放心了。若是这样,齐大虫那婆娘怕是也要跟着长长?正六品诰命是——是什么?”
“是安人,正六品安人。”连震云没好气地道,“行了,我们去刑堂看看吧。”说罢,起身向门口走去。
李四勤正念叨着“安人,原来叫齐氏安人。”,突然见得连震云要走,连忙一把抓住,陪笑道:“大哥,算了吧,卸了他一条胳膊,赶他出坛子里就好了,兄弟我求你了。”
连震云看他涎皮赖脸的模样,又气又笑,到底不想扫了这个心腹臂膀的面子,犹豫半会,转头叫道:“来人,先把白老五押上正堂,我和二当家再问问。”外头立时有人应了,听着脚步声起,连震云又叫道:“大河回来了没有。”
“大当家,小的已经回来了,听着两位当家的在议事,没敢请进求见。”
连震云一听,料着是没请着,一皱眉,启手开了门,“你过来。”又转头看着李四勤不说话。李四勤不知他何意,愣愣回看他半晌,猛然间回过神来,大笑道:“俺说你这阵儿不去县后街了呢,原来是在外头搭上了姘头?行,俺走,头回生,二回熟,下一回你就不会这样害羞了。”说罢,躲过连震云狠踹过来的脚,跑着去了。
连大河忍着笑,不动声色跟着连震云进了房,小心关了房门,在门边躬腰站好。
连震云沉着脸坐在书桌前,将他招到身边,低声问道:“没请来?她没有理会?”顿了顿,“一句话也没有?”
连大河亦是轻声道:“虽是没来,却有话儿命小人带给大当家。只说是妇道人家不敢观刑,但是大当家的心意却是领了,又说得罪大当家的地方,求大当家海涵。”他斟酌着词句,把县台夫人与大当家媾和的话放软了两分。
连大河见得连震云面色果然大好,又从袖中摸出了十颗瓜子金,陪笑道:“这是夫人赏给小人和大船,小人还是头回得这样的厚赏。”
连震云看那瓜子金,每颗怕有三钱大小,成色又好,三十钱金子,便是三十两白银,足够漕上穷水手娶个媳妇,过上两年。他向来知道她身边没有丫头,事事亲力亲为,甚少打赏各府从人,知晓是特意给连大河和连大船的脸面,微微一笑,抽出书桌格子,随手抓了几块指头大的碎金丢到连大河怀中,道:“她还说什么没有?”
连大河一面谢赏,一面收了碎金,走上两步,低头在连震云耳边极轻声地说道:“夫人听得大当家要杀了白老五,心中害怕,只说白老五和那丫头若是死了,她反是百口莫辩,求大当家多少体谅她一回。”
他原是想讨好连震云,又把那话再放软了三分,没料到连震云微一沉吟,冷冷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崽子出息了,在我面前也敢弄鬼。”
连大河一惊,连忙跪下,陪笑道:“大当家,小的没说谎……”
连震云冷哼一声,起身站起:“跪外头院子里去,明天这时候再来回话。”说罢,开门去了。
连大河不敢开口求饶,心中暗暗叫苦,一时忘了形,照着自家相好的口气把县台夫人的话说了出来,怕是叫大当家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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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四)
快到晌午,齐粟娘正在院子里拨青菜,听得外头安静的市集里渐渐有了人声,知晓是看热闹的人们回来了,连忙走到门口细听。
“干打雷,不下雨,说是剥皮,结果只卸了一条胳膊,倒让老子误了一早上的买卖。”
“积点德罢,没出人命就是好事,他做力气活的,少了只手,又从坛子里赶了出去,以后的日子也艰难……”
齐粟娘听得脚步声远去,慢慢走回院中,心中烦闷,小县城里人人沾亲带故,日日家长俚短,一举一动都在人眼里,流言传得比风还快。不过是约人见了一面,到坝上看了工地,她已是再三小心,仍是弄出这许多事来。
那图样的事,在家中半夜三更相会很是不妥,她原想女扮男装出去,约着连震云在个茶馆酒铺商谈,现在看来,大镇里或许能行,清河却是极不妥当。清河虽是漕河边上,到底是个小镇,满县城不过六家茶铺,五家酒铺,两家药堂,除了沿河铺子日日有路过的船家上来买些热茶、热饭菜回船,县城里来来往往都是些熟客,一个生人就是落在黑炭堆里的雪白官银。现在全县的人又都认得她了,怕是她前脚方进,全县的人后脚就都知道了。若是暗中坐轿再去坝上,更是不行。她去坝上看工程是陈演知晓,这回为了图样却是万万不能让陈演知道,没有陈演替她掩饰,外头的集市里的人定会看出破绽,再者也来不及了……
若是要她天黑后孤身出门寻一处地方与连震云相见,离了草堂衙门,没了中门外一呼即至的巡夜衙役,她也不敢,到底防人之心不可无。而连震云看着有一身武艺,又是清河坛主,精明厉害,身边之人必不敢多问,,趁夜来到草堂必不会让人察觉。这样两相上下……
齐粟娘连连叹气,在房中来回走动,只觉脑子不好使,除了家中,竟是寻不到一个地方能安安生生和连震云把图样解说明白,免得叫康熙问出了破绽,把她抖了出来。若是康熙追根究底,只怕连震云也未必能应付住。齐粟娘想到此处,心中不安,无心用饭,只得坐在书房中一边画图样,一边等待。
鼓过三更,书房门果然轻轻叩响,“夫人。”
齐粟娘慢慢将手中画笔放下,深吸口气,道:“大当家请进。”
连震云轻轻一推,未上梢的书房门便打开了,书桌上点着两碗油灯,将书房照得亮堂,齐粟娘侧身站在书桌边,定定地看着他。她身上素白蓝边上衣,淡蓝宽口裤的半旧喜鹊袍穿得整整齐齐的,头上蓝碎花头巾包着的发髻一丝不乱,隐隐可见发中的金钗。他认得,这身衣物她有好几身,他看见过湖绿色,绯红色,鹅黄|色,穿在她的身上,皆是一般的模样,却都及不上,今夜的蓝。
“夫人,草民……我……”连震云看着她被灯光映成棕色的眼瞳,尤是微红的眼眶,想起她昨夜哀婉的哭泣,待要说上一些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齐粟娘见他欲言又止,猜测是为昨天争吵之事尴尬,昨夜她意在试探,逼得太急,也难怪他着恼。她既是不能不与此人共事,便也不想再提往事,到底此人未尝将她出卖。
想到此处,齐粟娘微笑道:“大当家,请移贵步,看看这几副图样。”
连震云听得她语气和缓,似是再无芥蒂,心中一定,走了过去,站在桌边,低头看灯下图样。
“妾身将那图样,分拆成五张简图。大当家面见皇上时,便将这五图呈上,说是你自作的,后来经了游方落第秀才的指点,才合成一图,做了这工程。这般一来,皇上大约也不会太过深究……”
连震云正细细看着图样,听得她语中微带不安,从图样上收回目光,看着她的侧脸,“夫人放心,只要夫人说明这五副简图,其余我自会措词解说。”
齐粟娘知晓他精明厉害,江苏帮在朝里多半有人帮衬,见他如此说话,心下稍安,侧头问道:“大当家可知皇上召你何时去?”
连震云回视于她:“宫里的公公传出来,怕是今日圣旨出行宫,大后日便要到清河县,我接旨便要起程。”
齐粟娘听他说“宫里的公公”几字,微微一笑,知晓他也是取信于她,慢慢透出一些底子,免得她仍是疑心他的诚意。
连震云看得她嘴角儿带笑,眼波中泛起了柔和之色,便知她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身侧握得紧紧的双手,便慢慢松了开来,缓缓道:“图样之事,我从未与人提起是夫人所作。因着事关皇命,说不好夫人与我的两条性命都系于此图,趁夜至此,虽是违礼,不过也是为了天知地知——”
齐粟娘叹了口气,连震云所想也正是她之所想。不说她身边没有差遣递信的丫头小厮,便是有,她也绝不敢将事关她身家性命的事儿相托,到底难于知人。她慢慢点头,收回眼光,指着五副简图道,“既还有三晚,倒也来得及,我把这五张图细细说了,大当家记清楚就是。”说罢,指着早已放在书桌对面的靠椅道:“大当家请坐。”
齐粟娘收回眼光,又指着五副简图道,“既还有三晚,倒也来得及,我把这五张图细细说了,大当家记清楚就是。”说罢,指着早已放在书桌对面的靠椅道:“大当家请坐。”
连震云移步过去坐下,见得齐粟娘走到左侧靠墙小几边,揭开两个青瓷茶碗的盖子放在碗边,打开锡茶叶盒儿,慢慢颠着,倾了些碧绿的茶叶在茶碗里。连震云看得分明,不多也不少,各倒了一钱。不过是县城茶铺里一吊钱三两的细茶。
她打开几上藤编皮包的暖壶,取出里面的青瓷水壶倒水,那白水在黑夜中冒着腾腾的白气,一入茶碗,房间里渐渐泛起了淡淡的茶香。
她将青瓷壶放回暖笼里,奉着一盏茶,用纤指带去茶边水渍,走了过来。她低垂着头似是走了神,青瓷茶碗里的白气向上涌着,似人的手指,贪婪而渴望地轻触着她的脸庞,她一惊,又把头抬了起来,看向了他。
连震云站起,双手接过茶盏,低声道:“多谢夫人待茶。”纤指在他的手指触到前,便退走了,他指尖的纹路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点点润腻的湿意。茶盏中的茶香缭绕着,掺着一丝丝残荷暗香,合成了微波,慢慢荡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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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五)
齐粟娘回身取了另一盏茶,放到书桌边,取出袖中铜簪剔亮了两碗油灯,抬头看了连震云一眼,指着一张简图慢慢解说。
说到半路,齐粟娘大是惊异,笑道:“大当家果真厉害,头回儿我和大当家说图的时候,”指着图上几处,“大当家可是一点也不明白,这原是算学上两个公式算来的。”
连震云看着她面上惊喜诧异之色,微微一笑,斟酌半会,方道:“既是坝上时时要用的,我这阵子请了位秀才,教了我一些浅近算学。”
齐粟娘知晓这样一来瞒过康熙机会又多了几成,一颗心终是安下了来。她着实打量了连震云几眼,方低头继续解说,过得半会,忍不住仍是抬起头,看着连震云,叹道:“大当家的本事我早是听说了,也没细想太多,如今看来……”把肚子里的话又吞了回去:能从一个小小的淮安小乞丐成为清河一坛之主,果真是有原故的。
连震云看着她眼眸中闪动的微光,却觉热得灼人,只想细细去把那微弱之光分离,粉碎,再用尽全身力气把碎片揉合、摩擦,看看能不能让它燃起来,燃成和他胸中一样的灼人烈火——她又转过头,低下去,说了起来,那微微之光便也失去了。
更敲五鼓,茶换三盏,齐粟娘听着院子里的芦花小母鸡儿咕咕叫着,揉了揉微酸的脖子,站起身笑道:“五更了,再过一会就天亮了,大当家该回了。”连震云正看着她的侧脸出神,听得她逐客,微觉茫然,双眼一扫,记起身在何处,慢慢从桌边站起。
齐粟娘取了已讲解完毕的三张图样,递给连震云,“大当家回去若是有暇,翻翻也好,皇上可是个精细人。”
连震云默默卷起,收入袖中,“今晚……”三更,四更,五更,不过是两个更次,两个时辰,长宵易尽,寂寞难捱。
齐粟娘取了桌上两个图样,微微沉吟,“劳烦大当家今晚早些来,把那张全图带上。我手上的备份已经……明晚我问些皇上可能想知的地方,大当家说给我听。到得后日,圣旨便到了,只得请大当家辛苦两日。”说罢,轻轻吹熄了一碗油灯,持起余下一灯,向门外走去。
连震云走在她身后一步外,看着火光下那支苍白的右手,低低道:“我……掌灯时分便来………见你……可好?”
齐粟娘已走到了门边,伸出左手开门,门轴吱吱响起,在黑夜中异常嘈杂,只让她听到了“掌灯时分便来”几个字,齐粟娘一步踩到门外,回头笑道:“掌灯时虽是无人,万一叫人看见又有话说,大当家起更来便好。”
启明星已是升起,院中笼着一片白茫茫的星光,连震云看着她被星光和火光映得分外莹润的脸庞,不自禁想细说为防谣言再起与她合气,夜来出门重重小心,必不会被人窥见之意,她却转回了头。
连震云对着她修长稳重的背影,折腰低头的冲动和软语央求的念头慢慢消散了去,重重掩盖了不可言的用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缓缓点了点头。
他越墙而出,耳边隐隐听得院中鸡笼开启吱呀声,掏鸡蛋的悉索声,还有她欢快跳跃的轻笑声:“小白花,今天是两个蛋,等陈大哥回来前,要下三十个蛋呢……”
当日午后,天际边黑云翻滚,远远地向清河县上空奔涌而来,齐粟娘站在院中看了看天色,急急把晌午才晾出去的衣裙收了起来。鹅黄鸳鸯抹胸湿漉漉的,元红莲枝绸裙、毛宝大袖褂儿、沉香色翻毛袍褂仍在滴水。齐粟娘出门到县城里炭铺买了一小口袋银炭,把黄铜四方炭盆儿从厢房里寻了出来。
虽还未到掌灯时,天已经擦黑,大风在空无一人的市集中翻滚而过,将一地的杂物尘土卷起,漫了满天。
齐粟娘垫着厚布,抓着盆耳子,把烧好的炭盆儿放在内室外间,银炭燃着,透红的火泛着光,“没烟的炭贵得紧……”齐粟娘嘟囔着,将竹编的旧暖笼架在上面,因是陈演用了三年的旧物,恐不结实,她正慢慢摇晃着架子,天空中猛然划过一道闪电,春雷在云层中滚动,一阵雷鸣连响后,大雨便下来了,雨点砸在屋顶、屋檐和院中,把小白花的咕咕声都盖住了,
齐粟娘把湿重的衣物压在暖笼上烘烤,走出了房门。为免炭气,未把房门关上。她瞟了瞟窗台上的沙漏,看了看飘泼似的大雨,“必是会来的,只是怕是要湿透……”
齐粟娘心中为难,断没有叫连震云在她家中换衣的道理,但人家特意而来,又不能太过冷淡,把他当个贼一般防着,想想那闸口进水时,人家在这些礼数上原是比她还讲究。她权衡了半会,寻了一个粗瓷旧炭盆,取了年后剩下的大木炭,在书房里架了火。
她在书房掌了灯,将暖瓶中的青瓷水壶灌满,翻出一块厚绵布巾子,便听得书房门一响,被推了开来,“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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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六)
齐粟娘回头一看,连震云穿着厚蓑衣,带着大油竹笠,穿着油绿靴子,站在房门外。蓑衣和油笠上,一股股雨水地向下淌,半干的屋檐下已是积了一大滩。
齐粟娘急忙道:“大当家,快请进。”便要将连震云让进来,连震云扫了一眼方燃起的炭火,在门外脱了蓑衣和油笠,放在窗台上,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抓起簇新江青色苏绸开叉长袍前摆角,正要拧去一些水,齐粟娘忙拦着道:“别,大当家,这江青苏绸太娇贵,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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