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妃不承欢第5部分阅读
弃妃不承欢 作者:rouwenwu
气,“奴才遵旨。”
顺公公领命而下时,眼神移向侍立在一旁的我,那眼神里含的,分明是一抹异色。
宫中惟有这两宫种有桃花,联想起倾霁宫的那晚,恰原来,最爱桃花的是她,所以,他才为了她如此呵护着桃花,殊不知,这份呵护仅是为了那一人。
这份呵护所带来的那道禁令,却差点让我丧命。
莫非,他,早已认出我是那晚的女子?
所以,他才为了这酷似的容貌,破例留下我这一命?
“皇上,奴婢不该画这桃花。”我思绪流转间,声音里带着惊惶开口。
那晚,他所见到的我,是不卑不亢的,是不会有任何事,可以让那样的我有惊惶的语气。
他既然,有截然不同的两面,我,当然,也可以有。
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我确定,那晚的人是他,他即便怀疑,也是不能确定的。
因为,这张平淡无齐,带着蜡黄的脸,仅仅是眉眼有少许的相似罢了。
如果说,我真实的容貌是‘蓁儿’的替身,那,我掩饰过的容貌,却是‘真实’的替身。
不过,皆是‘替身’。
但,‘替身’才让我得以从盛惠妃的欲加之罪中逃脱,也让我,更加明白,若有必要,我宁愿去做‘蓁儿’的替身。
“朕,本以为,你会画的是梅花。”
“奴婢不喜欢梅花。”
如果说,自进宫,我所说的话,大半都言不由衷,那这句话,或多或少,是带着真实的。
第二章 落红处(3)
“为什么?”玄忆望向我的眼神里,有着探究的询问。
“因为,奴婢怕冷,即便,梅花绽于严寒,可,那样花太冷。”
南越,纵然一年四季如春,但,青阳慎远彼时为了宣扬对皇后的宠爱,特不远千里从西周移来梅花数株,种于为赏梅赦造的梅宫中。
梅花遇寒方会盛开,南越偏暖,他便命人在除夕前一月,每日用冰块堆砌在树旁,由于温度原因,冰块不停地融化,需耗费大量人力在旁把蕴积的冰水引入沟渠,并更换新的冰块。
但,这梅宫距离冼玉宫不过数步之遥,除夕前,我每每需经受严冬般的寒冷,因南越无冬,内务府不会供应银碳,这使得我由于严寒,手指都生了冻疮,最早还曾差圆荷去司服处要御寒的冬衣,但,一再的敷衍后,我便打消这念头,仅让圆荷把所有稍厚的衣服替我拢在身上,每日卧于床榻,如是,过了除夕,梅花花期结束,才得安生。
所以,我对梅花,是没有任何的好感。
不过一年的除夕,已让我的手指起了冻疮,而那种锥心的折磨,远远不是冻疮所能涵盖的。
我甚至不能想象,如若南越没有被眼前这个男子所灭,我的磨难是否还要继续,或者,在某一天,因父亲的势败,终被赐死。
“若你不喜欢,朕也可命人把后宫的梅树悉数铲除。”他的语声柔和,打断了我此刻带着悲凉意味的回忆。
“皇上,奴婢怕折福,奴婢不过是卑微的宫女,即便奴婢不喜欢这梅花,梅花也并非是绽放给奴婢一人所赏的。”
他的话语,让我有种惊愕,更多的,是措手不及。
我被他的直白所惊到,但,我更知道,此刻,我在他眼里,不过是替身的替身,仅此而已。
这,不是我所要的。
我的倚附基础,必须是,他知道,我只是墨瞳,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才是牢靠的。
他淡淡一笑,袍袖挥拂间,那上面的桃花,愈绽得娇艳动人。
花期,是可以预计的,不若人,无法知道,彼时的娇艳又能持续多长时间。
不过是帝心的一念罢了。
他不语,只淡淡地凝视我,然后,慢慢踱回御案前,批复了几道折子后,才传晚膳。
晚膳,仍是我伺候在旁。
小德子将每道上来的菜试过后,才呈到他的面前。
一共是三十六道菜,他仅象征性地用了面前的几道,便住了箸。
一边的宫依此端着漱洗的用具上来,我伺候他洗漱完后,敬事房总管内侍福如已端着大银盘子进得殿来。
那盘子上,一排放着绿色晶莹剔透的牌子,上面,是各宫妃嫔的名字。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顺着行礼,把那盘子举高至他的头顶,等着玄忆的翻牌。
这是我第一次,近身伺候他用膳,所以,也是第一次,看到翻牌子的过程。
他修长的手指在盘上轻轻拂过,不过轻轻的一翻,却意味着一个女子的命运可能就此有了更多的转机。
因为,那代表着孕育子嗣的机会。
当年,青阳慎远也是这样翻牌的吧,我似乎看见,我的牌子,在他一次一次地忽视中,安静的躺在盘中的一角,上面,蒙着的,是无法拂去的尘灰。
第二章 落红处(4)
嬴玄忆修长的手指终于停在一块牌子上,才要把它翻下,忽然,顺公公急急走进来,斥退洗漱的宫女,整个偏殿内,仅剩我和福如。
随后,顺公公方才近身,至玄忆的耳边禀了一句什么,玄忆的脸色立刻大变。
袍袖挥拂间,就要往殿外行去,顺公公不顾犯上地拦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叩于地:
“万岁爷!”
这一呼,终止了玄忆的步子,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那殿外,眸底的明媚不复,蕴着千年寒冰般魄人,许久许久,方缓缓道:
“传朕口谕,即便她死了,朕也不容她出宫!”
一字一句从他的薄唇中迸吐而出,与其说是带着刻骨的恨,不如说是湮着极深的情。
“奴才遵旨。”顺公公俯身,身子稍往边靠了靠,“万岁爷,奴才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您一天不放下,一天就会这样继续不痛快,眼见着,选秀渐近,请万岁爷承着祖训,借这次选秀,还是撂了手吧。这样,对您,对娘娘,都是好的。”
“撂手?倘撂的是朕的命,你今日也要劝朕撂吗?”
“万岁爷!”顺公显是被他这句话震惊到,扑通一声跪于地,我和福如也慌忙一齐跪于地上。
恁谁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意味。
“罢了,你们都退下,今晚,朕想静一静。”
“万岁爷,奴才即便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不得不劝万岁爷一句,我周朝的方一统天下,您也知道,这一统耗费的,是几代列祖列宗的心血,倘您真的为了一界女子而不顾江山,奴才只能冒大不违,用先帝临终前留下的那道遗诏送娘娘上路!”
“好!好!你尽可以拿着这遗诏再去逼死她,这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不必拿来威胁朕!”
玄忆说完,袍袖一挥,恰挥中福如手托的盘子,旦听,哗啦啦地一叠声响,盘子里釉绿晶莹的牌子撒落了一地,福如骇得忙不竭的叩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而,玄忆径直往殿外走去。
我听到顺公公沉重的叹息声时,起身,紧跟上玄忆的步子。
正殿外,原本栽种着桃树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隅地,还未栽上新的花木。
没有他的旨意,花木司是不敢擅自栽种的。
此刻,他就停在那隅空地前,负手而立。
我让内侍宫女也止了脚步,在他身后,一同怔站着。
“吩咐下去,这里,无须再种任何花木。”他的语音传来,不辨任何的情绪。
“是,奴婢即刻派人去知会花木司。”
他返身,走进内殿,我让身后的宫女把这话传到花木司,走至阶上时,袭茹恰从殿内迎了出来。
“参见皇上!”她瞧见玄忆神色不对,按着规矩行礼时,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给我。
我在他身后,只轻轻对着袭茹摇了一下脸。
“袭茹,把朕的玉箫拿来。”
“是。”袭茹走至一边,不一会,手中已捧着一支玉箫出来。
正是那晚在倾霁宫,我所见到的,那支白玉箫。
“你们都退下。”
“是,皇上。”我和袭茹躬身退出内殿时,一缕幽暗晦涩的箫曲缓缓溢出。
我从来不知道,清亮的箫也可以吹至如此的低沉,原来,每样乐器也皆会随着吹奏者的心情有所变动,所谓的人箫合一,也莫过是说这样的吧。
只是,这曲乐,实在是太悲,太悲了……
第三章 新人笑(1)
那一晚,我和袭茹伺候在殿外,直到箫声停止时,已是第二日的卯时。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帝王,可以为了一个女子,用情至如此地步,不存在任何利用的感情。
但,即便如此,他却也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先帝那道遗诏,始终是悬于他和她之间的一柄利剑。
而,他视她如命,宁愿选择疏远,也不愿意,这命被‘剑’所夺。
那么,对于后宫中其他现在看似容光无限的娘娘,还有,即将选秀入宫的女子,是幸或者是不幸呢?
不论幸或者不幸,她们都已成为名册上的秀女,这一步既然踏出,就再无回头的路。
包括,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澹台姮。
不管,她是配于景王,还是留于宫中,对于父亲来说,都是最值得欣慰的事。
这代表着,他在周朝将有所依傍。
无论皇上抑或景王,无疑,是周朝最尊贵显赫的男子。
他始终认为,只有最尊贵显赫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澹台姮。
而她,也的确是极美的。
眉眼和我没有过多的相似之处,是另一种婉约的美。
仿同,白玉兰一样的娇柔,可,只有我知道,这份娇柔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她的狠和厉,惟有,我这个名为姐姐,实为妾室女儿的人,才体会得到。
澹台姮五岁那年,父亲曾送她一个陶瓷娃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娃娃,白白的瓷上绘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以及粉红的小嘴。
这个娃娃对于她来说,显然并不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力。
自幼,她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也使她养成了喜新厌旧的脾性。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玩厌了丢弃在一边。
而对于我来说,那个娃玩却有着最新奇的诱惑,因为,童年,陪我长大的,不过是屋前一些母亲栽培的花草,母亲离世后,那些花草成为她留给我的唯一财富。
所以,对于这个娃娃,当我看到她,就这样被扔在雅阁的暖褥上时,我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了一下她的脸。
瓷很冰,但,心底,刹那,却很快乐。
但,这份快乐很快便随着娃娃的破碎一并粉碎。
澹台姮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洁白的手夺过那个娃娃,‘呯’地一声,瓷娃娃被砸得粉碎,她高傲地说:
“你是下贱舞姬生的孩子,被你碰过的东西就是脏的东西,我不会要!”
一小块碎瓷击中我的手臂,因为是夏日,我只穿着薄薄的布衫,顷刻,那血,便流了出来。
滴溅在雪白的碎瓷上,于是,我童年关于幸福的憧憬也如同这一地的碎瓷一般,再难拼凑完整。
手臂的伤痕慢慢的退去,心里有些地方碎了,就再难消失。
我知道,那块碎了的地方,是关于亲情的。
母亲去后,那个家于我,再无任何亲情可言。
所以,当父亲决定把我送进南越后宫那年,我虽然年仅十三岁,可,既然家已不是家,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唯一,心里有的,只是,漠然。
这份漠然,最后,反成了我在南越后宫,接近与世隔绝状态的唯一精神支柱。
第三章 新人笑(2)
我走在通往储秀宫的甬道上,心里,百转千回的,依旧是过往的回忆。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各种鲜花混合而成的馨香,就如同宫内的诸妃一般,花团锦簇地,只是待那一个赏花人。
零落成泥,辗做尘,即便香如故,却终是熬不过隔年期的。
三年一度的选秀,是未入宫美貌少女的希冀,也是宫内诸妃心底的禁忌。
手里,端的是紫檀的托盘,上面,是宫里的惯例,皇上赏给今届秀女的香囊。
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图案的锦缎制成的香囊。
诸秀女需在大选那日,在香囊上绣上花纹,并填上自选的香料。
这无疑是最先会引得君皇注意的一道关键步骤。
所以,当我捧着托盘出现在储秀宫时,今年经过宗仁府层层筛选后的十名秀女已躬身立在那边。
她们统一穿着水粉色的宫装,青丝盘成如意髻,并无过多的首饰,均是同色的绢花。
我走至她们跟前,因她们身份还只是秀女,所以,都姗姗然向我俯身行礼。
但,也由于她们是秀女,这个礼不过是带着象征的意义,更多,是冲着我手上的托盘,代表的圣恩。
“各位秀女,我手中托盘内置着的就是皇上赏给各位的香囊,六月初六大选时,各位需在香囊上绣完图案,并填好自选的香料,献于皇上。可明白了?”
我语意缓柔,听进她们的耳中,却是不一样的味道。
她们均福身谢恩:
“民女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恩?听到这两字时,心底湮起一抹哂笑,映到脸上,仅是唇边得体的微笑,我的眸华拂过那群秀女,在不起眼的角落,看到我曾经的妹妹,澹台姮。
对,是‘曾经’的妹妹,从南越国破,冼玉宫失火那天起,我就是重生的墨瞳,再不是南越的丽妃澹台婳。
澹台姮在一众的秀女中,并不起眼,她刻意低下螓首,让她的美貌在此时显得不那么张扬。
难道,亡国,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把她昔日的骄纵,蛮横,狠厉一并改变?
我不这么认为,她愈是安静,愈是淡然,我愈嗅到一种危险的气息。
而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景王的侧妃,念及此,心,突然有一丝的抽痛,以至于我捧着盘子的手,稍稍有些不稳。
“嬷嬷,把这些锦囊分别交予诸位秀女。”我吩咐一边伺立着的嬷嬷们,以掩去心思的沉重。
“是。”
两个嬷嬷忙上得前来,一人接过托盘,一人分发这十个锦囊,得到的秀女无不再俯身谢恩,这次的俯身比之前那次,更是虔诚,纤纤素手接过的,仿佛就是打开后宫最辉煌灿烂地位的钥匙。
我注意着角落中的那人,当她接过香囊时,美貌的脸上,仍旧没有一丝的波澜,静到,似乎,她本就是如此淡泊名利之人。
但,我知道她不是。
自被父亲送进宫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一面,两年未见,她的美越发出尘,而我,在深宫的冷落中,渐渐磨掉的不是心志,应该还有部分女为悦己者容的期盼吧。
所以,当景王看到她时,或许,真的会动心,收她做了侧妃。
可,我又不愿景王也是如玄忆般深情之人,宁愿他是绝情冷漠的。
女人,果然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第三章 新人笑(3)
我唇边的笑意愈深,而那两名嬷嬷也已发完香囊。
此处,该没有我什么事了。
一如,她们日后若被玄忆选中,正式成为宫内主子之后的较量,也与我无关一样。
端着托盘出来,我明白,我的心,没有办法,做到象景王期望的那样,成为她的替身。
在那晚,亲眼目睹玄忆对于她,蕴着如此深浓的情意时,唯一仅剩的尊严,不容许我这么低微地去分享属于另一个女子的爱。
因为那份爱,或许永远只是虚浮地转嫁在我身上。
我不愿,更不要!
思绪纷纷间,差点撞到一人的身上,我稍稍稳住,余光瞥到,那人袍底的祥云靴,周朝,只有近亲王爷才可穿祥云靴,这人的身形,显然又并非景王。
但,不论他是谁,我做奴婢的,若不记着行礼,便是犯上。
“奴婢惊扰到王爷,请王爷恕罪!”
“不妨事。”他的声音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磁性。
此时,我才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清莲香。
这股味道,陌生,但又有些许的印象,我却回忆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料。
我仅能福身,等着他先行过去。
“你是御前宫女?倒真识得眼色。”
“回王爷的话,奴婢正是御前宫女墨瞳。”
他的语音随着我的声音骤然变沉:
“墨?你姓墨?!”
我不知道,这区区一个姓为何引起他如此之大的反映,何况,这姓,不过是当时我胡诌出来的罢了。
“是,奴婢姓墨。”
我低眉敛眸,隐隐觉得,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凝固中,分明涌动着一丝骇人的戾气,比之当日的景王,亦尤胜之。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视线仿佛胶着在我的身上,许久许久,方扬长而去。
我不明所以地抬起螓首,那深青的背影,终让我记起他是谁,在南越郦歌台前,让景王俯首是瞻的摄政王。
他,原来也离开南越,返回周朝。
我到储秀丽宫已有半个时辰,不由加快步子回昭阳宫复命。
禁宫的甬道,软石铺就,着布履而过,却是咯脚的,只不知,那各宫的娘娘,丝履踏过时,是否也会觉到一样的咯脚。
念及此,忽自嘲一笑,各宫娘娘,上了主位,便有肩辇代步,又怎会无端端的走这几许路呢?除非,往御花园赏花,那,又是自当被论。
回到昭阳宫,夏初的景致更姹紫嫣红,因移去桃树,那一隅略显空荡,花木司就在庭院两侧,增种不少花木,来抵消那一隅的空落,可,这样,反倒,愈显出那一隅的寂静来。
我甫抬眸,忽见一绿衣丽人从正殿台阶上姗姗而下,按着时辰,该是玄忆用完午膳,略做歇息的时候,那丽人赫然是蘅泠宫的淑妃沐烟蕊,她一直甚少露面,每月,旦凡轮到侍寝,也容色淡淡的样子。
而,自从那晚开始,玄忆停翻牌子至今。
那么,她来昭阳宫,难道是为了数日不见君王之故吗?
抑或趁着君王撂牌子,妄得些许的圣恩?
“参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似被我惊了一下,怔怔间,才道:
“免礼。”
我起身,眸华不经意掠过她的脸上时,竟,看到,那里,有隐约的泪痕。
正午的暖阳下,烁出几分晶莹,她的素手执着丝帕,目光中,是让人无法忽略的悲怅。
第四章 旧人泪(1)
沐淑妃缓缓从我身边走过,那方丝帕轻委的坠于地,随她来的两名近身宫女因侍立在宫门甬道边,未曾瞧见,我忙俯身拾起,指尖湿冷的感觉更证实了方才的猜测。
“娘娘。”我轻轻唤她,她莲步略滞,我将丝帕呈上,“您的丝帕。”
她伸手执过,语音柔和:
“谢谢。”
她的眉眼清秀,虽比不上宸妃的美貌,但犹如一泓碧溪,让人望之不忘。
可巧,她素日似乎也喜穿绿色的宫装,髻发虽按品正妆,不过,钗环在三妃中也是最素净的。
“原来姐姐在这,那是妹妹来得不巧了。”清脆声响起,来人却是秦昭仪秦怜。
她着烟笼海棠绢纱裙,苏缎百蝶氅衣,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丹凤眼眸华流转间尽显妩媚。
她是后宫,圣宠稍盛于其他诸妃的宫妃,每月总有三次的翻牌。
不过短短三年,就从当年的秀女中脱颖而出,晋到了昭仪的位份。
距妃位仅一步之遥。
而当今的三妃,大多都已入宫八年有余。
我向她请安后,只能侍立一边,没有主子的吩咐,擅自是不可退下的。
“秦妹妹,本宫来此是回皇上选秀之事。”沐淑妃的话,反倒显得有丝疏远。
“妹妹素闻姐姐为人清冷,不理宫中的事务,想不到,姐姐对于选秀一事却颇愿为皇上解忧。”
“本宫既为后妃,理应为皇上解忧。”
沐淑妃的语气仍是极平和,丝毫没有被秦昭仪话语挑衅所扰乱。
“咦,这倒是了,听闻,宸妃姐姐今早诊得喜脉,惠妃姐姐又恰逢三皇子三岁诞辰,当然更分不开身,陪同皇上、皇后娘娘选秀的,便也只有姐姐一人了。”秦昭仪莹润的红唇微挑,笑得愈是张扬。
沐淑妃随着这句话,脸上洇出一丝的苍白,而我,也稍稍一惊,宸妃怀孕,在这后宫,着实是不小的一石落水,纵激不起千层浪,却会让原本看似平静的水面,也起澜波微微。
“本宫受之皇命,自当会尽心替帝后分忧。”沐淑妃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但脸上的神色,已泄露她的真实所想。
“皇上应该还在等妹妹,那妹妹就不打扰姐尽心替帝后分忧了,就此拜别。”
秦昭仪稍行礼,依然绽着娇艳的笑容往殿中行去。
沐淑妃的身子忽然轻轻摇晃了一下,我忙扶住她,甫扶住,才发现她的手臂宛然在瑟瑟发抖:
“娘娘。”
她略滞了一下,才摆手:
“本宫无碍。”
话这样说着,我的手上蓦地触到一丝冰冷,她的泪,分明终于再忍不住,一滴一滴溅落了下来,她的唇边浮起更为苍白的笑靥:
“秋凉纨扇,纨的,不过是一季的春末。”
她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步子踉跄的往宫门外走去,早侍立在那边的两名宫女上前搀住她,宫门外,肩辇已然停好。
我望着她纤瘦的背影踏上肩辇,骤然,在这春末夏初,会觉到如秋般的森冷。
位列三妃的她,是否,也正映证了红颜未老恩先断的那句话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昭阳正殿出来,她会流泪,但我却知道,方才她的流泪,是因为,秦昭仪的那番话。
沐淑妃,在这宫中,素来比起别宫娘娘都要淡泊于那一份君恩。
可今日的她,让我明白,只要入了宫,成为帝王的女人,谁,都不可能对君恩荣宠,视而不见。
第四章 旧人泪(2)
我走回正殿,袭茹从殿内恰好退出:
“外面候着,昭仪娘娘在里面。”她低声道。
内殿,隐隐传来女子清脆的笑,除此之外,其余声音皆遥不可闻。
“我已把香囊交代下去了。”我语音压低,轻声道。
“嗯。”她应了一声,“可有仔细嘱咐相关事宜?”
“照着吩咐叮嘱了各位嬷嬷和秀女。”
“这就好,往年的选秀,是没有这一道的,今年文哲皇后提出,加设女红这一道,因着年年听诗吟词,是有些无新意了。”
这么说时,内殿的笑语倒渐弱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玄忆虽然还是如常般温雅,可,却不召见任何的妃嫔,今日,独独见了秦昭仪,这女子的笑,才是他治愈心底伤痛的暂时良剂吧。
只是,不过是暂时的功效,如此而已。
一盏茶的功夫,秦昭仪款款从殿内走出,她媚眼如丝地盈盈而笑,一步步走往殿外,亦是步步生花的美态。
紫燕正从外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见到秦昭仪,忙俯身行礼:
“奴婢参见秦昭仪,秦昭仪万福金安。”
“免了,这是什么?”
“回娘娘的话,是今年选秀时系于如意下的络子。”
“哦,怪不得本宫瞧着花花绿绿倒是好看,是你打的络子?”
“奴婢手拙,让娘娘见笑了。”
“这个好,宸妃娘娘恰怀了龙嗣,你替本宫打一个攒心梅花络子,本宫正好坠在玉佩下送于她安神。”
“蒙娘娘赞赏,不知娘娘何时要?”
“自然是越快越好。”秦昭仪戴着护甲的手轻扶起紫燕,笑,“可有劳你了。”
“奴婢能为娘娘效力,自是奴婢的荣幸。”
“这小嘴可生得甜,赶明儿,本宫定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奴婢拜谢娘娘!”紫燕复又行礼,这一礼明显比刚刚行得更为尽心。
紫燕端着盘子进来,脸上满是喜色。
袭茹上前把托盘接过,道:
“即应了娘娘的差,看今儿个是否能赶出来,也免得误了主子的事。”
“我晓得。”她把托盘递于袭茹,转身,走出内殿。
袭茹轻摇了一下头,我再定睛看时,似乎又纹丝不动的样子。
她转身,把托盘递于我:
“让皇上过下目,若行,我们今晚就得把这些络子分别系到如意下。”
她是掌事宫女,诸如端托盘之类的事,则是其余五名御前宫女份内之事。
我接过盘子,里面,一色放着五条络子。
“只有五名秀女会中选?”
我问出这句话,袭茹并不见怪:
“按着往年的规矩,每三年的选秀确只有五名秀女应选,这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我浅浅一笑,这样的问题到别人那非挨一顿训,也未必要得到答案,只有袭茹,我知道,她是极好的,对待所有的宫女内侍都平易近人得很。
走进明黄的帘幔内,他正独自立在窗前,手中,仿佛捧着什么。
“奴婢参见皇上。”
“起来。”
“皇上,这是选秀那日系于如意后的络子,请您过目。”我呈上托盘。
他返身,走近我,淡淡道:
“把托盘放下,替朕抱着它。”
我抬起眼眸,对上的,正是他手中一双乌黑圆溜的小眼睛,恰是一只雪白的老鼠。
我不禁尖叫一声:
“啊!”
第四章 旧人泪(3)
幼时的记忆又席卷进脑海中,那一年,父亲因陪宫宴未归,晚上,夫人执意说我见到她,未行礼,便将我关进后院的黑屋中,任凭母亲怎么求她,她铁了心地就要罚我,说我目无尊长,可她彼时突然从花园的假山后走出,我当然来不及行礼。
其实,后来想想,那不过是一次,她处心积虑的蓄谋。
那一晚,我听到静谧的黑暗中,四周,有悉簌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心里的恐惧让我更紧地缩住身子,直到,我的脚背忽然有东西串过,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到,一双双乌黑圆溜的小眼睛盯紧了我。
我也看着它们,对峙间,我的手开始变得冰冷,额角也冒出汗来。
那些小眼睛见我长久没有反映,终于窜到我的身上,细细尖利的牙齿,开始噬咬我薄薄的衣裳。
我感觉到疼痛,我也知道,倘若我不做点什么,或许,我会可笑地成为这群恶魔的晚餐。
那一晚的记忆,注定是不为人道的残忍血腥。
我开始还击,我站起身,用我的脚在黑暗中向它们踩去。
听到‘吱吱’声一片响起时,我才惊觉老鼠的数量之多,以及它们的胆大是接近疯狂的。
这,不会是普通的‘邂逅’,是夫人蓄意的安排。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然后,那些令人作呕的尖叫声也渐渐平息下去。
第二日,当我所谓的父亲,终于将我放出来时,他比我更惊愕地看到,黑屋子里,遍地是老鼠的尸体。
而,我的身上,也遍布着一些可怖的伤痕。
也从那天起,他看我的目光转冷,不再有父亲般的慈爱,哪怕,那些慈爱,因我母亲出身的缘故,曾经,也只有那么极淡的一缕。
痛苦的记忆将我过往的伤疤重新揭开,我不是要变得那样狠,可,我真的怕,我怕极了这种动物。
纵然,这种动物看似十分小巧,嬴玄忆手上的这只,还是洁白的毛色。
但,它的眼睛让我仅能感到恐惧。
关于那晚的血腥记忆再次涌了上来。攫住我所有的思维,让我的身子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瑟瑟发抖。
托盘从我的手中,呯然坠地。
他觉察到我神色不对,将那老鼠放至一边的笼子时,我已骇怕得退到窗栏处。
风,很轻柔,我的后背却因恐惧濡湿。
他的手轻拥住我时,我的神色还是惶惊的。
“朕吓到你了?”
我只是摇头,身子愈发抖得厉害,他稍紧的拥住我,他的身上,是好闻的香味。
可,这香味并不能让我的心有片刻的平静。
我仿佛能感觉到,我的布履上,老鼠开始噬咬,我下意识地跺了几下脚,刹那,血腥气便弥漫过他身上的香味。
那不过是幻觉,不过是幻觉,可我在这幻觉中,还是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知道,他必定从我的眸底,读到这份恐惧,他将我揽入怀中,他的下颔抵在我的发髻上,那样的温暖,是我从来没有体味过的,虽然,母亲,小时候,她也会这样抱着我,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我在他的怀中,渐渐停止了瑟瑟发抖,他柔柔地拥着我,有那么刹那,我的思绪也归于宁静。
不去想过往的悲伤,不去想人世的纷争。
就这样,仿佛,人生,也就是种圆满。
第四章 旧人泪(4)
“朕不知道……你会怕它……”他在我耳边低低轻语,温暖地仿若煦风拂过。
这份温暖,是我能拥有的吗?
原来,温暖,真的,会让人迷醉一时,但,迷醉一世,却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欠身,想要离开他的怀中,脸上,被汗濡湿,他并未强行不放,只是,在我的身子稍稍离开时,一手取下贴身的汗巾,明黄的缎棉悉心拭去我脸上的汗渍。
此刻的我,一定狼狈不堪,纵然,这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狼狈。
我的脸窘红着,想避开开他的擦拭,但,他的温柔,让我竟无法绝决地拒推。
他凝着我的脸,眸底愈发深邃。
在他的瞳眸中,我惊愕地发现,随着汗渍的拭去,那层蜡膏的掩饰也在逐渐地消褪。
未待我再次挣脱,随着顺公公在殿外通报:
“摄政王驾到!”
那袭深青的身影已然缓缓入内。
是通报,并非是通传的意味。
原来,摄政王可以无召而入,在周朝,显见是除却皇上以外,最为尊贵之人。
他松开揽住我的另一只手,握住汗巾的手也随即垂下,甫启唇,带着一丝恭敬:
“王父。”
一声‘父’字,实是我没有想到的。
不过,这都是天家的事,于我一界宫女,又有何相干?
“参见皇上。”摄政王躬身行礼,随即直起身子,射向我的眸光,赫然带着一抹令人心颤的冰冷。
冰冷之外,似乎还蕴着一些什么。
“奴婢参见摄政王。”
“免礼。”
摄政王的语音同样是冰冷的,丝毫不同于那日在南越后宫所见。
那时的他,比之景王,更有亲情的温暖涵于其中。
此刻,迥然不同的他,我隐隐觉得,有一种不安,但,又不知道,这种不安的源头是出在哪。
“王父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今日本是应太皇太后之请前往永乐宫,方才正要出宫,忽想起一事,故来面圣。”
“何事?”
摄政王的眼神犀利地掠过我,这殿内,确也只有我一人,事关机密,自然,不是我所能听得的。
“墨瞳,你且退下。”玄忆吩咐道。
“她是墨瞳?”摄政王突然发问。
对了,方才我见到他时,脸上还有蜡膏做掩,而如今,这蜡膏眼见被玄忆用汗巾拭去不少,我本来的容貌,自然就显露出来。
“王父,有何不妥吗?”
“没什么,只是,刚刚在离宫之时,见过这名宫女,容貌有所不同罢了。”
摄政王语气恢复平静,那抹眸光却犀利得仿佛可以把人剐凌。
我兀自低下螓首,躬身行礼,语音有些许战兢,当然,我知道,这份战兢不过是时事所迫的掩饰:
“奴婢告退。”
“下去吧。”玄忆道。
我退出帘外,方发现心,怦怦地要跳出来一样,纤手抚上脸,知道,我的姝色姿容,怕再也无法隐瞒下去。
玄忆刚刚并未有所惊讶,怕是早就知晓我是那晚的女子。
一如,我知道,那晚的男子是他一样。
可我,竟还蠢昧至极地以为,那些许的蜡膏可以让我得到更多的安宁。
安宁?这禁宫之深,即便有安宁,亦是在平静澜波下孕育着暗流的噬骨。
第五章 国色姝(1)
倒退着,出得帘外,甫回身,措不及防,险撞上一人。
“怎么看路的,这么慌张,也亏得是御前伺候的!”
低低的斥责声响起,是顺公公。
我抬起的脸落进他的眸底,他的脸瞬间凝结上一种震惊,确定的说,震惊中还带着惶乱。
“你是墨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几许。
我的脸,是否让他想到了那人,抑或,他更讶于,我的容貌竟起这般大的变化,除了眉眼有些许相似于那个脸色蜡黄,毫无出色之处的墨瞳,现在的这张脸,哪点,又是那个墨瞳的样子呢?
而,眼下,我这张脸,要面对的,或许不仅仅是昭阳宫众人的诧异。
还要面对,可能拆穿我真实身份的那人——应届秀女澹台姮。
但,此时的窘境,是我所需要先去应付的。
带着和‘蓁儿’一样的脸,出现在这些昔日早熟悉‘墨瞳’的人面前。
“正是奴婢,顺公公。”
“你——下去吧。”顺公公皱了一下眉,他的眼底,拂过更多的,是如同那晚一样的森冷。
“是。”我欠身,迎向的,是袭茹略略惊愕的眼神。
“怎么出了这些许汗,还不下去更衣。”袭茹看出我的尴尬,道。
我应声退出殿外,往后殿行去。
要来的,终归是要来。
从我复进宫的那日开始,做为棋子的命运,就不可被逆转。
既然,他心中,早有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又何必,空因着那片刻的温暖而妄自菲薄呢?
我不过是他盟约中的一步棋,对于棋局,纵有温暖,也会在执下间,化为棋格中不变的定数。
除非,到了那一日,我不再仅仅是一枚任他操控,命不由己的棋子,才会让他真正注视吧。
“——墨瞳?”
回到屋中,云纱见到我,瞪大她本来不算小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问,“是你吗?”
“不是我,还有哪个?”
她拉着我的手,呼啦啦地转了一个圈子,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端详着,眼里仍是讶异。
“天啊,你怎么会变这样子?难道御前当值会越变越美?”
“不过是御前当差可以用胭脂罢了,前几日你刚回来,每日贪睡,我又伤势方愈,你怎有心看我呢?”
“真的是这样?你这么一说,确实,好象是白了点,眉眼却还是你,看来,咱们,如果能妆扮,个个也都是如娇似玉的大美人呢。”
我轻轻点她光洁的额头:
“是啊,等你到了御前当值,也可以用胭脂水粉,自然和我一样。”
她再细细地看我,脱口而出:
“刚刚若不是你这身宫装,我其实,差点把你当成——”她噤了声,眉心颦起。
“我上了妆的容貌和谁很象吗?”我不经意地问她,心底,知道,这份不经意的背后,其实是有很在意云纱口中的答案,哪怕,她并不会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因为,关于‘蓁儿’的一切,仿佛是这个宫中的禁忌。
“其实,不光是容貌,你身上的香味都好象。如果不是你这身宫装,真的,完全就是她,不过,她不会穿这身宫装。”
“你从哪个宫当差回来,就变得这样神神叨叨,我入宫前,可没有姐妹。”我顿了一顿,意有所指,“若说有这么个象我的人,我倒真想见一见呢。”
我看到,当我提到‘哪个宫当差回来’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