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第12部分阅读
七爷 作者:rouwenwu
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嘿嘿,常恐秋节至哪……”
这时,吉祥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景七点点头,心情很好地说道:“叫他进来。”
吉祥转身出去,片刻,带着李延年过了小廊,进了赏雪亭。李延年陪笑道:“王爷真乃风雅之人,此时赏雪可谓正当时啊,可惜我们这里常年里也少见这些白色,瞧着还真是干净。”
景七笑道:“李大人,坐。”
李延年谢了坐,吉祥给两个人都斟上酒,静静地退立在一边。
李延年尝了一口,只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直冲头顶,忍不住叫了声好,景七却没动,待他一口饮尽,才缓缓地说道:“李大人,今日本王请你来,一来是请你品酒,二来……”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信,递到李延年面前,笑道:“二来是找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请李大人过目过目。”
李延年接过来方才打开,立刻脸色大变。
第三十七章:捕巨硕鼠
那泛黄的信封里厚厚地装了一沓的东西,竟将李延年的出身、亲族、乃至四十又三年的人生历程,事无巨细用蝇头小字一条一条地全都罗列出来,李延年一目十行地往下扫,越看越是心惊,乃至到最后,双手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像是他这些年间,身边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一样,后背上窜起一层彻骨的凉意。景七轻轻地压下酒杯,说道:“大人真是好福气,伉俪情深,身为朝廷命官,家中有鬟婢成群,小年祭灶之日,竟还能吃到尊夫人亲手熬的糖,着实让人羡慕。”
小年夜,正是前一天的晚上。
景七似有所感地叹道:“赌书泼茶,举案齐眉,虽说都是寻常闺阁小事,可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凄风苦雨地闯荡回来,有那么一个落脚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点着灯等着你么?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李大人?”
李延年死死地盯着他,一张总是笑嘻嘻讨人喜欢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恐惧来。景七不动声色,又问了一遍:“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两人之间静默了片刻,便是一边站着的吉祥,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只觉得这炭火足足的小亭中冷寂了下来,景七的笑意不退,李延年脸上的恐惧,却一点一点淡下去了,只剩下某种说不出的坚定,带着近乎于视死如归的寂静。
然后他点点头:“是,王爷说得有理。”
景七终于收敛了试探的笑容,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是卸下了一层云山雾罩的膜,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凭栏远望,万里白雪如瀚海之沙,远没于无边之地,苍苍莽莽,将人间尘埃,一夕洗了干净。
半晌,才道:“自打本王来此地,李大人是跑得最勤的一个,这是廖总督在栽培李大人,拿你当个心腹人看。在本王说呢,李大人的能力也好,手段也好,都不应该屈居在这个地方。”
李延年低低地埋下头去,不吱声。
景七接着道:“廖总督和大殿下关系密切,他替大殿下做的那些事,你心里也有数。本王且问你,廖振东手下,私自屯了多少兵?两广之地,多少商户给过他贿赂?卖过多少官?草菅过多少条人命?这回两广闹事,又有多少各怀鬼胎的人在其中活动?”
李延年神色不变,镇定地道:“回王爷,廖振东手下有私兵六万人等,私铁不计其数,分四个地方贮藏,往来小商户不算,和此地四大商行家族都曾有联系,卖官数目,下官有记录以来,总共八百六十又四个,草菅人命之事均记录在册,此番事故……”他顿了一顿,露出一丝笑容,“王爷,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您装得糊涂,心里也明白的。”
景七背对着他,悠悠地道:“李延年,你好忘恩负义啊,本王第一面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惯于琢磨人心,最会不着痕迹讨人喜欢的,对付赫连钊那样好大喜功的,最好用不过,廖振东接触京中那么久,这点看得清清楚楚,若是你愿意,早便做了京官,跟在赫连钊身边,给廖振东做保险去了吧?我还想,李大人真是虚怀若谷,这样好的环境,竟没有往上爬的野心,恐怕廖振东也想不到,自己竟养了一条处心积虑记着他种种把柄的白眼狼。”
李延年跪下,表情平静,将官帽摘下,放在一边,赤着头:“下官为的是心中公义,下官生在寻常百姓家,乡亲父老抚养长大,原应为他们讨个公道。处心积虑下官领了,白眼狼三个字万万不敢当,南宁王爷,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说什么,处置了我便是。我李延年行得正站得直,死得其所。”
言罢,双目一垂,竟似连看都懒得再看景七一眼。景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了他片刻,脸上的表情这才渐渐柔和了下来,俯下身,亲手将他搀扶起来,笑道:“处置了你李大人,谁来帮我把廖振东缉拿归案一网打尽?”
李延年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景七,景七大笑起来。
雪过碧天如洗,阴霾了百日有余的两广之地,终于见到了太阳光。
景七和李延年密谋一番,末了让何季亲自送了他出门,后院闪过一道黑影,从开着的窗户蹿进来,来往竟悄无声息,轻功造诣可见了——梁九霄兴冲冲地对他一抱拳:“王爷!”
景七点点头,对他伸出手来。梁九霄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崔将军的回信,幸未辱命。”
崔将军名叫崔英书,曾经冯元吉的嫡系,如今冯家军没落了,他也郁郁不得志好些年,只有这些个灾民暴动之类的事才找得上他。
景七接过来,三行并一行地看了,轻笑了一声:“这回好了,咱们坐在这看热闹就行了,等着有人自投罗网。”话这么说,却仍然小心谨慎地将崔英书的回信凑在烛火上烧干净了,这才坐下来,吉祥适时地给两人把茶端上来。
景七对跃跃欲试的梁九霄点点头:“坐。”
梁九霄瞪着一双大眼镜眼巴巴地瞅着他,这人的易容手段确实了得,他洗去脸上药物之后,一张硬朗看着还有些憨厚的脸,绕是景七见多识广,也愣了半晌。想起那天那千娇百媚好似空谷幽兰一般的美人竟然是这种货色,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也颇有些幻灭的感觉。梁九霄便说道:“王爷,让我再去找崔将军会和吧,一举抓住廖振东那个狗官!”
景七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敢去给我添乱,我打……我叫你师兄打断你的腿。”
梁九霄委委屈屈地瞅着他,只听景七难得耐心地说道:“廖振东在两广扎根了多少年了,势力盘根错节,那些个使坏的商户们,虽说是暗中给他使了个绊子,却也都留了一手,谁也没站出来,都在隔岸观火,等着看朝廷的风向,一帮子成了精一样的老东西,谁肯出这个头?若没有名目,那崔将军凭什么发难廖振东?何况廖振东手上那六万私甲,真闹起事来,你担待得起还是我担待得起?”
梁九霄被他骂得眨巴眨巴眼,张张嘴,傻乎乎地看着他。
景七叹了口气,反正也没别的事,干脆和这愣头青掰扯清楚,省得他一会出去生事,便道:“如今坑已经挖好了,廖振东必定会往里跳。我问你,廖振东现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
“啊?”梁九霄摇头。
景七本来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道:“他这种人,地方上的土皇帝当惯了,最是自大自骄,无法无天,此刻恐怕仗着有大皇子撑腰,也没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肯定在想,这事不过是他自己一时失算,若重来一回,定不会再有,所以他现在最急着要办的,就是要下手修补和那些大商户的关系,若没有了他们闹事,两广暴动便不成气候。”
梁九霄大气不敢出地听着。
“可他却没想到,赫连钊把那份名单给我,叫我保的,可不是他们……而是要弃卒保车,那廖总督于他那主子,也不过是秋凉过处的一把团扇。”景七喘了口气,接着道:“而利诱之术,秘诀不过知己知彼,他们想要什么,便给他们什么就是了。这主意是我出给他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廖振东自己心里也这么想的,否则便是我说得再有道理,廖振东他也不过拿我当个傀儡花瓶,听听就算了。然而我这么一说,虽和他不谋而合,这老头子便肯定又要借机动别的心思。”
他停了一下,恍然又回到京城,给那沉默少言的少年念叨这些个生存之道一样,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可回头去看的时候,坐在那里的可没有那虽然倔强却聪明的少年,只有个张着嘴一头雾水的傻小子,忍不住有些泄气,略微不耐地问道:“懂了么?”
“不懂。”梁九霄十分诚实。
景七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径自道:“但凡他们这样的老泥鳅,想要滑不留手,需得做到一样,便是凡事不能自己出头,坐收渔利才是上上之策。本王提出来的,他自然会想到要利用本王出头。商人?商人说到底不过重利,眼下,恐怕廖总督要开始琢磨着以本王的名头,给各位兀自观望的贪心蛇们喂象了,他如意算盘好好的,是要借着本王的手把这事压下去。朝廷命官贿赂商户的这污名,也叫本王担了,把自个儿摘得干干净净的。”
吉祥机灵,眼珠一转,便说道:“主子方才便是要李大人去按着名单挨个暗访这些人了?主子说商人重利,岂不等于是借着廖振东的手给他们利。”
景七看了他一眼,心道管家上,平安要比吉祥强不少,若论心计,却恐怕还真不如这一个,当下笑了笑:“你别急,有你忙的时候,到时候还得你操持着,给诸位弃暗投明的员外们接风洗尘。”
吉祥“哎”了一声,乐了。梁九霄半晌,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王爷,我……我干什么?”
景七没好气:“我说了那么多,你没听懂么?”
梁九霄:“……不懂。”
“‘不懂’‘不懂’的,你跳河么?!”景七抄起一本书直接砸向他脑袋,“万事已妥,唯欠东风,给本王穿女装去!”
除夕夜,崔英书带俘虏和军队凯旋而归,南宁王大宴群臣。然而就在歌舞将近高嘲时候,突然门外闯进一对官兵开道,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这些人里,有穿金戴银的锦衣商,有冬天摇扇假装清高的读书人,有破破烂烂衣不遮体的灾民,数以千计,手捧万言血书,状告两广总督廖振东并巡抚等一干官员。
廖振东猝不及防,只得装傻充愣跪下痛哭冤枉,景七将万言血书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笑起来,只说了两个字——拿下。
廖振东等人连侍卫狗腿一干人等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场中歌舞升平的“美人”们突然变身罗刹,竟轻易地便控制住了全场。
而此时,崔英书已经暗暗布置人马,将此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廖振东怒骂道:“景北渊,你敢动我,便不怕几万家军便成流寇,从此两广之地,鸡犬不宁么?!”
景七一只手撑着头,也不理会他,问道:“李大人哪?李延年大人呢?”
李延年出列:“下官在,回禀王爷、将军,饷钱已经下发了,有愿意走的,拿钱走人,不愿意走的,被崔将军收编了。”
廖振东瞠目欲裂,瞪着李延年,只说不出话来。
景七笑道:“瞧见没有,廖大人,不是我说你,你是那名将的材料么?韩信带兵方敢称多多益善,你这有算什么了?多少人在你手里,那都叫乌合之众——来人,押下去!”
廖振东于三日后猝死狱中,死因不了了之。景七上书称“反贼自尽”,赫连沛只道“如此家贼,死得好!”
可怜一干平日跟着廖振东的小鱼小虾,要么吃了挂落当了替罪羊,要么什么都不知道,胡扯一通,恨不得马上摘干净自己,再往廖振东身上踏上一万只脚,以表立场。两广之案,便被这初出茅庐的南宁王快刀斩乱麻一样地结了。
崔英书班师回朝,立了大功,回去请封赏,还收编了不少人,志得意满。
李延年蛰伏多年,一击得中,心中郁郁之气尽出,拊膺长叹。
两广百姓皆庆之。
赫连沛满足于查抄贪官府的东西,又封了内务府库的油水。
就连赫连钊也很满意,景七极会办事,该死的绝不让人活着进京城,将事情了解得干干净净,没有半分牵连到他,私兵是心疼,可见了这番光景,寻思着廖振东那饭桶弄出来的乌合之众,不要也罢,不过将损失降到最低罢了。而那李延年,他也是熟人,过不了几年,等风声松些,两广之地还是他的聚宝盆。
廖振东和李延年有什么区别么?不同姓名,却一样是狗。
景七微微松了口气,寒风中慢慢行路,归京去了。
第三十八章:投桃报李
望月河上一年又一年,年年岁岁人不同,花月却总相似。春风一度十里岸,离人九步三回头。
看朱都成碧。
错过了一年的望月河上歌,错过了一年的上元佳节夜,等景七远远望见京城的城门的时候,心中竟隐隐地升腾起某种压抑不住的想念。
想念幽静安闲的王府,想念唠唠叨叨的平安,甚至是比邻而居的那个小怪兽乌溪。
景七忍不住笑笑,一边伺候着吉祥说道:“你说,府上那没良心的紫貂还认识我不?”
吉祥忙赔笑道:“主子说得哪里话,那小东西一直养在主子身边,都不让别人近身的。怎么就能不认识了呢?”
景七想到了什么似的,也笑道:“也是,畜生比人可要有良心得多……哎,你知道为什么么?”这是闲扯了,可吉祥却愣了一下,不明白小王爷是什么意思,怎么好好的就扯到这上面了,想家了不成?便摇摇头。
景七似有所感地说道:“这人,要操心的事情太多,譬如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妻儿老小,每日应酬也应酬不过来,总有千千万万的诱惑叫人陷进去,可畜生不一样,每日操心的不过是活着和吃喝。你养了它,它平日里看得见的,认得的,也就你一个人。你有外面大千世界三丈红尘,它却只记得你一个人的恩情……”
景七说到这里,便顿住不往下说了。
吉祥怔了怔,不解其意,只得赔笑着点头称是。
梁九霄却突然道:“王爷说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听着这么难受呢?”
他吸了吸鼻子,想了半晌,只得道:“王爷,你也交差回家了,我也能见着久别的师兄了,都是高兴的事,咱们就不说这样的话了吧?听着让人心里酸溜溜的。”
景七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不过就事论事随口一说罢了,有什么难受的?”
梁九霄眉眼都皱了起来,摇头道:“不是,听着就是难受,好像心里堵了一口气似的,不舒坦,就跟……就跟……就跟对什么事失望了好多回,就不愿意再想似的那种感觉。”
景七嘴角弯了弯,没吱声。
他想有时候老天也挺公平的,一个人有一样长,便有一样短,譬如聪明的人大多想得也多,一辈子过得不见得比傻子轻松,譬如总是琢磨人心,城府深厚的人,看人总是有固有的角度,却往往不如不谙世事真性情的人有一种近乎神奇的直觉。
乌溪有这样的直觉,梁九霄也有这样的直觉。
景七相信,其实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有这样的直觉,只不过久而久之……便连自己的心都不敢相信起来。
忽然,马车停下来了,景七一愣,吉祥立刻探出头去问,前边回答了句什么,吉祥跳下车子去,片刻又回来,眉目之间似有喜色:“主子,您猜谁来了。”
“嗯?”光线有些暗,景七没留神吉祥的神色,听见这话,却一皱眉,心里立刻滚了七八个个儿,他轻装简从,走在了崔英书的前边,为的便是悄悄地回京,谁也不告诉,直接进宫面圣,把事儿交代了,省的期间让赫连琪闹什么幺蛾子,却在这里被发现了踪迹……
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这桩子是插在了什么地方?自己这里?不可能——难不成是周子舒那里……
在这里挡着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景七沉默了一会,伸出手去,面上仍是平平静静不见情绪的,只道:“扶我下去,瞧瞧是哪路的朋友这么神通广大。”
一下车,却愣住了。
城郊古道,有酒亭换做“长亭”,门口三棵老柳,行人过往,折上一只,便也千里寄相思了。再往外走,便要出城门了。
长亭门口的露天之地,此时坐着一个人。
少年人长得快,大半年不见,竟有些不认识了,身量又窜高了一大截,人群里竟能鹤立鸡群了似的,脸上没带面纱,而记忆里总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弧度却被光阴磨砺去了似的,被风一吹,便一夜间长大成|人了一样,望向他的眼睛极亮,甚至是带着笑容的。
景七从未在这少年脸上见过那么柔和的笑容,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当然,从未在乌溪脸上见过那样笑容的不止景七一个,就连陪着乌溪的阿伈莱和奴阿哈也忍不住惊悚了一下,自从那天他们巫童说出口的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之后,俩人的神智一直在凌乱。
不说阿伈莱,就连奴阿哈也想不明白,为啥自家巫童会喜欢一个男人。
那男人有什么好?不香,不软,浑身哪都硬邦邦,也不会细声细气地说话,不会洗衣做饭生孩子管家。奴阿哈瞅着阿伈莱,默默地想象了一下,同是男人,要是把这位当成媳妇娶回家……鸡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隔夜饭险些呕出来。
越发觉得巫童是魔障了。
每天百无聊赖地陪着乌溪在这个小破酒亭坐一会,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吃什么东西,日日如此,要上一壶酒,喝完就付钱走人,临走还会留恋地看看那高耸的城墙,这也就算了。
可就在刚刚景王爷下车的那一瞬间,乌溪那双突然亮起来的眼睛和笑容,像是一道惊雷劈进了奴阿哈的心里。奴阿哈只一眼就明白了,巫童这不是魔障了,这是真心的。
当初他自己的哥哥每天从最最危险的地方,随时冒着要丧命的危险,采一小篮子南疆最美的绫子草送去他嫂子家里的时候,脸上就时常不自觉地带着这样的表情。
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就像是将要干枯的植物一瞬间等到了甘露一样的表情,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于是奴阿哈心情很复杂地跟着乌溪迎上去。他偷偷打量着这个也算熟悉的人,景七长得确实好,不是女人的那种好——他身量颀长,衣裙翩然如临风玉树一样,整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雅致和精细、而这精细打扮中,说话行动,却不由自主地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放下的潇洒落拓来,虽说人心眼多了些,可若是朋友,也是能倾心相交的。
这是个不错的人,可……他是男人啊!奴阿哈不由自主地又偷偷瞟了阿伈莱一眼,一想到巫童喜欢的这是个和阿伈莱一样的大老爷们儿,奴阿哈就更纠结了。
当然,景七是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别人心里,正在和五大三粗的阿伈莱建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只觉得自己刚刚的警觉有些可笑。
谨小慎微惯了,竟有些风声鹤唳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乌溪就放松下来,虽然心里知道这小崽子心毒手毒哪里都毒,却仍然有种由衷的安全感,好歹总算在他面前,不用心思九转,能稍微松口气,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也不用强作欢颜,好像自己也能性情起来似的。
景七笑道:“想不到我到京城第一个碰见的人竟然是你。”
乌溪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他,景七傻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回过身来,这才伸手在他背上用力地拍了拍,道:“你这是跑到田里偷吃人家农家肥去了吧,几天不见,竟长疯了似的。”
乌溪只觉得这人的骨头硌着他的胳膊,像是比走之前还要清减些了似的,心里酸酸钝钝的,有种难过和欢喜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他以前从不知道人心里可以由那么多那么微妙的感受,大半年的想念倾斜而出,泛滥成灾。
末了,乌溪只闷闷地说道:“我想你了。”
景七心里一热——赫连沛等着他清点财物的单子,赫连翊等着他抓的一连串贪官佞臣,赫连钊等着他自己洗白了的消息,周子舒等着他的师弟……没有一个人,会这样上来于这音尘易散的长亭古道上紧紧地抱他一下,说一声我想你了。
不为别的,只是想你了,只是你这个人。
“算你还有点良心。”景七忍不住笑出声来。
良久,乌溪才放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景七这才问道:“你怎么在这?”
乌溪道:“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听说你走这条路回来,就每天来看看。”
景七睁大了眼睛,失声问道:“每天?我走了这大半年,你每天都……”
乌溪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在这坐一会就回去,没想到你走这么长时间。”
这孩子怎么那么招人疼呢——景七突然觉得怪窝心的,于是招招手,叫吉祥捧过来一个小盒子,接过来,递给乌溪道:“给你买的小玩意儿。”
乌溪呆呆地接过来,脸上突然浮现起一种古怪的神色,似是极高兴,又勉励压抑,小声问道:“给我的?”
景七点点头:“两广之地的民间特产,不值什么,不过想着你可能没见过这东西,带回去随便玩玩也好。”
乌溪又问道:“那……只给我一个人么?”
景七心道,那些人人大心也大,看重的东西都得要徐徐图之,哄小孩的玩意儿自然拿不出手,于是点点头,随口道:“还能给谁?”
乌溪心满意足,小心翼翼地将绸缎包着的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个精巧的象牙盒子,上面鸟兽花纹无不极尽精致,自古犀象之签便是和昆山之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等物并列,皎洁富贵自不用说,象牙盒子打开了,里面竟是十二生肖的小像,都是象牙雕成,个个玲珑剔透,憨态可掬。
乌溪仔细收好了,极宝贝地贴着胸口放着,笑容没有半分掺假地说道:“我很喜欢。”说着,讲手上戴着的一个碧绿的翡翠指环摘了下来,说道,“你送我礼物,我也送你。”
奴阿哈和阿伈莱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巫童,那可是大巫师历代相传的,临行前大巫师才给了的,嘱咐他要保管好,将来若自己不带着,也必定是要送给自己的妻子的……那个那可是……
阿伈莱张张嘴才要说话,被奴阿哈用力踩了一脚,憋着铁青的脸又给咽回去了。
景七摆手笑道:“你没意思了不是,不过是一些小玩意,什么礼物不礼物的,你高兴了拿着玩,不高兴了扔在一边便是了。”
乌溪认真地说道:“你给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扔在一边——这个也是不一样的,你一定要收着。”
景七眨眨眼,接过那翡翠指环,对着光瞅了瞅,虽知道是好东西,可他南宁王见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这点翠倒也不放在眼里,便逗趣似的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乌溪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反正是不一样的。”
还弄上玄虚了,景七乐了,刚想说话,却见乌溪极郑重地看着他,坚持地说道:“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没得因为这点小事和他掰扯,景七心情好,便从善如流地说道:“如此,却之不恭了。”
他在手上比了一下,带在其他指头上稍微大了些,拇指又带不进去,一边吉祥有眼力见儿,立刻也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段线绳,穿上了,与他挂在脖子上。
乌溪悄悄地笑了。
王爷,您可是收了人家的定情信物啊……
第三十九章:横生犹疑
乌溪不是特别健谈的人,多半时候,都是别人说话,他听着,不管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反应大多也都是简短的问句,或者点头摇头,但是相处时间长了,景七发现,他真听进去了和随意敷衍时表情是不一样的。
别人说废话的时候,乌溪的眼睛一般是往下看的,眼皮半垂着,眼珠动也不动,难为他把点头的时间掐得那么精准。而当他认真听的时候,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对方,眨都不舍得眨一下似的。
每次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景七也便忍不住会多说些。
当一个人总是面对一些复杂的人和复杂的事情的时候,再看那些简单纯净的东西,就特别容易心软,所以景七对小孩子和小动物总是特别有耐心。可惜他转世多次,却从未有过自己的子嗣。
有时候他会想突然想要一个像乌溪一样的儿子,会在他说话的时候睁着一双有黑又大的眼睛无声地催促他往下说。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心无旁骛,对自己认准了对错的事情,从来不随便摇摆,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这些都是他自己没有的,景七想,乌溪这种人,应该是最幸运的,他活着,虽然有时候会累,却永远不会疲惫。
因为他总是在坚持一些很明确的东西,就不会迷茫,不会后悔,不会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羡慕归羡慕,可天性这东西,总归是学不来的。
景七捡着一路上好玩的事跟他闲聊,吉祥阿伈莱奴阿哈并梁九霄等人跟在身后。梁九霄悄声问吉祥道:“这位是谁啊?瞧着不像咱们大庆人。”
吉祥道:“这位是南疆的巫童,就住在我们王府旁边,时常往来的。”
梁九霄眼睛一亮,就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他就是巫童?是不是你说的功夫很厉害的那个人?”
吉祥笑道:“巫童功夫周公子也赞誉过的,别的本事也是好的。对了,王爷身上那些瓶瓶罐罐的宝贝,还是巫童配的呢。”
梁九霄听到他大师兄周子舒,立刻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冲上去跟乌溪切磋切磋,又听到后半句,忍不住惊讶道:“咦,就是那个沾上一点就把我放倒的药么?”
他二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又低声说话,但乌溪耳力极好,一开始没注意,听见这句却忍不住回过头去,微微皱了一下眉,问道:“这个人是谁?”
景七道:“周子舒的小师弟,这回帮了我不少忙——对了,吉祥,回头我进宫,你不必跟着了,将梁公子带回去,着人好好招待,再派人去请周公子,跟他说一声。”
吉祥忙点头称是。
乌溪却仍在犹疑:“怎么我写给你那些药的用法,有什么地方不清楚,误伤了他么?”
景七摇头失笑,梁九霄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倒也是个痛快人,还不待景七说话,便把事情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拿眼偷偷去瞅景七,见他只当笑话听,脸上丝毫没有愠色,于是大声道:“反正王爷是两广百姓的大恩人,就是我的大恩人,我得罪过你,你还不生气,是真好汉,以后若是有差遣,我梁九霄就是头落地、血朝天,也必定不辞!”
奴阿哈和阿伈莱都张大了嘴,瞅瞅这位大言不惭地兄弟,又瞅瞅乌溪,心里有些佩服,敢在他家巫童面前承认刺杀……刺杀巫童未来的媳妇儿这件事,真是非常勇敢。
景七笑骂道:“你?你不给我找事就不错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哪还敢劳你大驾?”
乌溪却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看着梁九霄,若说他刚刚听着景七说话时候的眼神像是吃饱喝足的小紫貂,这会就变成吐着信子的毒蛇了,梁九霄突然就觉得有些冷,心想南疆果然是蛮子待的地方啊,这人都这么邪门的,叫他看一眼,浑身都不舒服半天。
乌溪拉住景七,问道:“他弄伤你了?”
景七又还没来得及说话,梁九霄失声嚎叫道:“怎么可能?我若还弄伤了王爷,不是要以死谢罪了?”
景七觑着乌溪的脸色,便知道他有些生气,怕他钻牛角尖把梁九霄当什么坏人,于是打了个哈哈:“误会么,一场误会,还叫我见识了一回梁大侠精湛的易容术,也值当了。”
这话倒是真的,周子舒虽然易容术更精湛,脸上走马灯似的换脸玩,可也一般很少把自己弄成女人,偶尔为之,也不过村姑粗妇一类,没有像这位,竟别出心裁地把自己弄成一个大美女。要知道易容虽然说起来神乎其神,毕竟不是没有破绽的,所以一般高手都避免将自己弄得太过离谱,以免失了自然。
景七打趣道:“若不是那美人太人高马大,恐怕我还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不说这话没什么,乌溪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误会揭过去也就是了,又没真伤了人,可一听这话,立刻觉得看着这一脸傻笑的家伙就不顺眼,扮成女人,还深夜一个人在……在那人的卧房里。
好,很好。
于是当晚梁九霄上吐下泻险些去了半条命、隔日还起了一身疹子、几个月都不退这事就姑且不提了。
连周子舒这老江湖都没瞧出这位师弟是着了谁的道儿,只当他水土不服。
但说景七和乌溪同路回府,匆忙换了件衣服,便进宫去了。
小公公王伍迎出来,堆着笑脸:“王爷,皇上请您进去。”
景七笑眯眯地走过去,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递过去:“可辛苦王公公了,有大半年不见,皇上身体还好,喜宁公公年纪大了,你也不少劳动吧?”
王伍忙恭恭敬敬地道不敢:“伺候皇上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哪来劳动一说呢?这会皇上刚醒过午睡的盹儿来,精神正好着呢,才念叨着王爷,王爷就回来了,您说这不是巧么?”
景七与他客气一番,随着王伍往里走去,只听王伍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王爷上回从巫童那讨来的偏方真是管用,奴才的老娘吃了两服,腿脚就有力些了……奴才谢谢王爷,王爷大恩大德……”
后半句他咽了下去,宫廷重地,处处都是耳朵,有些话,心照不宣就行。
王伍虽身体不全,却最难得是个孝子,老娘腿脚不好,去年春天摔了一跤,竟彻底瘫了,王伍乃是宫里当值的,才算熬到皇上眼皮底下,两边顾不得,急得不行,还因为疏忽,倒茶水烫了,还被赫连沛训斥过,景七正好在场,才私下打听了,找乌溪给他寻来一个偏方,竟真管用。
景七笑道,轻飘飘地道:“举手之劳罢了。”
举手之劳换人感恩戴德一辈子,何乐不为呢?这世上风浪易躲,暗沟翻船之事太多,于人方便,便是于自己也方便。
王伍叹了口气,又说道:“皇上这些日子高兴呢,二殿下不知从哪里弄来好多奴才见都没见识过的异兽,一片孝心哄得皇上乐呵着呢。”
景七桃花眼微眯了一下,脚步却没停顿,只是点点头——王伍这是特意提醒他……赫连琪最近在皇上身边活动不少,可知也是不少给他上眼药的。
赫连沛见了他也很亲热,叫到身边来,又说他高了,又说他瘦了,长吁短叹一回,反倒是两广之事只是草草地听他交代一番,便拉着他说些闲话,期间还感慨:“若朕知道,这一去这么大半年,那边还风雪兼行的,便不叫你去了。你这孩子,知道也不说,那些个事都是崔英书那等皮糙肉厚之人做的,你赶着上去凑什么热闹?”
景七摸着鼻子只是笑。
赫连沛便教育他道:“你乃是天生富贵之人,依朕说,也不求你做什么功业,跟明哲似的,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行,只一样,可不能随了他那看不开的性子。”
景七心里一震,小心地抬头看了看赫连沛,只见他脸上笑呵呵的,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就知道赫连琪这段时间定是没少拐弯抹角地给他捅暗刀子,心思急转,脸上露出一个委委屈屈表情,把袖子撩起来,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凑到赫连沛面前:“说的呢,皇上您瞧瞧。”
赫连沛一看,见他白皙的手臂上竟有一块伤处,乌乌黑黑的,还挺大一块,赫连沛道:“哟,这可怎么弄的?”
“烫的。”景七道。
赫连沛急着道:“哪个奴才不要命了么,敢把这胳膊给你烫成这样?找太医瞧过了不曾?”
景七摆手将袖子放下来,笑道:“找当地的一个大夫瞧了瞧,不妨事,说也不会留疤,都快好了,本不想给皇上添堵的,刚叫您那么一说,臣心里一路上这点委屈就憋不出了——这个还是臣自己个儿烫出来的,都说那两广是暖和的地方,却谁知道一场大雪下来冷成那样,臣这没出息地,就成天抱着暖炉,一不注意,倒把自己给烫了。”
“哎哟,你瞧瞧!”赫连沛伸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多大的人了,要不说,你们这帮孩子啊,都是朕看着长大的,一天不在朕眼皮子底下,就得添点彩。”
景七委屈道:“可不是么,当时臣就后悔,放着京城的好地方不待着,非跑那么大老远的地方,当时就想,都出来了,事儿不办妥了,都无颜见江东父老,就硬着头皮上呗。”
赫连沛叫他给逗乐了:“还无颜见江东父老,你唱戏哪?”
景七撇撇嘴:“在那边,一会想着,得替皇伯父和父王争口气,一会又想着以后可再也不听别人忽悠来闲揽事了,听着容易,干起来可真要命,下回可打死也不去了。”
赫连沛一愣,好像这才想起来,景七离京去两广之地,是赫连琪撺掇的,忽然就没了音儿。
景七却好像无知无觉一样,仍然跟他说了些两广之地的趣闻,这才告退出来。
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胳膊上的痕迹是他临行前,突然心里一动,为了以防万一,叫梁九霄亲自动手用易容的东西给他弄的,能以假乱真,别人轻易看不出来。
想不到担心的事情还成了真。
果然伴君如伴虎,自古天家无父子,何况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义子——
景七突然想起来,前一世,赫连沛似乎没跟他闹过这出,那时候他一门心思都扑在赫连翊身上,好像天上地下,除了这个人,旁的事都不过心思似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让赫连沛特别放心。
这一世……反而是凡事都太精细,险些成了破绽。
第四十章:帝都春至
帝都的春天正悄无声息的发出一点气息来,苦寒犹在,隐隐约约却成倾颓之事,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如同一进一退的试探。
景七从金銮殿出来,脸上便麻木做了一片,直接坐轿回府。
他暗自盘算,前一段时间自己确实有些过了,这些年不言不语,朝堂中大多数人都只当他是个富贵闲人,却从蒋征挑起事端开始,或明或暗地动作不小,这回两广之事,有心人更是明镜儿似的。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话,说的是楚王,若落在他自己的头上,可是大大的不妙。
激流须退,景七屏退了下人,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无意识地将乌溪才给了他的那个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