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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第19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rouwenwu

    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

    良言已尽,听得进去听不进去,就看他们自己了!

    泠霜自幼爱词胜于诗,宋词诸人,她却不同一般小姐爱易安柔婉,或是秦少游,周邦彦此类动不动便朝朝暮暮,花花月月的,除却东坡先生之慷慨,最爱者便是这一位辛稼轩了!

    这一阙北固亭怀古,还是当年袁昊天字把字地教她念的。他那时,正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

    辛稼轩一生为光复宋室奔走呼号,曾亲帅五十骑兵就敢夜袭金营,且大胜而归!此般英雄,却也不言那曹刘,倒来言这孙仲谋。难怪昔者曹孟德有言:“生子当若孙仲谋!”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孟良胤已经下得城楼而去,但是歌声,却依旧未停。

    悲歌击筑,时而幽咽,时而铿锵,散在这无边夜风里,在皑皑白雪上盘桓回荡。

    泠霜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前尘往事如烟萝。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月已行到西边的天空,斜斜地垂着,约摸已是寅丑交替时分了。

    泠霜步下了城楼,看见霍纲依旧站在背风站在那里,守在马车旁,正仰头望向她。

    “不是让你去休息包扎伤口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泠霜一看他胸前,殷红的血渗出来,在胸口污了一片,如今已经风干成了暗红色了,在火光下也看不太仔细,只觉是黑压压的一片暗色。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霍纲略一弯腰,身形流畅,毫不似受了伤。

    “你若是以为欠了我,那,今日你救我一命,算是还清了!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我不会承你的情!”泠霜看都未看他一眼,径自越过他上了马车。

    “保护汉妃是属下的职责,大汗既然命属下负责您的安全,那,属下自然有义务要将您毫发无伤地送回去!这是责任,无关其他!”霍纲依旧躬身,脸上没有表情,不卑不亢。

    马车缓缓启动,车内再也无话。

    明媚鲜妍能几时

    街上都是积雪,一路行来,车轮蹍在在雪面上,吱呀吱呀一片绵软。

    凉州城里实行严格的宵禁,从城楼到段潇鸣暂居的都尉府,一路已经遇到好几拨值夜的士兵。但是没有任何人拦下他们的马车。想必,是他们都认得霍纲的缘故。

    都尉府所在的一条街上,原本的居民已经全部被迁走了,住的全部都是段军的指战核心人物。戍卫兵个个戎装执戟,任是在寒夜里站得纹丝不动。

    城里面也只有这一条街的雪是扫得干干净净的,所以,马车底下的地面不复绵软的时候,她也知道,她到了。车轮转动的速度依旧未变,一圈一圈,轱辘的轴在转,听着那种特殊的声音,感觉就像是车轮子生生从她心上碾过去一般。

    “汉妃,我们到了。”霍纲的声音终于在车外响起。

    都尉府前的灯笼亮堂堂地照着黑底金漆匾额,泠霜站定在大门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脚迈进了门槛。

    小丫鬟在前为她掌灯照路,穿过一进院,从垂花门里进去,蜿蜒曲折,绕过了中庭的花园,从月洞门里出来,穿过耳室,过了二进院,进了仪门,便是一方影壁。

    泠霜微微一抬头,看了看那上面的砖雕纹样,雕得是‘福贵万年’,中间一个大大的团福,四周皆是吉祥喜庆的玩意儿,诸如多子多孙的石榴,福贵的牡丹,还有祥云等等。

    前后相拥的丫头仆妇都随了她的脚步停下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吱声,甚至连抬头,也没有,一个个都敛眉低首,大气也不敢出。

    泠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见了他,该说什么呢?

    何曾想,终有一日,他们也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嘴边呵出的暖气,白白的雾气,一下子便散尽在了寒凝冷滞的空气里。这个严冬,到几时才能过完!

    缓缓抬脚,一步一步转过照壁来。

    空旷的里院,什么也没有。

    暗沉沉一片,连一个灯笼火把也没点。只有满天黯淡的几颗星子,靠着寂寥透着绯色的下弦月那一点微薄的光,照在雪地里,雪面反出的那点子光映着整个院子。

    他,便是那样简简单单,孑然一身地站在那里,负着手看她。

    他就立在雪地里,身前身后都是厚厚的积雪,雪面上干干净净,平地连一丝褶痕也无。他究竟有多久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了?

    泠霜蓦地怔住了,双脚如被灌铅,一寸也动弹不得。

    两年前的大草原上,她大病醒来,第一次站在黑夜的原野里对月流泪,蓦然回首,却见他骑在马上,隔着几丈的距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个时候,她恨他,他亦恨她;

    还是那一年,那个夕阳渐短的黄昏,他忽然即兴带她去骑马。拉沃城的后山沙地上,他长身玉立,对她娓娓说起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潇潇暮雨,断雁西风,那雄鹰展翅的奋力搏击长空,从那一天起,他有了新的名字。那个黄昏,他们的关系变了。

    一年前的早春,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用尽了心思哄她宠她,可是她却冷然以对,那个时候,她恨他,无关家国,只为自己。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爱与恨,从家国天下这样大得荒诞可笑的层面转到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感情层面。那个地方的春雨,不似江南的细如牛毛,绵绵密密地洒在脸上,温和而细腻。那里的雨,极大极大,冰冷彻骨,从九天悬河直泼而下,兜头浇来,直叫人冻如骨髓!他仅剩下那最后一步,停在台阶前回身来望她。她的背贴在雕花门板上,看着他站在雨里回眸。

    今年的秋天,纳克斯节,他装醉脱身,带着她跑到百里之外的当今山。浩瀚无际的沙海,他的背后,是上古洪荒。她站在沙山顶上看他,他笑了,她亦笑了。或许,她这一生,也忘不了那一天,他一身单衫站在晨曦初露的草原上,临风而立,单薄而潇洒,火红朝阳在他身后冉冉升起,万丈光芒沐他衣冠似绯,他笑得那般灿烂,只对着她。

    泠霜积攒了几年的悲伤一瞬间倾巢而出,难过得泪如泉涌。已是很习惯眼泪的味道了,在她的生命里几乎已氤氲成了空气的味道。

    咸而微湿,带着薄薄的温暖。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已经被冰封成了雕像。

    他总是这样站着,站在那里,站在她可以望见的地方,她一抬头,一回首,就能看见,看见他。

    她不知道他们这是怎么了?这是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要变得如此疯狂?如此不可理喻?!

    她太想痛彻心扉地彻彻底底撕心裂肺地嚎哭一次了!放下骄傲,放下尊严,放下责任,放下仇恨,放下一切的一切,只是单单纯纯地哭,流泪。

    她眼里的世界,全部模糊了。

    她便看见了他从哑儿手中拿过了披风,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动作迟缓而僵硬。他把披风披在她肩上,粗粗地一裹,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死了……”泠霜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刀削斧刻,冷峻清苦,早已泣不成声。

    “对不起……”他的声音无比疲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无力而苍白。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一步一步地朝寝室走。

    纯净无暇的雪面,只留下他的一串脚印。

    哑儿打起了门帘,熏人的暖气扑面而来。都尉府的地下都烧着火龙,房里的温度极高,暖如阳春三月。

    似乎还怕她冷,段潇鸣又叫人添了两个火盆到榻前。

    一阵忙碌之后,所有人都退下了,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泠霜的抽噎声已歇,只是望着炭盆里烧得火红的炭出神,安静地流泪。

    “不要哭……”段潇鸣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另一只手逡巡在她的两颊为她拭泪。

    “他死了……真的死了……”泠霜倚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段潇鸣轻答,声音喑哑低沉。

    “现在,我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的一无所有了……”泠霜搭在他胸口的手猛然一紧,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

    “不!你还有我!还有我!”段潇鸣骤然收紧双臂抱着她,如有千钧之力,声音紧紧绷着。

    “你?是啊,我还有你……还剩下一个你,原来,我还不是一无所有……”两行泪落下,落在段潇鸣的手背上,他忽觉那泪烫得惊人,一路灼到心底去。

    “他要杀我……他居然要杀我?”泠霜从他怀里挣出来,跪在榻上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失神一般问着他:“他为什么要杀我?”

    段潇鸣看着她的模样,仿佛失心疯一般,知道她实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现在统统要发出来,怕她一时迷了心智,真的疯了,忙一把抓在她肩上,双手特意用足了力道,将她抓疼,狠命地摇着她,冲她吼道:“你醒一醒!有我在这里,谁也杀不了你!谁也伤不了你!知道吗!”

    泠霜果然吃痛,双眼渐渐回复神采来,目光也有了焦点,口中依稀喊了一声‘疼’。

    段潇鸣看她醒过神来了,便松开了双手,复又将她搂回怀里,仍然如刚才一般,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不停地安慰:“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泠霜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他的腰,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抱,抱得她自己手臂都酸痛无比,却依旧不肯松开,连一分一毫也不肯松开。

    她没有办法,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办法,只能抱紧他。纵使,他是那团火,她是那只迷途的飞蛾,明知这一去没有半点生机,她还是毅然决然,没有半分后退。只因,她已经没有退路。如今,她只看得到他这团火,她只够得到这团火,除了奋不顾身,殊死一搏,她再无第二条路可选。纵然这一去,便会粉身碎骨,她也义无反顾!

    走到今日,她谁也不怪,谁也不怨,只因,这一条路,当初,是她自己所选。

    这宿命,早在她十里红妆嫁与他的那天,便已决定!

    泠霜半身斜躺在他怀里,长长的章服从榻上直铺到地上。‘噼啪’一声,炭盆中的一块烧得火红的木炭忽然爆了一个火花,火星子从炭盆里溅开来,正落在了裙裾上。千丝万缕,层层结版,道道提花,一针一线的绝世针法绣成,华美殊绝,云蒸霞蔚,再怎么精贵无双,却经不起这一个小小的火星子,只这么一点字红,便在那堆锦砌绣的嫁衣上灼出一个洞来。极小极小的一个洞,不过半寸大的口径,焦黑的一层沿边,不细看,谁也瞧不出来。

    可是,就是这么小这么小的一点瑕疵,便把这一身章彩罗裙给毁了!

    那样地惊世绝美,来得是多么艰难?不知道用了多少人力物力,经了多少年才得,去得却是这么简单,这么快!这样的美,原是这般脆弱!

    正像那万人渴盼的权利,来的时候,千难万难,几代人呕心沥血,劈荆斩棘,从刀枪箭雨里杀出来,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待到大厦一朝倾,却也去得那么快,那么轻巧……

    “如果有一天,我身陷敌阵,你当如何?”她的手,举在上面摸他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即使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她也能认得出来是他。

    “纵千万人,吾往矣!”段潇鸣拉下她的手,将她整个身子扳过来面对着自己,双目炯炯,灼痛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往外迸出。

    小的时候,泠霜总跟着母亲柔妃去祭祀先蚕坛。本来,这个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做的。可是因为她父亲的原配夫人很早就故去了,他登基以后又没有立新皇后,所以,这项重要的祭祀活动便由后妃中地位最高的贵妃柔妃来主持。

    祭祀的其中一个环节便是去看专职司养的‘圣蚕’。那个时候,泠霜总是很羡慕那些蚕。

    从养的精品蚕,蚕农悉心地日夜照拂,到结茧了,愈发地小心谨慎。那一枚枚的茧子送到官家的缫丝作坊里去,抽丝剥茧,吐了一辈子丝,总算结了茧,正是做着最美的梦 的时候,就被人扼杀在自己的梦里。那个梦,百花竞放,姹紫嫣红,暖洋洋的阳光洒在它们轻展的翼上,美好如世外仙源。可是,那梦,却永远不会醒来。但是,它们却是依旧幸福的,因为,它们从始至终都不知道,那梦原来是醒不了的。它们辛勤地吐丝,吐尽腹中的最后一丝一缕,去织起那个梦。它织好了它的摇篮,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嘴边,还噙着一抹微笑。

    在泠霜的心目中,那些蚕,是唯一可以带着笑安然面对死亡的生命,她觉得它们是这世上最最幸运的。

    可是,今天,此刻,她忽然不羡慕它们了。因为,它们已不值得她羡慕了。

    ‘纵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话,她原是不信的。不可信,也断不会信。可是,偏偏是他,是他教她信了,这一信,便是一生一世!

    泠霜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一池春水,平静无波。终是乍起微风一缕,点破那水面,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去,荡开去,直到整个水面都是粼粼波光。

    泠霜忽地嗤笑一声,猛地推开了段潇鸣坐起来。

    段潇鸣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愣愣地还未待反应过来,便见她离了榻,站直了身子,一把将胸前一排‘赤金包嵌明珠’的蝶恋花带扣扯了,一扯一甩,将那一袭火红嫁衣扔进了炭盆里。

    猛地一团火光窜起来,火舌几乎要舔到她。

    段潇鸣惊呼一声‘小心!’,伸手一把将她扯回了怀里。

    “你这是做什么?!”段潇鸣心有余悸地冲她喊道:“知不知道刚才很危险!”

    泠霜看着他紧绷的脸,浅浅地晕开一抹笑,双臂抱上他的脖子,柔声道:“这样,我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你了……”

    一抷净土掩风流

    第二日,段潇鸣为袁昊天风光大葬。

    泠霜亲自前去为他入殓。看着那具躺在上等棺木中的完好尸身,泠霜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头割下来了,依旧可以缝回去。匠人的手艺高超,可以缝得完好如初。

    下人将他的遗物送到她面前,由她决定哪些放入棺木一同陪葬。她从端盘里一扫,除了他的一柄佩剑,却是那半截绞碎过的宝蓝剑穗。

    她猛地避过头去,不让旁人看见她眼中的泪花,仰天深吸几口气,才回过身,亲手将那半截残穗用手帕包了,安安妥妥地塞进他的衣襟里。

    丧事办得很隆重,为他披麻戴孝的,大部分都是他手下被俘虏的下等兵。他一生爱兵如子,如今死了,倒真有几滴真心泪的。

    泠霜呆呆地望着正中间那一个‘奠’字,倒觉得平静了。

    忽然外间一阵马蚤动,吵吵嚷嚷地似谁在叫骂。

    泠霜出了门,便看见陈宗敬被一群人拖着拽着,不让他往里走。

    他挣脱不开,便破口大骂这些拽着他的人。闹腾之间,众人都看见泠霜一身孝服站在正前看他们,一个个都下意识地松了手去行礼,齐齐叫了声:“少夫人!”

    陈宗敬一得松,便挣开身子来到泠霜面前跪下,扯着嗓门子,大声道:“少夫人!老陈虽然算不得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袁将军的头是老陈做主砍下来挂上去的,少主事先并不知道!您有什么气,尽管朝着老陈来,别冲着少主撒!要杀要剐,便听您一句话就是了!”

    众人见陈宗敬一口气将话全倒了出来,拦也拦不住,一群人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泠霜的反应。

    陈宗敬跪在她面前,喘着粗气,嘴里一股子一股子的热气冒出来,散了,又冒出来,又散了。泠霜站在雪地里,晌午的阳光耀眼得很,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来。

    他说了什么,她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

    里面的哀乐停了,哭声也停了。四周围安安静静地,只留下陈宗敬地喘气声。

    众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都突兀地僵立在那里等泠霜反应。

    孟良胤闻讯赶来,后面跟着一个霍纲,一进了院门便瞧见这幅情景,便已知晓了个大概。

    他平日严肃惯了,今日却铁青了一张脸,走在陈宗敬面前,冲左右喊道:“来啊!把他给我拖下去,杖责一百军棍!”

    左右士兵动了一动,却不敢上前拿他。

    “怎么?!老夫的话不管用?!非得少主亲自来?!”孟良胤这回是真的动了气,连抬起指着的手指都颤得厉害。

    “先生……我……”陈宗敬看着他的样子,气焰被打得全没了,支支唔唔地想要说什么,却不敢开口。

    “混账!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灵堂!!灵堂你也敢来闹!就是我能容你!少主也不能容你!这军法天理都容不得你!来人!给我拖下去!”

    孟良胤这一番话说得几乎咬牙切齿,声色俱厉。左右再不敢迟疑,上来架着陈宗敬退了出去。

    方才拉着陈宗敬的几个将领也纷纷告退了。

    孟良胤此时方缓过气来,对着泠霜一揖,道:“少夫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素来没个章法,什么事都胡来!”

    泠霜依旧微微低着头,低垂着目,不让雪面反射的阳光刺进目里灼伤眼睛。

    “为什么昨天先生不告诉我?”她说得极低极轻,只淡淡扫过人的耳里,却是一字一字刺到人的心上。

    孟良胤一叹,双手负在身后,低头道:“少主交代的不让对您说。”

    泠霜低头沉默,片刻之后,终于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看着孟良胤的眼睛,微微一福身,道:“多谢先生昨日教诲。”言毕,也不看他,径直转进屋里去了。

    一时复又哭声四起,哀乐凄迷。

    孟良胤一个人站在院中,看着泠霜转身而去,终是长长一叹,摇了摇头。

    那日,他与段潇鸣在一处商议下一步进军计划。却见霍纲铁青着脸进来,压低了声音将陈宗敬私自所为简略地说了一遍。他心下大骇,转脸觑向段潇鸣。

    将敌方将帅头颅挂上城楼示众,这是极其严重的侮辱。非正军统帅,谁也没有资格下这样的命令。如果当时此事传了出去,那陈宗敬的命是断然保不住的,很可能还要祸及九族。陈宗敬自他祖父那一辈起,便在段家军中效力,他的叔伯和两个哥哥都是死在战场上的。段潇鸣再怎么样也不能眼看着他去死!所以,当下严令诸人瞒住了。

    后来见泠霜怨怪他之深,孟良胤在旁看不过去,便私下问段潇鸣,为何不将实情告诉她。

    段潇鸣当时看着窗外大学,恻然一笑,道:“自她嫁我以来,所受的委屈之深,旁人也无从体会。她的个性极要强,凡事总是往心里头搁,钻着牛角尖自苦。她就一颗心,哪里装得下那么多的苦处去?!此事若是旁人所为,她这苦定也是一贯地往心里头搁,不肯发泄出来,也无从发泄出来,若是我做的,那倒能叫她好好地发泄一场。这样一来,我也反倒放心,不然那么多苦处积在心里,她又不肯同我说,任是谁,也迟早要给逼疯了的!”

    袁昊天下葬之后,泠霜登车回府。

    段潇鸣依旧站在那里等她。

    才转过照壁来,泠霜便看见他迎上来。疾走了几步到她跟前,却又生生地站住了。在那里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又重新憋了回去。几番周折,终是无言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红肿的双眼。

    “站在雪地里不冷么?”最终还是泠霜绷着脸,先开口道。

    “你冷不冷?”段潇鸣一边拉起她的手暖着,问道。

    “是我先问你冷不冷,怎么你倒不答反问呢。”泠霜没好气地来一句,用力地抽回了手,径自往前走去。

    段潇鸣以为她生他的气,兀自站在原地,惆怅地望着她的背影。

    走到廊下,泠霜忽地驻步转身,回过来望他,板着脸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等着变雪人么?那你也先立个军令状昭告天下,省的冻死了赖我!”说完,眼一横,推门进去了。

    段潇鸣一时还辨不过味儿来,等到回过神来,才缓和了神色追进去。

    “霜儿……”段潇鸣从后面拥住她,深深一叹。

    正要吻下,却被泠霜猛力推开。

    段潇鸣完全没有防备,被她这突然一推,竟退了一个趔趄,难以理解地望着她。

    “我有说我原谅你了吗?”泠霜白他一眼,到床上抱了他的枕头朝他身上扔去,气道:“以后,你令找个睡处去!”

    “为什么?”段潇鸣愣愣地接了枕头在怀,问。

    “《孝经》你没读过?要不要将孟先生叫过来重新教你孝道?”泠霜回道。

    段潇鸣瞬间明白过来,父母大丧,子女皆要守孝三年,方全孝道。想到这里,知她已经想开了,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神色也回转了过来,复又平和,走到她跟前,微微笑道:“怎样都好,全听你的。”言毕,抱着枕头便要出去。

    “站住!”段潇鸣刚要跨出门槛,又被泠霜叫住。

    “还有什么事?”他转过身来看她。

    “你要去哪里住?”泠霜别扭地问他。

    “我搬去营帐住,那里也方便。”段潇鸣奇怪地看着她,理所当然地答道。

    “不行!你得住在这府里!”泠霜忽然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道:“不!你得住在后院里,就住隔壁的空间。”

    段潇鸣看着她腮帮子气鼓鼓的样子,煞是可爱,忽然觉得万分好笑,便来逗她,问道:“为何呀?”

    “如今你手下人各个欲将我除之而后快,你不在了,他们半夜冲进来取我性命,那我死的多冤啊!”

    段潇鸣强忍着笑,依旧一脸严肃,望了她半晌,终于还是忍将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真好……”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深情地拥住她,下巴顶在她额上,温暖而踏实的感觉将整颗心都填得满满的。

    “若是再有下回,可就断没有这样便宜!”泠霜倚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说道。

    “再没有下回了,我保证!”段潇鸣伸出右手,做赌咒发誓的样子道。

    “你本是无信之人,你的保证我才不稀罕!”泠霜一侧头,道:“这回,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还要罚你!”

    “还要罚?这个罚还不够重?!”段潇鸣不禁低呼出声,委屈地向她扬了扬手里的枕头。

    “这个哪里算!”泠霜狠狠地瞪他一眼,忽然脸上扬起一抹得意之色,睨着他道:“放心,我一不罚你游街示众,二不罚你下跪斟茶,不过罚你写几个字罢了。”

    “写什么字?”段潇鸣惊疑不定地看她。

    泠霜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到书案前,提笔在砚堂里蘸饱了墨,展开一页纸,寥寥几笔,一蹴而就。

    段潇鸣看她搁笔作了一个‘请’的动作,便走过去。

    才一眼,就杵在那里,脸上白里透青,青里带黑,说不出的滑稽。

    “就这八个字,罚你抄二百份给我。”泠霜侧目望着他,道:“你可好好写,写得不好,我便将它贴到大街上去。”

    段潇鸣一张脸绷得跟什么似的,在泠霜连三威逼下,总算勉强地‘嗯’了一声。

    哑儿挑帘进来,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

    段潇鸣如蒙大赦,牵了她的手就往外走,连声道:“饿了吧,先吃饭,先吃饭!”连拉带拖就把人拽了出去。

    哑儿看他们走远,却不跟上。吃饭的时候,她本不必在旁伺候。她缓步走到书案前,却见案上展着的宣纸上,整整齐齐地书着八个大字‘妻为夫纲,不得违逆’,连墨迹都还未干透。

    “呵!”哑儿禁不住掩嘴一笑,清脆的一声,低低地在寂静无声的房里漾开来,那般清晰,那般慑人。

    ‘噼啪’!烧得正旺的炭盆里又迸出一个火星。短暂而急促。

    虎竹频促羽檄繁

    半月之后,大军开拔南下。

    自凉州一役,袁军似被斩去了一条粗壮有力的臂膀。段军铁骑过处,或一战而溃,或干脆弃城而逃,总之兵败如山倒,不出三个月,段军前后两次渡过黄河,取黄河腹地甘陕二省,尔后急行军夺下河南,拿下了长江以北几乎所有袁氏的疆土。

    连番大捷,全军上下众志成城,士气大振!

    段军之所以能得如此大胜,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行军速度快如飞矢!不以步兵为主力而仰仗于轻勇剽悍的骑兵,攻夺险要地势,扼敌人于咽喉。袁军将帅甚少见过这样的打法,从岗哨来报,以步兵的行军速度来估算段军行程,往往以为段军还在千百里之外,尚可安枕无忧的时候,段军骑兵却已兵临城下,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此不知己亦不知彼,能胜才怪!

    泠霜身在中军,也要跟着段潇鸣日夜兼程的赶路。段潇鸣怕她身体受不了,劝她留守后方,慢慢赶上来便是。可是她断不肯从,定要不离他半步。最后段潇鸣还是拗不过她,只得让她跟着。说来也奇怪,自从离开凉州以来,她的身子出奇的好,精神体力都与之前有天渊之别,竟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般。

    依着段潇鸣本来的行军部署,是准备在开春前渡江。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全军上下军心也甚是稳当。

    奈何长江天险,渡之不易,再加上对岸又有大量袁军屯守,就算是到了对岸也靠不了岸。段潇鸣手下虽然大多数为汉人,可是终究常年在草原生活,不谙水性,一个个在马背上称王称霸,可是一到了船上,全都吐得晕头转向,站都站不稳。

    段军一时被阻长江天堑。

    时令正值残冬,北风依旧凛冽刺骨。段潇鸣整日与孟良胤一起沿江巡视,商讨渡江之法。昔日赤壁之战,曹孟德亦是因士兵不习水战,而后将战船全部用铁锁相连,以期如履平地,能让士兵习惯。本以为大难已解,胜券在握,何曾想到东风一起,一把大火就将其烧得一败涂地!

    曹孟德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一统天下的宏远就此夭折于腹中,饮恨终身!

    昔年的叱咤一时的枭雄,也是犯在了这水上,而今,他亦是对着滔滔江水,一点办法也没有。

    段潇鸣负手站在江边,望着脚下滚滚东逝水,对着辽阔江面深深一叹。

    孟良胤听了,一笑,道:“少主天纵英主,何时竟也学得古人伤感起来了?”

    段潇鸣仰头望着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军旗上,赫然一个‘段’字,不禁略略感到惆怅。侧首过去对他道:“要过这长江天险,真是难如登天啊!”

    孟良胤听了这话,微微低下头去,片刻之后,抬头举目向寒波湛湛的江面望去,面色镇静如初,沉吟道:“长江水道,乃我汉家文明繁衍生息的源泉所在,有利亦有弊,易守难攻,为南下之门户。沿江各处,皆有重兵把守,袁泠傲自是将这长江当成了最后防线,亦是最有力的一道防线,实乃牢不可破!但是,依老夫愚见,要渡这长江,可难如登天,亦可易如反掌。”

    此言一出,段潇鸣凝眸不语,袖手在背,面色不禁凝重几分,道:“先生有话直说无妨。”

    孟良胤略已颔首,开门见山道:“对岸各处皆是要兵把守,断不可与之争锋,此所谓‘只可智取,不可力争’也!”说到此处,后面的话也呼之欲出了。孟良胤且观段潇鸣脸色,依旧是冷硬蹙眉,不改之前,遂一咬牙道:“金陵自古帝王州,六朝古都,为王气聚集之地,实乃福地也!”

    聪明人之间,话从来只需说到三分即可,若说足了十分,倒是画蛇添足。

    孟良胤既已将话挑明,段潇鸣也再不能装作听不懂。眉头蹙得愈发深,仰头慨然长叹道;“先生之言,盎岂能不懂?只是,自古争雄,但良谋能士耳,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干戈,却非要扯进个女人来,算什么!”

    “少主此言差矣!孙子曰,兵不厌诈,自古兵法,讲的都是同一个道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何况,三十六计亦有‘美人计’,历代先人哪个不曾用过此计?当年汉室将颓,王司徒献貂蝉于董卓,里间董卓与吕布,实乃高明!”

    孟良胤还要再说,却不妨段潇鸣忽然转过脸来冷冷一笑:“先生糊涂了,盎既非董卓吕布,亦非那王姓老儿!”

    孟良胤听他此言,不禁讶然失声。他自知失言,也噤声垂手站在他身侧。

    二人俱是沉默,只望着不尽长江水,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先生良苦用心,盎怎能不明白?!”一阵沉默,段潇鸣忽然开口幽幽一叹,道:“只是,若是这万里江山要用她去换,那,盎宁愿不要这江山!”

    话音一落,孟良胤忽觉万念俱灰,沉舟侧畔,皆是病树夹道,狠狠一闭眼,心中之痛,不足为外人道。

    “盎让您失望了!”段潇鸣承师恩二十余载,视他如父。自漠北到而今,一路披荆斩棘,刀光箭雨里相互扶持走来,纵使是最艰难之处,何曾见他对自己这般失望过。

    孟良胤沉吟垂首,低低地摇头,长舒一口气,道:“少主可还记得,昔年主公猝然崩催,鄂蒙诸部秘不发丧,四处围捕您,我等在群狼环饲之下,少主年未及弱冠,却依旧雄心壮志,心系天下。因此,老夫与诸将,拼死相随。这不仅是为了要报主公知遇之恩,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我等都被少主之壮志豪情所折服!”孟良胤年届花甲,已是垂垂老矣,再谈起前尘往事,不禁涕泪俱下。自以袖拭泪,又继续道:“老朽记得当年兵败班朱尼河,我等在下游伏击敌军,少主甲胄在身,志勇不挫,依旧谈笑风生,毫不气馁。老朽还记得您当时对我说,当年铁木真亦是兵败退到这班朱尼河,他与众将歃血为盟,他朝大业得成,定不相负!他铁木真能做到的,您也一定能做到!今日情景,与当日虽不尽相似,班朱尼河不及长江之险要,可是我军却不是当年的势单力薄。奈何,少主之心,却早已不是当年可比!”

    孟良胤振振其词,句句字字,无不痛心疾首,段潇鸣听在耳中,如针刺般难受。

    “何况,以夫人之深明大义,定会体谅少主。金陵总兵沈怀忠乃昔年夫人的近身侍卫,若能由夫人去游说,必然能说动他!不费一兵一卒,长江之危解矣!少主到时再大肆加封沈怀忠,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何来不可启齿之说!”

    孟良胤情绪激动,说话间不免有咄咄逼人之感。他一番话正好戳到段潇鸣的痛处上,引得段潇鸣看他的眼中竟露出几分凶光来。

    孟良胤豪不畏怯,挺直了背道:“老朽只是不愿少主因儿女私情误了天下大业!即便今日将命丢在了这里,老朽亦要将这番话讲出来!”

    段潇鸣一时语塞,满腔怒火发作不得,只是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总之此事断不可为,横渡长江另寻办法便是!我就不信,我这数十万大军就对这区区水域没了办法!”说完,猛地拂袖而去。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段潇鸣滞留长江边,进退维谷的时候,顾皓熵忽出奇兵,从成都亲帅十万精兵,连夜赶至齐国与周国接壤的壅城,夜袭段军大营。

    虽然段潇鸣打的是‘光复前朝’的旗号,但事实上自入关以来,一直是只针对袁军而非顾军。段潇鸣虽然是如今三方里实力最雄厚的一方,但他也还没有能力去一下子同时吞掉齐周两国,所以,他的心里,是先将周国拿下。其一,袁泠傲执政乖张刚愎,朝臣早就对他十分不满,不得人心。其二,袁氏的国土肥沃而狭小,皆是江南膏腴,不像顾氏的崇山峻岭,易守难攻。再加上段潇鸣的大军,动辄消耗的钱粮皆是惊人,江浙二省乃天下赋税的府库,若能有江南富庶作为大军供给的源头,那,他自然是消去了心头一块大病!

    故而,他早与齐主顾皓昶私下结盟,他南下之际,不犯齐国土地,齐国也不出兵相阻。

    他二人皆有自己的打算,此盟约一蹴而就,双方都非常满意。

    从段潇鸣处,他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地东进。至于齐国,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从顾皓昶处,他自然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首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管段潇鸣东征的结果怎样,即使胜了,也要元气大伤,那,到时他再挥军而下,万里江山便在他掌中!段潇鸣辛辛苦苦是为他做嫁衣裳!而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段潇鸣出兵攻袁,恰恰是为他除了一大害顾皓熵!顾皓熵为先帝所钟爱,他生母又是当今太后,他的封地其广,几乎占了顾氏江山的三分之一,太后与先帝爱之,广其地,厚其封,频频以重器加之,致使顾皓熵区区一藩王,实力却要比他这国君还要大!他在自己的藩国蓄养兵将,却不受朝廷节制,实乃国中之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顾皓昶隐忍了他十年有余,如今,总算可以借段潇鸣这把刀,将顾皓熵一举剪除!等到临安危难,顾皓熵必定倾力相救,到时候,他这心头毒瘤,总算可以真真正正地拔去了!

    果不其然,正当顾皓昶疑惑顾皓熵此番怎地耐性这般好,还迟迟不动兵的时候,便闻军报传来,宁王未经奏报朝廷,私自出兵,在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