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18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rouwenwu
计较,毕竟,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的,遂继续道:“本来,爹爹也是要娶她,可是,爷爷不许,怕他一时任性胡来,便匆匆为他娶了妻室。”
“依着师傅的性子,定是不从的吧?”袁昊天轻点了一下头,陆闻庭的古怪性子,他可是领受得比谁都深了!
“嗯,姨娘说,爹爹从来不给娘亲好脸色看的。娘亲也是直到嫁过去以后,才知道爹爹的为人。”可能是从小丧母的缘故,每回一说起母亲,茜柔总是陡生伤感。
“那师娘定是伤心地每日以泪洗面吧?”袁昊天也是一声轻叹。
“哼!才不是呢!”茜柔手肘抵在他肩上,傲气十足地道:“爹爹以游学为名,长期流连在洛阳,那时候娘亲独居在临安,一年也难见上爹爹一面。所以,娘亲就去对爷爷提出,要去洛阳将爹爹找回来。”
“师公肯定不同意!这于理不合啊!”昊天略微一惊,忙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嘿嘿!你猜错了哦,爷爷同意了呢!”茜柔轻笑一声,好不得意。
“啊?!师娘究竟怎么说服的师公啊?”
“我也不知道,姨娘没跟我说,因为,她也不知道。”茜柔轻轻地摇着头道。
“那后来呢?”袁昊天的好奇心完全被带动了,连连追问。
“后来,娘亲到了洛阳,却没有直接去找爹爹。她也没有住进洛阳的别院,而是住在客栈里。”
“好计策!师娘这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啊!”袁昊天若不是双手不得闲,几乎要为其鼓掌了。
“嘿嘿,这回算你猜对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师娘竟是个女诸葛!”昊天仰望夜空苍紫,感佩一叹。
“哼,你想不到的还在后头呢!”茜柔鼻中一哼,道:“娘亲在洛阳整整住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才表明身份,用陆家嫡长媳的身份,包下了洛阳最负盛名的风雅之地,又广发请帖,请来了几乎所有洛阳的士绅名流和家眷,还有洛阳的才子,名妓,自然,其中包括了苏纤纤。”
“师娘这是要做什么?”
“娘亲当日请来的这么多的名流来当见证,与苏纤纤比试。”
“比试?!”袁昊天音调陡升,显然是吓了一跳。他怎么也不敢想一个名门夫人居然会当众抛头露面与一个出身风尘的卑微女子比试。
“是啊,比试!苏纤纤是洛阳城最红的诗妓,人道曹子建七步成诗,她苏纤纤也能十步成诗,竟只让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三步!娘亲以诗书画三项与她公平比试,尔后由现场诸位德高望重的稽老评判。”
“师娘定是技高一筹!”
“那是自然的!”茜柔无比骄傲地扬起头颅,脸上带着对母亲恍如神祗的崇拜。
“那师傅呢?”
“爹爹当时也在场,他是陪苏纤纤去的。他以为娘亲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本来是想借这个机会羞辱娘亲,也算是个他休妻寻个正当借口。可是没想到……”茜柔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袁昊天抢过了话头去:
“可是没想到师娘居然是这般才华的女子!师傅定是悔不当初!”
昊天说完,茜柔却并未急着接话,反倒是一脸沉吟。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可悲。自己的妻子,他却连面目也没有认仔细。娘亲那日轻纱遮面,直到比完了,众人皆惊叹中,娘亲又转回书案,提笔疾书,而后径直走到爹爹面前,将纸笺掷到他脸上,然后转身翩然离去,只留下傻傻的目瞪口呆的爹爹,还有无地自容的苏纤纤。”
“啊?!”袁昊天不禁倒抽一口气,对茜柔之母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彻底惊得哑口无言。
听见袁昊天的抽气声,茜柔嘴边漾开温馨幸福的微笑,声音柔和恬静:“昊哥哥,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喜欢娘亲……虽然娘亲那么早就离开了我,但是,每回一想到我是娘亲的女儿,我就好高兴,好高兴的……”
“师娘到底写了什么啊?”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袁昊天番外蒹葭苍苍
《诗经·国风·秦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将军!”铁甲振振,一阵寒光耀眼,孙章平行至袁昊天侧后方,俯首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章平,你来了。”袁昊天依旧举目远眺城外,北风将松明火把吹得呼喇喇直响,劈啪劈啪,火光跳个不停,仿佛一个寒冷饥饿中的人,因为痛苦而战栗抽搐一般。
城下一片火光辉煌,那是段潇鸣代天讨伐的‘义军’。
“章平,你说,是不是我真的老了……我怎么竟看见霜儿在望我呢……”袁昊天低低一哂,可是还没待那声音笑出来,便已经先噎住了,就那样哽在喉咙里,却是上不得,下不得,仿佛笙箫埙乐里的一股幽咽之气,塞于腹中,久久徘徊在那里。
“将军……您……”孙章平不由觉得悲从中来。他们精心准备,竟这样就化为了乌有!胡骑迅猛剽悍,如狂风暴雨,卷地而来。他率部奋力迎敌却频频失利!如今力竭兵稀,重围难解,孤城残败,怎叫人不心中凄凉?!
“章平,我们在这凉州城,有多少年了?”袁昊天侧转过头来,霜白的两鬓梳理得整整齐齐,连一根散发也无,眼角虽堆满了皱痕,却丝毫精光不减,炯炯有神。
“回将军,整整十五年了!”孙章平也抬起头来看他。
“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啊!原来,竟已经有这么久了……”袁昊天仰天长长舒了一口气,呵出浓浓白雾,迅速便被寒冷所吞噬。
“咱们走的时候,霜儿才只有三岁,抱在怀里,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如今,却……”袁昊天眉间蹙成了一个深深的‘山’字,左手搭在剑柄上,转身回望城下灯火阑珊,低低道了一句:“其实,霜儿这孩子,跟她母亲是极像的。”
孙章平低垂着头,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一如此生,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忠心不二地紧随左右。
两人皆沉默着,汲取此刻这狂风暴雪前的宁静。明日,段军将会攻城。
天下起了小雪,一点一点地,落下来,落到了甲胄上,凝成了一层薄冰。两个人站在城堞前,仿佛,都已化作了雕像。
十五年,他们几乎夜夜这样守望,忠诚地恪守一个臣子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可是,却没有人能说明白,他们到底是为谁在尽这项义务,他们的责任,到底是谁强加给予的?
孙章平站在那里,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明一暗,顺着眼角余光望去,却见他迟钝地抬起右手,伸进了胸前盔甲底下里衣的暗袋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
他定睛细眼一瞧,忽地眼中一涩,堂堂七尺之躯,竟也险些落下泪来。
袁昊天手里握的不是其他,正是那绞断了的半节宝蓝色剑穗。
他曾经在茜柔将剑穗亲手佩上剑柄的时候答应过她,今生,要永远带着它。于是,他便真的,带了一世,半刻都未曾离身。
他知道她恨他入骨,不然,她那夜不会绝望地抽出他的佩剑要自尽。她那样柔婉的一个人,却是被他姓袁的一家逼上了绝路,试问,她一个弱女子,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啊,她哭着问他,她做错了什么。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问自己,她做错了什么。
十二岁的元夕,他背着她去看生平的第一次花灯,亦是最后一次。那晚回去的路上,他背着她一路在山间走。清华如水,从茂密的叶间斑斑点点地投下,勉强照着崎岖山路。
他那时虽已十五岁了,心中却是后怕极了。万一有个什么山野猛兽窜出来了,还真不好对付。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怕,嘻嘻笑闹了大半路,后来终是撑不住,伏在他背上睡着了。
温温热热的气息伏在他后颈上,如兰馨,如桂魄,带着十二岁少女的甜美芳华,从皮肤渗到肉里,再从肉里渗到血里,一层一层,最后深入到了心底,将他所有意气风发的年少风华,全都圈禁定格在了这一个瞬间里。
他还记得他们安然回到陆家以后,他站在廊子下,目送她回房。纜|乳|苌闲毕碌脑鹿饨噶怂敕奕梗ㄑ健簧嗣牛椿共唤ィ砝矗倘还伺危茄ψ趴此?br />
那一夜的明月,是他与她今生最后一次圆满。
不久之后,她便被陆闻庭送到她姨娘家教养。表面说是她幼年丧母,没有人扶持教导。其实,袁昊天自然知道,陆闻庭定是看出来了。他这个人向来孤僻古怪,不与大家攀亲带故,决不会愿意看见女儿与袁昊天这样身份的人有瓜葛,所以,便急急将她送走了。
“昊哥哥,将来,无论如何,也让我死在你前头,要是你死了,千万要带着我一块儿,好不好?”
他记得,她半身沐着月光,乌沉莹亮的一双眸子看着自己,却是说了这句。
她害怕像她爹爹那样,失去了娘亲,还要一个人孤单地活着。
听了她这句,他心中一时百传千折,千丝万缕从心头挠过,却是一个也抓不住。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她与他讲这么多她爹娘的事意欲何为,他不是不知道她这么看着自己是在担心什么,期盼什么,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那时没有鼓起勇气许她一个白首之盟。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那时,驾鹤西去,他正身在临安筹办丧事。她不知辗转托了多少人,才将这一纸薄薄梅花笺带到了他手中。陆闻庭为她择定了人家,不日便要过门了。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为着这一句,母亲的声泪俱下,他一字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曾经那样一个一心一意要与他共白首的女子,竟说出这样的字句,他怎能再下狠心不去见她?!
不信人间有白头,他怎能由得她伤心断肠至斯?!不顾丧父守节,便要千里迢迢去看她。
顾氏夫人一掌掴去,指尖戳到他眼前,怒问他:乃父尸骨未寒,亲朋皆中堂吊唁,你却为一女子,今后何以对袁氏满门宗亲,何以对天下人?
他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为的,却是老母的这句话。
他袁昊天顶天立地,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他怎能为一女子,愧了满门宗亲,愧了天下人?!
想不到,他这一生所求,竟是无愧于天下,如此,便放任愧对其他。
丧事已毕,他整个人却轰然垮了下来。
原以为此生无望,有谁知兄长私下告诉他,他暗中托了几层干系,逼茜柔夫家退了聘礼。
这一消息于他,简直是再生之恩,当即对兄长感恩戴德,前嫌芥蒂尽弃,感念到底手足情深。又听兄长规劝,言如今正在父丧,此时迎嫁娶断不可为,且顾氏夫人对陆茜柔心存怨恨,定也不好说话,不如趁此间外出游学,待三年期满归来,丧期已过,夫人心中怨气已消,届时便可全成双美事。
他听兄长说得字字在理,敢不遵从?
得了兄长再三保证,定保茜柔无恙,遂安心上路,南下江浙,北游湖广,登蜀道之难,历长江之险。
却不知,三年归来,他当日信誓旦旦的兄长,用了卑劣手段,以陆闻庭性命相要挟,强娶了她!顾氏夫人认定了陆茜柔是个不祥之人,不希望她嫁给自己儿子,若她嫁与旁人,依着袁昊天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若是成了兄嫂,谅他有天大的怨愤,也不敢悖逆天伦,强夺了嫂子!
本是同根生,到底是一脉相承,最了解他的人,还是他!
茜柔依偎在他怀中,恬静安然地直赞他有多正人君子,娶她只是权宜之计,只为了救陆闻庭脱困,至今都是以礼相待,没有半分逾越,还常常告知她许多关于他的音信,让她安心等他回来。
“你想怎样?”他终究只能妥协去找他。
“我能怎样?自家兄弟,我还能逼着你绑着你?”他笑得好不悠然。
“将军印我是定然不会受的!要做乱臣贼子,你自己去!”
“好好好,咱们姓袁的全是乱臣贼子,就你一人是干净的,却不知,等到了那一天,天下人还会不会认为你是干净的?”
他在他张狂的笑声里拂袖而去,收拾了行囊,匆匆离去。
他仍记得茜柔哭着质问他是不是嫌弃她。
他心中有千苦万苦却也无从对她讲起,末了,只能道一句:“好生保重自己!”
他此时方明白陆闻庭当初为何决然不愿她与自己在一起,这些朱门大宅里头的事,怎是单纯如她会明白的!
他朝着中门大步而去。
她站在他身后喊,她会恨他一生一世。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有太多的不能放下,她亦然。她的想法总是如此单纯而简单,她根本不知道,如果他们一走了之,他的友人,她的亲人,他兄长一个也不会放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纵使他再尽力,也永远够不到那水中央了。
人间四月天,满院芳菲,红消香断,他踏着满地残瓣终是离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袁昊天嘴边腾起白白雾气,举目复望着满目山河。
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章平,”他回身唤道:“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你去帮我完成了吧!”
四十九年长为客
“小心!”众人之中,只有霍纲离泠霜最近。或许是自一开始就对孙章平的警惕,在他出手从袖中拔出匕首的那刻,他便已飞扑上前,足尖点地,一掌击出,堪堪擦到了孙章平的手肘。
孙章平手中失衡,只划破了她的衣襟。嘶啦啦一个绵长的音节,长袍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泠霜依旧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对她挥刀相向的孙章平。
孙章平见一刺不中,一个鹞子翻身,便起来再度刺去。彼时霍纲早已上前来,却已来不及阻止他这一刺,手中也没有任何兵器,便一步上前,挡在了泠霜前面。
寒光一凛,匕首径直刺进了他的肩胛处,却只是浅浅地没入半寸。电光火石之间,霍纲有一刻地怔仲,抬起头来与孙章平四目交汇,千思百转皆来不及去想,霍纲一革一挡而后当胸一脚,将孙章平制伏在地。
左右亲卫立即上前将他压住,二十柄钢刀架在脖上,任谁还动弹得了半分!
“汉妃,你没事吧……”霍纲转身看着她茫然的眼,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她,焦急地询问。
“你要杀我?”恍若大梦初醒,她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此乃公子遗命!”孙章平用力挣扎,想要抬起头,却终是有心无力。任刀刃在颈子上割出无数细小血痕。
“他要你杀我?”
“是!公主和亲,本是为保我国泰民安,而今,公主不仅没有良言规劝,甚至与乱臣贼子狼狈为j觊觎我朝江山,公主有何面目去对大周朝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今日我虽杀不得你,只怕他朝,更有千千万万的人要杀你!”
“我该谢谢他,竟如此高看了我,袁氏江山断送,竟是因了我一人之故!”泠霜面目表情久久凝滞,忽然‘呵’一声笑了出来,继而越笑越大,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钗环碰在一起,琤瑢作响。
她笑得眼中含泪,转身而去。长长的裙摆迤逦拖过雪面。红与白,血与雪,这一场征战,是一家的喜,也是另一家的丧。
这一场腥风血雨,没有中立的位置。而她,不也早做出了选择?
她拾级而上,踩在污血与污雪混杂的石阶上,一步一步,迈上了城楼。
高处不胜寒。这样刮骨的北风,任怎样细密的针织,也抵挡不住,畅通无阻便将层层章服下包裹的一点微薄暖气吹散了。
北方的冬天,永远都属于皮毛大氅。
她伸出手指,将城堞前的砖石一一抚过,手与砖石同样的温度,所以,也不觉得寒冷。
眼泪顺着眼眶溢出来,还是温热的,在冰封一般的脸颊上蜿蜒,洒一路暖馨,就像小时候,他抚着她脸的手。
她曾经求他杀她,可是他没有。
今天,他终于要杀她了,为什么,要哭呢?不是该高兴的吗?
泠霜独自站在城楼上,突兀地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凄厉,卷在呼啸的北风里。
他在怕什么?以至于要在自己临死时带她一起走?
“你以为,他真会为了我不要这万里江山?!”泠霜十指的指甲抠在砖缝里,低不可闻地一叹:“如果真会,那,他当初,也不会放我出宫和亲了。”况且,即使他会,段潇鸣也不会把我当人质威胁他!
最后一句,泠霜却没有说出来。
孙章平刚刚的那番话,她到现在还在想。她想,如果,她也像众人所希冀的那样,对段潇鸣吹枕旁风,会不会,今天的局面就不一样?或者,至少,这一天可以来得晚一点儿?
她轻轻摇了摇头,段潇鸣,不是一个可以用感情改变的人。
她的母亲,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她总天真的以为,她可以用自己的感情去改变一个男人,她以爱情作为筹码,去奢求,去追那些她永远追不到的东西,所以,她的结局注定悲惨。
痛苦的宫廷生活让她几乎绝了生存的欲望。皇宫,永远不是一个可以滋养爱情的地方。在那里只有野心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欲望的膨胀,让人疯狂!
她的外表依旧温婉美丽,可是,她的心却早已不再是当年岐山里那个纯净空灵的陆茜柔。
她说她不可以成为一个花瓶一般的柔妃,她要权利,要与男人相抗衡的权利,她要执掌六宫,她要左右朝政,她要许多许多,她要用这一切来报复袁昊天。
可是,凭她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在这深宫内院,她需要盟友!
论起对袁昊天的恨,还有谁比袁泠傲更深?!立太子的争端上,皇帝想立各方面都优秀的次子,可是袁昊天却极力反对,痛陈废长立幼的弊端,坚持要立嫡长的袁泠启。最后皇帝终于还是妥协了,立了袁泠启。
在袁泠傲看来,同样是袁家的儿子,可是袁昊天从小就对他有陈见,叔侄二人的芥蒂,或许早在多年前的那柄剑上,就已经结下了。
那一副白绫挂在彩绘雕梁上,柔妃依旧温婉娴静地笑着。
她的手灵活地打着结:
霜儿,你知道吗?没有他的被衾,有多冷?
她弯腰搬来了珐琅彩的圆凳:
霜儿,你知道吗?没有他的襄助,后宫的多少冷箭,我哪里挡得住?
她把白绫套上了脖子:
霜儿,你知道吗?在这个皇宫里,根本没有人是干净的,你,也一样……
她看着母亲双眼爆睁着,那濒临死亡的表情,狰狞恐怖。她远远地跪着,没有扑过去,一动不动,因为她知道,那一切都是徒劳,谁也救不了她。
娘,或许,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理由,我不是您,所以我没有权利要求您,但是,为什么,在他成功继位以后,他却要您为先帝殉葬?!
他让您去死,您便去死,您就真的这样心甘情愿?!
您把他当作这后宫里的唯一盟友,所以你把全部都给他。可是,他却不是……他在这后宫里,拥有多少盟友,谁又说得清呢?
娘,您活着,您死去,到底得到了什么?您报复了一辈子,却又是在报复谁?谁又得到了报复?!
娘,现在,他死了,终于死了,您高兴吗?你们在地下,应该已经遇上了吧……您说过,您会等他的,奈何桥您不过,孟婆汤您不喝,一直等着他,等他下去……现在,您等到了,可是,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从您的一生,我学会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要想不受伤害,就只有比他们更狠,更毒!狠过他们,毒过他们,才是对他们最有力的报复!
您的死亡,令我一夕之间成长。而今,你的女儿,便要去将他们所欠我的,连同欠着你的,一笔统统讨回来!
我离宫那日,对他说过,我永远是稳操胜券的那一方。
他问我为什么。
娘,您知道为什么吗?
呵!因为,我不在乎江山姓什么,可是,他却在乎,而且,是很在乎,很在乎……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是梦里、寻常行遍,江南江北。 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笑尘埃、四十九年非,长为客! ”
凄怆的悲凉的歌声打破夜的沉寂,合着北风的沉钝苍挫,入耳来。
泠霜转过身去,却见孟良胤依旧半旧儒生袍,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虚折在胸前,唱着吴地唱腔,一步步向她走来。
“吴楚地,东南拆。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 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今犹昔……”
长长的尾音,一直拖到了遥远的远方,送长风几万里。
“好一个‘笑 尘埃、四十九年非,长为客!’!先生莫不是也‘近乡情怯’了?”泠霜回转身对着城堞,嘴角轻佻。
“本无乡,又何来‘近乡情怯’这一说?!”孟良胤也同她一起,远眺凉州城外,万里雪域茫茫,征战罢,千里空收,乱白骨!
“本无乡?这么说来,先生倒是个无根之人了?”泠霜先一设问,而后挑眉笑道。
“前尘往事老夫已经记不得了……”孟良胤毫不计较她语中讥讽,径自长长一叹。
“是么,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何其潇洒!先生终是不负个中风骨!”泠霜冷然一哼,道。
她说完,孟良胤倒是并不急着接话,只悠然一拂袍摆,侧脸来略望了她一眼,微笑自若,道:“老朽本以为,能让少主至斯的女子,定然不是凡品,而今看来,少夫人也不过如斯!”
“呵呵。”泠霜闻言,不禁轻笑出声,转过身子去,正视孟良胤,语气好不咄咄逼人,道:“恕泠霜冒昧,敢问这‘至斯’何解?这‘凡品’何解?这‘不过如斯’又何解?”
孟良胤也是转过身来正对着她,迎向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不闪不避,二人就此僵持了片刻,孟良胤终是幽幽道来:“少夫人该知道少主之过去吧……”
泠霜也不知道他是具体指的什么,段潇鸣的过去,她自然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于是,含含糊糊地,只略点了点头。
“老朽随少主二十多年左右,腆受一声‘先生’,窃以为,论文治武功,当今天下三主,无人能出少主其右!”孟良胤说到此处,略定了一定,觑了一眼泠霜的表情,继续往下说道:“先说齐主顾皓昶,敦厚仁德有余,却胆识魄力不足,三分天下,他手中的国土,论广袤不及我方,论膏腴不及周地,十年来夹在两方中间,抑郁不得志,一言以蔽之,顾皓昶不是个能守土的国君更遑论开疆!”孟良胤短短数言,痛陈齐国弊病,完后,见泠霜脸上并无异色,遂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再言夫人之兄长。评心而论,周主却系一位极有雄才大略的人主。只是,太过刚愎自用,又刻薄寡恩,宠信佞臣,以至朝中吏治败坏到了极处!若要究其根本,只能说,他生不逢时!袁泠傲一心想做秦皇汉武,可惜,如今天下,非秦汉之天下。他空有始皇平六国之心,却没有那个能力!始皇的荒滛暴戾他都有了,却独独没有那份‘制六合,御宇内’的能力!他想效汉武帝,肯忍下一时和亲之辱,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袁氏江山与汉室江山不同,汉武帝前有文景两朝积攒下的雄厚国力资本,后有汉军勇武,外有卫青霍去病李广这样的千古名将,内有桑弘羊,韩安国,窦婴,王恢等等诸贤臣,他手中的江山,是有钱粮盈库,百万雄兵在列,可是,袁泠傲却不是!所以,虽是志比秦皇汉武,却永远也做不了秦皇汉武,也就仅仅止步于一个‘志’字上!”
孟良胤一番慷慨陈词,将齐周二国的政治弊病精简地一一道出,令泠霜也不得不侧目相看。果然,能当得段潇鸣与段氏上下所有人都拜服,此人自是有过人的本事,不然,段潇鸣何以如此仰仗他直道他是在世张良,而今看来,纵使张子房在世,也未必比得过他去!当年楚汉争霸,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前朝惠帝又何尝不是重蹈这西楚霸王的覆辙,有一孟良胤而不用!
“不过话也说回来,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谁不是心比天高,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不是要将自己与他们比上一比,可是,千秋兴亡,又能出得了多少个明君?!为君难,为明君,自然是难上加难!这几千年,不也才出了这几个留芳百世的君王嘛!”孟良胤忽地生出一番感慨来,也不知是说与泠霜听,要安慰她,还是说与自己听的。
泠霜看他广袖及地,傲立于城堞之前,一手依旧负在身后,另一手悠然捋着颌下三寸须髯,好一个大隐隐于朝的当今名士,依稀有了几分苏学士当年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气势。
“那,依先生看,当今天下,岂非已是段潇鸣囊中之物了?”泠霜傲然侧目,似笑非笑,凝眸在孟良胤脸上。
孟良胤云淡风轻一笑,拈须轻摇首,道:“那,倒也不尽然。”
“愿闻其详。”泠霜微一颔首,道。
纵然是举案齐眉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循环,生生不息。如今天下三分多久,九州百姓疲敝,厌恶了征战杀戮,渴盼有一位能一统天下,重新缔造一个太平盛世的明君出现,归神州于宁!”孟良胤侃侃而谈,不紧不徐。
“段潇鸣就一定能当此大任了?”泠霜反问道。这一问,既是在问他,亦是问自己。
“当年前晋败落,一朝而陨,天下群雄并起,争而逐之,最后由顾氏,袁氏,二家胜出平分天下,老主子论德才威望,皆不能与之争锋相对,遂保留兵力,退居关外,静观形式之变,以图大业。所以说,当年与其说是三分天下,实则是两分。但二十载过去,日月交替,江河奔流,上一代比的是开国,这一代比得便是守土开疆。三分天下的大格局虽然仍没有变化,但是,小格局却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先说袁氏,当年之天下,论三家实力,袁氏首屈一指,但是,却经营不善,传到袁泠傲手中,更是江河日下!虽有吴楚沃野千里,钱粮赋税,皆是天下其他各州府无法企及的,但是,吴楚之地却也脆弱不堪,完全不足以争衡中原!天下无事,则须南自南,北自北,但倘若天下一旦有事,那,形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今凉州已破,入主中原,就只剩下长江一处天险,渡过了江去,那,袁军可守的关隘就寥寥无几,段家铁骑可以长驱直入。”
“那,若是顾氏和袁氏结为盟军呢?你们的大业,还是不是这么如探囊取物一般地轻巧?”泠霜语气冷淡,如冰似霜,不含褒贬,无关喜怒,
孟良胤却陡然噎了声,双眸锐利如能透人,盯着泠霜,久久无语。
“夫人所指,可是齐国贤王顾皓熵?”孟良胤不卑不亢,将顾皓熵三个字咬得不轻不重。
泠霜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孟良胤遂继续说下去。
“齐国兵权,顾皓熵握了三分之二,早已将其兄架成了空壳。此番,他也早已领兵前去,与袁氏结盟了。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即使再来是个顾皓熵,亦挡不住少主一统天下的雄心。”
“他在先生眼中,真如神祗一般,无所不能了?”
“老朽敢问一句,夫人对少主,究竟是何种心思?”孟良胤不答反问,急转而下,忽然就开门见山地问这么一句。
“恕我鲁钝,先生此言,泠霜不明白。”泠霜平心静气,抬眼看去,不急也不恼。
“那,老朽再问,夫人扪心自问,是否对少主,是真心坦诚相待?”孟良胤也毫不遮掩避讳,径直说道。
“那,先生是不是该先问一句,他有没有对我坦诚相待?”
“少主待夫人之心,可昭日月,自与夫人结为连理,少主整个人变了许多,少了愁苦,多了欢笑,这些,全都是仰赖夫人之功,请容老朽代众人拜谢!”孟良胤果真停下来,摧眉折腰,对着泠霜郑重一拜,而后继续道:“不过,亦是因为夫人,少主如今多了犹豫,处事往往无法果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朽也曾年少,也是可以理解少主现在的心境。老夫事主二十年,对少主为人品行,再了解不过,少主亦是形同一国之君,何时曾对一女子,如此过?”
“那,依先生的意思,泠霜该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咯?”泠霜举袖掩嘴,冷笑一声。
孟良胤不顾他嘲讽,继续说道:“有很多事,是不可以是非对错来衡量的,譬如此番,老朽曾受尊叔父大恩,心中哀恸不比夫人少,但是,如果夫人因此而怨恨少主,那少主实在是大大的委屈了!”
“委屈?想来,总是旁人有无尽的委屈,而这委屈,却也多半是因我而受了,而今,我却真不知道,何谓‘委屈’二字了。”泠霜声声冰寒刺骨,出口反驳道。
“多说无益,少主的心,夫人自能体会得到。只是依老朽所见,夫人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定不忍见少主妄自嗟叹,生生苦恼吧!”
孟良胤话音刚落,泠霜立即冷笑,道:“先生高看我了吧,我何德何能,竟能左右了他!”
孟良胤深深看了她一眼,低低叹道:“有没有这个能力,夫人自己心明如镜,不用我说。”
城堞之上,松明火把稀稀落落,北风一吹,呼喇喇直响,火光跳动,一片明灭之间,她抬起脸来,正看见孟良胤也从阴影里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她竟有一瞬的错觉,看见孟良胤眼里仿佛蕴含了一线杀机。她这样的人存在,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对段氏的皇图霸业,百害而无一利。
“你们为何不直接杀了我?”泠霜盯着他的双眼,似要一直看到对方心底去。
“吐一句肺腑之言,普天之下,想取夫人性命者,何其多也!军中众人亦不乏其数,可是,却无人敢动夫人一毫一发。”孟良胤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倒叫泠霜暗生佩服。
“为何?”她问。
“少主曾亲口当着老夫的面,道他与夫人同生共死!”孟良胤语调陡然升高,道:“这一句是不是戏言,在夫人纵身跳马的那一次,您就该已经亲身领教过了吧?”
孟良胤忽地翻出前尘往事来,令泠霜猛地抬头看他。孟良胤仍然是拢袖负手,面容清癯,唯余坦荡。
“是他请先生来当说客的?”泠霜偏头侧目,有此一问。
“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派老朽。老朽只是一直想寻一个机会与夫人推心置腹地畅谈一次罢了。”孟良胤复又自若微笑,轻轻摇头叹道。
“先生的这份辩才,何输那合纵连横说六国的苏秦与张仪!”泠霜似褒似贬,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
孟良胤听了,却也不动怒,反而轻浅一笑,道:“恕老朽僭越,夫人秉性,过于棱角,尖刻有余而圆润不足,遇事往往在伤害他人的同时,亦将自己深深地伤害。人生本就苦短,何苦活得这么累呢?”
泠霜心中一痛,不禁微微低下头去。
“老朽半生憔悴,儒冠误身!在这里觍颜倚老卖老说一句,既然过去是不快的,那记着,留着,也只能徒增烦恼而已,和不痛痛快快地任他随风吹散?随意坐莓苔,飘零酒一杯,何必非要对过往耿耿于怀?古人有言‘满目山河空望月,不如怜取眼前人。’老朽愚见,身为一女子,能得如此一份深情,夫复何求?”
泠霜静静听完,不再答话,径自偏开头去,远眺四方雪景。那一夜,他,该也是站在此地,目送她出塞的吧……
“昊天的事,少主有少主的无可奈何,还请您多多体谅他吧。”孟良胤将泠霜与段潇鸣二人之间的症结看得通透,平铺直陈。
“他要平天下,我体谅他,他要攻凉州,我体谅他,就连他要杀他,我亦体谅他,我体谅的,还不够么?可是,现在,连这一件,你还要我体谅他!我的体谅,不是没有限度的!”泠霜仿佛被戳到了痛处,霍然抬起眼来,眸中凛然生寒,音调低哑,声声逼人。
“如果您真心爱少主,那,您就会体谅他的。毕竟,这不是他所愿!”孟良胤不去看她,只看着头上半钩弦月,慨然一叹。
二人俱是无话,竞相沉默。
夜深得更沉,城楼上忽的一阵躁动,是士兵夜里换防的声音。
“回去吧,少主还在行辕等您!”孟良胤长舒一口气,背手转身,又开腔唱起了辛弃疾的一阙《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