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12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rouwenwu
的‘人墙’自然也就瞬间垮了下来。刚刚那叫骂声源瞬间就展露在了泠霜眼前。
原来是她!泠霜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
当年她出嫁时,段潇鸣帐中,那个嚣张走过她跟前的艳丽装扮的女子。倒是枉费了小惠当年为她们初见牵线搭桥的一番心思,泠霜始终都不知道她是谁。
那女子乍见泠霜出现在此,显然也是一惊。但马上又恢复了仪态,单手斜在胸前,略一弯身,行了个鄂蒙人的礼仪,口称:“娜塔茉见过汉妃!”仪态谦卑,语气却依旧骄傲。
泠霜神色未变,依旧噙笑看着她,也不叫她免礼。娜塔茉这个名字,她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她也是出自雅库特氏,是慕雅的表妹。段潇鸣的西苑中,出自雅库特氏的女人不少。在他遣散西苑的时候,大多都放出去的或是赏给手下将领了,只留下了极少数人,其中,雅库特氏有两位,一位是慕雅,另一位就是这个娜塔茉。
回想起当年,段潇鸣行军依然带着她,想来,这个娜塔茉应该是极为讨段潇鸣喜爱的吧。难怪,这般盛气凌人。
此刻,娜塔茉倾身向前,头低着,泠霜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瞟了一眼她的装束:对襟长袍,珊瑚络子,松绿石玛瑙和精美镂刻的银饰,站在秋天碧朗的晴空下,满身的珠光宝气不禁让人觉得刺眼。
段潇鸣历来不在用度上委屈自己的女人,可是,如她这般奢华,却是的的确确的不一般,更何况,她还只是一名三等的庶妃!这样的穿着,无疑是大大的僭越。
泠霜素来简约,平时大多素面朝天,并不喜欢在身上如这般大肆施以金石珠玉,活脱脱像个开珠宝铺子一样。
娜塔茉素来骄横,若不是慕雅曾经多番叮嘱她不可以与这个女人正面交恶,她必然不会对她这么客气。
泠霜始终没有要她免礼的意思,还这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摆明了是拿身份压她,要看她的笑话,一时心中怒火猛蹿,仰起脸来瞪了泠霜一眼。
泠霜视若无睹,反而偏过头去,见一个身量娇小,大约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婢女跪在地上,两边脸上皆已肿起。细白的面孔上,五根指印清晰地印在上面,比艳色的胭脂还要刺目。
“谁打了你?”泠霜温声细语,边问着,边伸手要扶她起来。
跪在地上的婢女大惊,仰起脸来,睁大了哭得红肿的一双杏眼,茫然无措地看她。
“是我打的!”娜塔茉猛然直起了身子,怒视袁泠霜,语气颇为不善,大概是恼泠霜拂了她的面子,她好心见礼,可是她却非但不让她免礼还先去问一个贱婢,摆明了是向她挑衅,于是气不打一处来,道:“她洗坏了我一件贵重的衣服,我不过教训她一下,汉妃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泠霜闻言,果然侧目看向她。
娜塔茉挑眉静待,她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本事。
“我说过你可以‘免礼’了么?”泠霜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娜塔茉顿时满脸涨红,想要说什么,可是半天也找不出话来,忿恨难当,却碍于礼节与慕雅叮咛,不得不低头,复又躬身作行礼状。
娜塔茉刚刚回复‘行礼’姿势,泠霜又是一笑:“妹妹免礼吧!”声音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
娜塔茉气得几乎咬牙,却是无言以对,只得切齿道了句‘谢汉妃’。满满的火气憋在了胸臆之间。
“你起来吧。”泠霜再度倾身,将方才没有收回的手托住婢女的手肘,将木楞楞的女孩稳稳地扶了起来。
那婢女不禁抬眼看向泠霜,竟看见她在对自己笑,一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脸上纵横交错,一片浮肿。
“不知道这婢子洗坏妹妹哪件贵重的衣服,要惹得妹妹忘了主子的身份,与一个奴才动手,也不怕伤了自己的手,若是打伤了手,大汗可是会心疼的啊……”最后一句,说得极轻极轻,几乎接近于暧昧的讽刺。拉沃城中,谁不知道如今是她一个人椒房独宠,如今说这话,摆明了是暗示她与姐姐失宠之身,一时尽公然用怨毒的眼神看向泠霜。
“汉妃教训的是,只不知道,我教训一个奴婢,犯了哪条国法家规?”娜塔茉讥笑质问道。
“妹妹哪条都没犯,只不过,我的丫鬟冲撞了你,我这个做主子的,自然要问明原因,也好带回去好好□,免得以后,再度对妹妹不敬。”泠霜吐气如兰,一派话说得颇为怡然。
“你的丫鬟?姐姐认错了吧,这只是浣衣房的下等婢女。”娜塔茉冷笑一声。
“没认错,这是我刚看上的婢女,正准备让她贴身服侍呢。”
“你……”袁泠霜嚣张的名声一直盛传在外,只不知道她竟然公然嚣张至此,奈何她又不能驳她,娜塔茉只得低头道:“是我莽撞了,请汉妃赐罪。”
内院的不成文规矩,自己的奴婢,便是打死了也没人会管,但是别人的仆婢就不同了,何况如今还是袁泠霜亲自开口,她又能再说什么。
“妹妹这就见外了,岂不是在怨怪我吧?”泠霜轻轻笑出声来,莲步轻移,上前亲手将她扶起,两人相隔不过咫尺,仆婢都远在丈许以外,泠霜声音压得极低,声音似有若无飘进娜塔茉耳里:“若我没记错的话,大汗,似乎也是汉人吧?”
娜塔茉蓦地侧头瞥她,正好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眸子,瞬间觉得全身冰寒彻骨。立即转而微笑:“我一时的糊涂话,姐姐应该不会当真吧?”
泠霜浅笑点头,缓缓道出四字:“那是自然。”
转头一顾那婢女,笑道:“我也乏了,这就领了她回去,免得碍着妹妹的眼。”
“恭送姐姐。”娜塔茉低头宛然施礼,待泠霜走远后,无声地用唇语念了两个字‘贱人’!
是夜,段潇鸣处理完公务后,回到泠霜的院落,她已经睡下了。
他也没让下人大动干戈,更了衣就上床,从身后拥住她。
“我又让你为难了?”泠霜仍旧闭着眼,温顺地蜷在他怀里。
“为了句气话,何苦去招惹她们?才太平了,又为自己树敌。”段潇鸣深长一叹,满是疲惫。
“我才不怕。”泠霜翻转过身正对他,将头枕在他臂上,不屑地道,一脸的满不在乎。
“我怕。”段潇鸣横过手臂,将她揽得更紧。
泠霜默然,不再答话,只是用力地往他怀里靠,更紧地贴向他。
段潇鸣心疼地在被下摸索出她的手,果然是冰凉的。一入秋就这样,整个人没了温度。他幽幽叹了口气,拉开了自己的单衣,将她一双手拉过来贴在胸口上温着,语含清苦:“以后离她们远些,我不想你再有任何事,知不知道?”
“难道我还忍得不够?忍无可忍,也还要再忍么?”泠霜闷声冷哼。
“我不会让你忍太久的……所以,离她们远一点,就当是为了我,不要让自己出事……好不好?”
泠霜再度沉默,没有回答他,只是整个身子蜷在他臂弯里,汲取温暖,一得了暖气,很快就睡着了。
段潇鸣低头看她已然熟睡,暗淡的月光照进窗子来,在房中投射出一个个幽蓝色的影子。段潇鸣深深拥紧她,两人依偎在一起,入眠睡去。
感冒了,来势凶猛,四肢乏力,头疼。可能这几天的更新速度会有点慢,但是不会慢太多。
佳人自是倾国色
泠霜轻移压面的一方‘苦竹青玉’镇纸,将才完成的一幅字拿在手中细细品鉴。眼角余光一瞥,但见侍立在旁的哑儿亦是神情专注地注视纸上字迹。
“你认得汉字?”泠霜侧目看她。
冷不防被一问,哑儿慌忙跪地,深深地低着头,不答话。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随口问问。”泠霜轻笑一声,侧了身子扶她起来,复将纸幅重新展平在书案上。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泠霜一身素衣,青丝半绾,凭案而立,面容沉静轻浅,无喜亦无悲,语声平波无澜,似秋日碧涵潭水,却是连涟漪也见不着。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泠霜不紧不慢地念完,嘴角微噙笑意,侧对哑儿问道。
哑儿无措地抬起眼睛望着她,迟疑半刻,终是点了点头。
泠霜看着她,微微点头,不置可否。而后转身到妆台前,将最上一层的小抽屉打开,取了一把精致的紫铜钥匙,道:“去将那边第一个大樟木箱子打开,将最下面的一轴卷轴取来。”
哑儿接了,不假时便取了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托着,奉与泠霜。
泠霜却犹疑了,定在那里,怔怔地看那幅卷轴,不去接过。
半天不见反应,哑儿忍不住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她。她看见泠霜已伸出了手准备去接,可是竟僵在了半空,盯着卷轴发起呆来。
哑儿面露焦急之色,不知她是怎么了,奈何又说不出话来,便腾出一手,在泠霜面前晃了晃。
泠霜这才回过神来,看见哑儿的担忧的神情,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走神,略带歉意地朝她微笑一下,旋即接下,温言道:“你退下吧。”
哑儿服侍泠霜已有一段日子,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虽感惶惑,但还是依命退下了。反身关门的刹那,竟看见她满脸怅惘,眸中带泪,哑儿更加为她这反常的举动感到不安。
宣和纸,名满天下,与金等价。制纸之时以金箔入,蒸制之时以沉香木为材,加兰麝等十余味名贵香料,再加樟脑熏蒸,纸出,乃纸面洒金,芬芳幽馥,十年不消,百年不蛀。
泠霜单手托轴,静立片刻,已闻见暗香盈袖。素手解丝绦,挂于檀架,一手托轴,缓缓下展,卷面一点一点铺陈,画中人纤纤体态,袅袅而出。
卷面画的是一位女子,藕色罗衣,湘绮裙裾,三千青丝绾作惊鹄髻,髻上三十二股金丝攒作一枝‘蝶恋花’,下垂珠滴。眉心一枚‘梅花钿’,耳著一对明月铛,低眉微顾,轻颦浅笑,粉颊生嫣。手执一柄宫制团扇,纨面透光,上绣海棠春睡。
白玉为柄银丝为架,江南织造局的一贯传统。旗下三百巧思绣娘,五色丝绣的仿真绣,栩栩如生,竟引得蝴蝶都误以为是真花,赶来一亲芳泽。
泠霜眸中泪光已敛,转而生寒,定定地望着画轴上那只欲扑向扇面的蝴蝶,心中冷笑,到底不负他绝世妙笔,连这样的巧妙都想到了。
宫中的女眷何其尊贵,自然等闲见不得外人。除了寒冬,春夏秋三季都常执纨扇在手。倒不是为了纳凉,实际上,左右自有侍扇在侧。美人执扇,一为仪态之美,二作闺房相伴,逗笑之时掩面以不露不雅之姿,三则用作情急之下障面之用。
此画画的,便是画中女子惊见外人,将要举扇遮面,却又将举未举的瞬间。细看这女子将要遮面,面容却毫无惊惧,想来,前来之人并不是外人,倒像是相熟之人,奈何男女有别,不得逾越,故而有此含羞带嗔之眉目。
夜静,寒水般薄凉 。错金博山炉,龙涎香袅袅而出,轻烟缭绕满室,萦回不肯散去。
想那年夜未央,灯红酒亦香 ,纤纤手,素白裳 ,巧添笔墨, 烛照红妆,酒酣呢哝 ,执手偎红帐。
这一宵酒醒何处?却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是天下易主,风云色变。家非家,国非国。
泠霜转目向落款处,看那飘逸出尘的吕氏‘一笔书’。‘醉尘客’三字,如行云流水,拔茅连茹,上下牵连,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离合,数意兼包。
当年,他一手妙笔丹青,名满天下。名噪京城的风流公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俊采星驰,青衣白马,笑指今朝,但看昔年烟雨皇都,容面花娇,风姿飒爽看轻柳别桥。
醉卧红尘,逍遥于尘世之上。醉尘客吕少卿的名字,深闺青楼,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只是自古多情空余恨,忆昔年春风十里,莲靥飞霞 ,君子驻马,相望两徘徊。青梅杏小,桃李无言,九连环从中折断,却这般心事赋予谁猜?
几番人面桃花相映,款款软烟红。一枕惆怅旧梦,敢问如花美眷,何以韶华似水来去匆匆?
人生且共从容春水凝碧,残叶拥秋,尘染纱笼 ,良辰未永,今朝柳暗花明人在江东,只道倾心自古枉成空。
俱往矣,天上人间若是有缘再见,恐怕也应是生死无话了。
悲辛无尽,却作冷眼旁观人。
泠霜慨然凝望画中女子,心中似有巨物所堵,沉重难受,却也落不下泪来。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良言早有,奈何古今多少痴情女子,皆听不进去。
暗自神伤,却不知段潇鸣何时进的来。
“这是何人?”段潇鸣从后轻轻拥住她,目光被画中女子吸引去了。一进门就见她背身而立,仰观面前的一轴画,走进一看,果然是个绝色女子。
“画中人美不美?”泠霜侧转过头,已敛去愁思,换作巧笑倩兮,秋水眸顾盼流转。
“嗯。不错。”段潇鸣点点头,淡然作答。
“只是不错?”泠霜挑眉再度笑问。
“堪当国色。”段潇鸣细细审视了一遍,作答道。
“这样的美人,给你,要不要?”泠霜轻轻倚在他怀中,嘴角噙笑,玩笑不失郑重。
“呵呵,”段潇鸣轻笑一声,俯低身子在她颊边轻啄一吻,道:“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可惜,怕是无福消受,红颜祸水,女人太漂亮,不见得是好事啊!”
听他这一叹,泠霜也跟着笑起来,道:“这回你算是说中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只有这倾国倾城的,才是绝世美人。”
“今日你是怎么了,忽然说这些?莫不是吾妻自觉自惭形秽,要为我选美纳妾?何其幸也,得妻贤惠至此啊!”段潇鸣听完她一番论调,故作惊疑道。
泠霜笑啐一口,道:“这样的女子配了你,可是真真的不幸,明珠暗投,牛嚼牡丹!”
段潇鸣听了,倒也不生气,还舔着脸笑着,低低道:“是啊是啊,我这样的粗人,也就配的上你了!”
“呸!”泠霜不禁气得好笑,他如今倒是聪明了,会拿她的话来堵她了。
“闹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她是谁呢?”段潇鸣任她一顿白眼,又回问道。
“你可听过杜菁娘这人?”
“前晋瑗妃?!”段潇鸣果然吃惊不小,再看画中人,惊疑道:“她就是瑗妃?”
“嗯,不错。”泠霜微微颔首道。而后,不禁揶揄,笑道:“看来,你色心果然是始于天成,算算时间,当年你不过也是五六岁的孩童,居然还能将这美人记到现在。”
段潇鸣一听,不但不否认,还顺着她的意思,大方坦然,道:“那是自然,百年难遇的美人儿,何人会舍得忘记?”
泠霜嘴角微挑,却不作声,只是伸手到他腰间软处,狠狠掐了一把,段潇鸣猝不及防,夸张地痛呼一声‘哎哟!’。
而后连声大叹,道:“啧啧啧,下手可真狠,名花倾城,我段某人怎么就没遇上那般温婉贞静的美人,却得了这样一个……”下半句还未出口,便觑向怀中人眼色,含笑噤声。
二人调笑一阵,嬉闹够了,段潇鸣随口问道:“这卷画轴你是如何得来的?”
“此乃宫中旧藏,我本喜欢院体风格的画作,就留在了身边。”泠霜也不想将这段往事说与他听,随便找了个借口推搪。
段潇鸣知道她喜欢这些书画古董,这个答案倒也合情合理,何况那瑗妃活着的时候,这小妮子还没出生呢,她又怎会与前朝之事搭上干系,便也没有起疑追问,不禁长叹一声:“原来瑗妃竟是这般尤物,难怪惠帝为她失了江山。”
泠霜闻言,脸上没了戏谑神色,正色看向他道:“你也认为晋朝颠覆是因了一个女子的缘故?!”
两年朝夕相处,段潇鸣自然是清楚她的秉性了,看她连脸色都变了,不敢再逗她,正经道:“自然不是,这些庸君失了江山,那些史官老不休便把责任往女子身上推,惠帝昏庸,重文轻武,近j佞,远贤臣,如何能不亡国。”
泠霜听完,面容安泰,并不接话。
段潇鸣见她如此,顿觉自己失言。泠霜之父乃前晋太尉,总揽大权,趁势而起,逼宫篡位,实乃晋朝的‘佞臣’。一时之间讪讪不知该说什么,便瞥去再看那画,正好看见落款处的吕少卿三字,目光即可被吸引了去。
“这个吕少卿,可是与前朝的国丈,大司马吕正鸿大人有什么渊源?”
泠霜微愣,答道:“怎么,你不知道?这正是吕家大公子,长子嫡孙。”
段潇鸣笑得颇含几分讥讽:“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只知道带兵打仗,像他们这些门阀世家的公子,怎会与我们攀交,不怕折辱了自己的身份?更何况,我那时才多大,怎会知道这些!”
正低笑间,余光循到画卷左上角的题诗,便问:“那是什么?”
“你不认得字么?”泠霜反诘。
“你都说了,牛嚼牡丹,老牛怎会认得你们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款曲?”段潇鸣如今是成精了,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她的话堵她。
“既不懂,知道是何人所作又如何?”
段潇鸣看她神色冷漠,知道她不肯告诉他了,便兀自轻轻将那几排蝇头小楷轻声念出来:“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这两年他的汉语已经精进不少,想是说得多了,也逐渐娴熟了,读下来,也不似以前那般生硬了。
曹子建的赋文,从他嘴里念出来,带了点军人独有的铿锵,倒是自由一番风骨,乍听之下,倒是甚为悦耳。
“这个吕少卿,是不是与这瑗妃有什么……”段潇鸣到底是段潇鸣,这样便能联系到一处。
泠霜毫不慌乱,静静看他,道:“吕少卿一手绝世丹青,十三岁便能模仿吴道子,顾恺之等众名家,足可乱行家之眼。此人风流成性,后来专攻仕女,精于工笔,十七岁待诏宫门,被惠帝召去为新晋封的瑗妃作画。那题字是三国魏时曹子建的《洛神赋》,一般仕女图上长以为引,有何稀奇?”
段潇鸣听她分析地头头是道,便也不加追问了。前朝的旧事,皇家深宫,即使有一两件旖旎的暗通款曲的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金窗绣户看妖娆
‘纳克斯’节最终选定的日期是在九月初九,正是中原的重阳日。
其实,汉人还是倾向于过自己的传统节日,诸如中秋与重阳。虽说与各民族杂居已久,也过他族的节日,但是始终在心理上没有过自己的节日有归属感吧。
段潇鸣此番用心良苦地将‘纳克斯’节与重阳节在同一天过,无疑是想增进各民族之间的感情,以期北国的进一步稳定。毕竟,如果人心涣散,那,他所有的大业都无从谈起。
越是临近九月九那天,段潇鸣就越忙。几乎都不见了人影。
最近一次他陪她用膳要一直追溯到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也不知道他又是从哪里赶来,满身风尘仆仆,硬是把已经安寝了的她唤醒,直接拿被子裹了,抱到院中‘赏月’。泠霜真是哭笑不得,道:“你都说了,自己不是风花雪月之辈,又何苦来做这些风花雪月之事?若是陪我,那就大可不必,有这点时辰,不如多歇一会。”
当日泠霜看着他满身落拓不羁,眼中又是布满血丝,又不知道多少天没有闭眼了,如是说道。
段潇鸣也不答话,径自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仰头望着一轮明月。
泠霜想抬头,却被他这样抵着,分毫不能动,笑道:“让我来赏月,你这样让我怎么抬头?”
段潇鸣还是没有答她,久久之后,方才松开了,极轻极轻,似怅似叹地道了句:“今日是我母亲祭日。”
泠霜前一刻还是笑嗔的脸瞬间就泯了下来,她未因他松开的桎梏而抬起头,只是依旧这样低着,低着,垂着眼,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手指,那处隐隐反射着月华的亮点,方才从不具名的地方落下,至今,依然带着灼热的温度,熨烫,从指尖,一路燎到心底。
可能,无论是汉人还是鄂蒙人,都不会知道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可能普天之下,除了他,再不会有另一个人知道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
不过,那是以前,从今天,此刻开始,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人,与他一起,记住这个日子。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今夜,月是圆的。
这一夜,段潇鸣跟她讲了许多许多他母亲的事。他五岁丧母,那个时候,段之昂还不过是一名参将,常年行军,根本照顾不到家人。上有高堂,下有稚儿,那是一名寻常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丰厚的财帛,没有三媒六证,没有宾客满堂,只是那样简单,简单地从村子的这一头,嫁到那一头。
常年过度的操劳,让这样一个妇人过早地衰老了。相夫教子,被她一生饱经的沧桑所诠释地尽善尽美。可惜,她却是福薄,还没等到夫君衣锦还乡,便早早地撒手人寰。
锦绣珠翠,敕封诰命,那些,都已经是在她身后,全数当作那么多年的补偿,补偿给了一尊段某氏的牌位,宗祠还是太庙,一品夫人抑或是将来可能的皇太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荣耀,都只是一尊牌位了……
只是,在这个世上,哪怕仅仅只是一尊牌位,都有那么那么多人,义无反顾,舍生忘死地去夺去争去抢。
泠霜静静地听着,听他讲他如何在母亲去世后,失其所怙,被叔伯送到父亲军中,从此开始了他半生的戎马生涯。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今夜霜华满地,他却是想起了母亲,一个赋予他生命的女子,一个默默无闻,悄然而来,悄然而去的女子。
“我不知道,在父亲的心目中,母亲是什么……”这是泠霜听见的今夜的第二句话。
她一直低着头,听秋虫窃窃地私语,渺渺茫茫。
她没有答他,因为,她也不知道,在她父亲心目中,她母亲是什么……
她找不见答案,所以,就一直没有答案。
泠霜一直等到指尖的那一点灼烫慢慢凉去,干涸,方才敢抬起头来。
此时的段潇鸣,脸上唯余平静。
她已经几日没有见过他了,依稀之间,他似又变了模样。
四目相对,两两相视。褪尽了浮华,显出原形来,原来,你我皆是如此狼狈。
“等到回去了,我陪你一起去扫一扫夫人的墓吧。”这是今晚泠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说的时候,温婉柔顺,像极一个贤妻良母,却将那话之后的一切杀戮与血腥全部隐在了软哝细语之后。她伸出手,轻柔地覆上他的脸,轻轻地去擦那早已干涸的泪痕,一下,又一下,极致的耐心与细心,重复着擦拭的动作,似是要将那曾经污了他满脸的血痕一一拭尽。
段潇鸣定定地看着泠霜,月下的她,一身皎洁的辉泽,隐约含着轻浅的笑,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脸,温柔地摩挲。
他蓦地一把扯下她的手,劲道之大几乎扯痛了她。
“你恨我吗?”段潇鸣散乱的发随着他微微低头而垂落下来,阴影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只剩下那一双泛血的瞳眸,在那里焦焦灼灼。他的声音干哑低沉,透彻心扉的悲凉,就像今夜草原上被薄霜所覆的枯草,苍劲而萎顿。
“如果我说恨,你便放弃攻打凉州,便放弃挥军南下,便放弃征服天下?”泠霜在他咄咄逼人的眸光里,一点一点抬起眼睛,直直望进他眼底,一字一句,清晰低缓,却字字铿锵,足可挫骨扬灰。
段潇鸣怔怔看她,抿唇不语。
“那,又何必要问?”泠霜复又抬手,继续覆上他的脸,温柔地继续。或许,这已经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用她清白的手,尽可能地去减轻他所造的杀孽。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她仍是孜孜不倦地去努力。
段潇鸣面部的肌肉紧绷,原本刚毅的脸部线条更显冷峻,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狠狠地闭上眼,不愿再去看泠霜清澈的眼眸。僵硬地一点一点抬起手,似乎,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她面前都是极端吃吃力。用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手,暖暖的温度相互熨帖。
“我只希望,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恨我,可以吗?”
九九重阳,按着中原的习俗,当插戴茱萸,等高望远。可惜塞外不产茱萸,所以,自然也没有办法实现。
草原上的节庆与中原最大的不同就是开放。若是在中原,像是皇家庆典,从礼部往下,各个府衙,仪仗用具,礼官司仪,水酒果品,大宴配菜,席位安排,乐师伶人,零零总总,预备起来,简直是千道工序都不止,奏疏上了一道又一道,层层批复,想起来就头疼。
有些大宴,外臣的家眷也要参加。内外命妇朝见皇后与后妃,跪、叩、肃,口呼千岁,唱吉词,何地朝拜,何地开宴,何地休憩,何地静等,又要避讳又要避嫌,席上礼仪更是又一大套的繁文缛节,泠霜自小就极厌烦的,可惜那时就她一位皇女,所以,大小国宴家宴,她都不可缺席,于她简直就是一种酷刑。
而草原人过节,恰恰与中原背道而驰。像这隆重的‘纳克斯’节,四面八方的牧民都是驾着自家的篷车,载着妻儿老小,自发地聚拢来,先来后到,按着次序在划定的界限外找块合适的地方,铺开羊毛毡,摆上自家的吃食,酒品,点了篝火就开始过节了。周围的人原先也都是不相熟的,来自不同的部族,来自不同的文化和血统,却像是相交已久的挚友亲朋,笑一笑,打声招呼,便可以在一起毫无顾忌地饮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统治中原千年的鼎盛不衰的儒家经典,却在这样一方天苍地阔的地域,这样一个不期而遇的环境,这样一批从不知‘礼’为何物的民众,诠释地近乎完美。孔圣人地下有知,怕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了。
大宴三天,第一天的晚上,算是正宴,也是最为隆重的。因为自段潇鸣而下,所有段氏的股肱之臣,都会列席,以示与民同乐。
从这天一早,哑儿便为难地一直跟在泠霜身前身后,主子遣退她,她也不听。
这样的反常,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段潇鸣早先就对外宣称,今夜将携泠霜一起参加‘纳克斯’节。所以,慕雅便派人送了一套鄂蒙女装来供泠霜出席今晚的大庆典。几乎所有内城的人都知道,汉妃平时一直身着汉装,从未改装过。
泠霜的性子,一向我行我素惯了,不爱与人相交,更不会愿意去那样喧嚣的地方。所以,嫁过来之后,她几乎从未在人前露脸过,故而,大汗与汉妃一齐亮相这个巨大的诱惑,几乎把半片北国的人民都吸引了过来。急得霍纲赶忙又从最近驻防的营区调拨人手来维持治安。
看着哑儿端着盛衣饰的托盘跟进跟出,泠霜不由怒从中来。段潇鸣居然都不跟她商量一下就径自做决定,实在可气。虽然她知道他此举亦是为了对外表示承认她正统名分的决心,但是,她可不领他这个情!
“我说过了,我不会出席的,更不会穿这衣服,你难道非要我叫人把你拖下去才罢?”泠霜心绪不佳,对着哑儿恨声道。
哑儿闻言,果然不敢再跟,委屈地站在她后面看着她。
“什么事情不高兴,发这么大的火啊?”人未到,笑先闻。段潇鸣低笑着走进来,示意哑儿先退下。
泠霜冷冷白他一眼,直截了当道:“我不去!”
“为何?”
“不为何,不去就是不去!”
“哦?莫不是怕自己丑陋,在人前出丑?还是不敢去见人?”段潇鸣挑眉勾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么拙劣的激将法也拿来用?”泠霜扬眉冷笑。
段潇鸣终于放弃了,长长叹了口气,两步上前,搂她进怀里:“好了好了,是我不好,不该不事先告诉你。可是,要是我事先说了,你也一定不愿意,这不才想出这‘先斩后奏’的下策么。”
泠霜乏了,不想再理他,索性闭了眼不说话。
段潇鸣见示弱无效,博取同情这一招似乎没能打动她,嘴角笑意轻挑,俯下头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今晚大会结束后,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不会后悔,如何?”
“去哪?”这招果真管用,当即挑起了佳人兴趣。
“去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沉沉的声音,温柔的魅惑,他圈住她的纤腰,将她的整个身子紧紧抱在两臂之间,两人肌肤相贴,容不下一丝空隙。
他炽热的唇落到了她的唇上,带着属于他的气息、他的体温,包围了她的所有感官。蜻蜓点水般的浅尝辄止,如情人间最亲密的低语呢喃。
他霸道却不失温柔的吻是最有效的催化剂,这醉人的缱绻柔情将她彻底迷醉了。泠霜闭了眼,细细感受他的狂野、他的深情、他掩藏在冷峻外表下的千情万爱。身子一软,倒靠在温暖的臂弯,他的臂弯,无论何时,都是她的依靠,让她感觉到无言的安全。
慢慢地,柔情万千的吻化成了激狂如焰的缠绵,热烈燃烧的情火,烧得彼此意识朦胧。起初预想的‘辄止’到此刻似乎并不生效了。他紧紧拥住她,几乎要将她深深嵌入骨血之中,他的唇舌不肯妥协地吞噬了她的呼吸,她的颤抖,直至她的灵魂,诱惑着她与他更深更深交缠。
月以悄悄上了柳梢。浅淡的光晕,柔柔地披在纠缠不休的二人身上,两个冥灭的影子交叠缠绕在一处,难舍难分。微凉的风,灼烫的呼吸,一室的黯淡,却满室炽热的气流涌动。
段潇鸣蓦地戛然而止,迅速将泠霜拉离半臂之距,强自剧烈喘息着。
早已意乱情迷的泠霜对于这场无疾而终的‘旖旎’,显然还没有清醒,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怎么了?”
段潇鸣苦笑道:“再不停,今晚咱们谁也去不了了……”
泠霜一听,旋即明白,满脸通红,好在有夜色掩护,看不出来。刚想啐他,没想到却被段潇鸣率先拦腰抱起,大步就要往外走。
“你做什么!”泠霜大惊道。
“咱们要迟到了……”段潇鸣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侧,酥酥痒痒,耳根子也腾地一下红遍了。
泠霜低了头,不敢去看他,低声咕哝道:“可是……衣服……”
段潇鸣顿了一顿,看向托盘里的那套衣装,咧嘴笑了,道:“你这样就挺好,不必换了。”
拟把疏狂图一醉
段潇鸣一路抱着她上马,随身数十骑亲卫紧紧相随,不离左右。不假时,耳边隐隐的细碎声就化为了喧天,人声鼎沸。
泠霜本以为他抱她下马后会放她下来自己走,没想到他却径直一路抱她进场,众目睽睽之下,到了坐席处才放了她下来。
刚开始她还挣扎着出言威胁他,可是,她发现根本就没用,到这会了,他根本就不接受任何威胁。她只觉得无颜见人,将脸越埋越深,听着两边越来越高的欢呼声,她似乎明白了他这样做的意图。
草原本就民风豪放,这般亲昵,绝不会有言官御史来搬一套天地君亲师来教化你,反而,却得来人民由衷的欣喜和拥戴。夫妻和睦,正是一切吉祥如意的基础和源头。家和万事兴!
热情奔放的草原儿女,载歌载舞,来迎接他们的王者。
泠霜隐隐听见耳边此起彼伏的声音,属于男人的热烈欢呼与属于女人的羡慕的赞叹。草原上的男人疼爱自己的妻子,从来不会遮遮掩掩,不耻于用任何的形式表达。大庭广众之下,更显珍视。
慕雅带着一干姬妾早已经先到了。见段潇鸣来,马上离席行礼,口念祝语。
段潇鸣对她点头笑着道了一声‘辛苦’,便被众将围上来灌酒。
一位看似比段潇鸣略年长一些的将领,身材魁梧,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大酒坛子,冲着段潇鸣就扯开了嗓门道:“少主,你可来迟了!老陈已经喝了三大坛了,这怎么罚,您可自个儿看着办!”
“宗敬又喝多了!”段潇鸣安抚地看了泠霜一眼,转而对他笑道:“嫂夫人呢?嫂夫人怎么没来?你喝得满身酒气,小心回到家又要睡灶口去!”
话音刚落,围着的一群将领哄然大笑。
被唤作宗敬的那人对段潇鸣的揶揄丝毫不恼,却是更来了劲,将两坛子酒放到段潇鸣面前的小案几上,他确实已经喝高,放得大力,两坛子已经开封的酒被震得酒水四溅。
宗敬朗声一笑,拍了拍胸脯,道:“我们家的说了,一年里头,哪天喝酒她就哪天把我从床上踹下去,独独今天,她许我喝个痛快,想喝多少喝多少,不带管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嫂夫人何时变得如此深明大义啊?”段潇鸣说着,一群大男人又是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