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10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rouwenwu
在!
为什么要告诉额吉娜这一切?泠霜望着沉得只剩下一线光亮的夕阳,这样问自己。她知道额吉娜不会杀她,有谁会去毁去手中的‘筹码’?她也知道段潇鸣就快追上来了,可是,为什么呢?他们的恩仇与她何干,他们的厮杀与她何干,他们的死活又与她何干?!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般心慈手软,想要积点阴德了?却不是为了她自己,那,是为了谁?为谁……
夕阳完全沉下了,最后一点余温瞬间褪去,黑暗如潮水般漫卷而来。
一人,一月,立于荒原。
这样的安静,似乎是将流光退回到了混沌天地初开之时的太古时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没有人,世上,只有她一人。
没有了贪嗔痴恨的世界,干净而纯粹,即使寂寞,却也甘甜。
泠霜身披薄毯,立于旷野,她该何去何从?
往东,是额吉娜去的方向,往东一直走一直走,那里有林海雪原,有鄂伦春,鄂温克,那里有白山黑水,森林覆盖在黑土地上,俯身用水瓢子一打,就能捞尾鱼上来。
往西,是段潇鸣将要来的方向,往那里走,不用过多久,就能回到拉沃,今后,袁泠霜还是袁泠霜,周朝的公主,段氏的王妃。或许将来,便是皇妃。
往南,就是故国土地,说不定走上几个月,便能到了故郡,然后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大周子民,东躲西藏,逃避周室与段氏的两方追捕,一生都战战兢兢。
往北,再过一点,草原就没了,光秃秃的全是戈壁和沙漠,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那里荒凉恶劣,人迹罕至,除了前往漠北的商旅,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然而越过了沙漠,那里又会有何等景象呢?
或许,她可以效法唐史上的玄奘法师,前去西域,一路穷山恶水,到了灵山,一见我佛如来,问一问他,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来无物,尘埃何来?
问一问他,五蕴是否真空,色相是否真同,行深般若波罗蜜。
念诵数满一俱胝,离诸苦恼。
满二俱胝遍,五无间等一切罪障永尽无余。
三俱胝遍,证悟一切诸三昧门。
四俱胝遍获大闻持。
五俱胝遍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为何,她依旧业障缠身。佛不是度一切苦厄的吗?那,就先来度一度她吧!
西方既有佛陀,又怎知北方没有先知?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究竟涅槃?
泠霜朝着北边,步履徐软虚浮,一脚一脚,似踩在棉絮上头,下一步,便要倒下。
她要去问一问,是的,她必须要去问一问……将这些这么多年来她不明白的,都去问一问他……
生死何已两茫茫
泠霜缓缓地回复过知觉来,隐隐觉得怎么天地还是在颠簸。她略略疑惑了一瞬,额吉娜不是已经放了她了吗?怎么,难道是又反悔了,把她又抓了回去。
她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刚想动一动麻木的腿,便被一声轻喝制住了:“别动!”
泠霜浑身一震,猛然睁开了眼,惊得着实不小,她此刻,竟是在段潇鸣的马上!
泠霜还未反应过来,□雪影便长嘶一声,忽而一阵跌宕,她惊呼一声,身子便往旁边栽去。
“要是还想要命,就给我好好坐稳了!别动!”段潇鸣的声音,如骨鲠在喉,万般刻毒,此刻他正用足了他全部的理智去压抑着狂躁的怒火。
昨天半夜,他终于追上了额吉娜的马车,却被告知她已经被扔在了荒野里。他一心顾着她的性命,不敢耽搁片刻,立马回缰去追,根据额吉娜提供的时间与她行程的速度,他一路往南追去,因为他从东西线上来回都没有看见她,所以,便主观地认定她会往南回到周朝去,可是追了大半夜,完全不见人影,此时,方断定,她必是走了相反方向,不然,便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他一路战战兢兢往北而来,又是一夜狂奔,才在晨曦初露的时候,看到了这抹昏在荒野里的单薄身躯。
额吉娜早就将她放了,她却没有往回走,她难道不知道她往北走走的是一条死路吗?!她就这么恨他?!宁可死,也不愿回去找他?!
段潇鸣不明白,不明白……
泠霜已经恢复了神智,也想起了昏倒之前所发生的事,看看天色,又是临近黄昏,想必,又是一天过去了。整整三天三夜,她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几乎连她自己,都要辨不清生死了。她现在,只觉得整个人累的厉害,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软趴趴地靠在他怀里,他一手控缰,一手紧紧地揽在她腰上,护着她。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地面,雪影的马蹄踏过的地面,因为太快,青色的黄|色的草,全都模糊成了一团,像风一样掠过。
从段潇鸣间或抬起的手臂空荡,泠霜看见还有十余个护卫跟在后面,十丈之遥,她看见为首的便是霍纲。
出城寻她,他竟只带了十个人!
“若是遇了伏兵,你打算如何?”泠霜忽然扬起脸,看着他,浮出一抹虚弱苍白的笑,声音虽低微,却已足够让他听见。
“不要说话!闭上眼!”段潇鸣看也不看她,揽着她的手臂又多用了几分力道。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她知道他在生气,很生气,每回,他生气的时候,下巴都收得紧紧的,面色铁青铁青的。
泠霜笑了,他生气起来的样子,真可爱。
“盎……”泠霜将双手从裹紧的羊毛毯里伸出来,环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他,依附于他。
段潇鸣被她这个突如其来小鸟依人般撒娇的动作惊得一颤,手上不自觉松了劲。再是膂力过人,也经不住两天两夜狂奔之后,又抱个大活人还能有力气的。
她从来,也没有过这样温顺,将他抱得这样紧。
“再忍一忍,天亮之前就能到家了……”段潇鸣心中一软,毕竟对她狠不起来,低头贴在她耳上,轻轻安抚道。
泠霜侧脸贴在他胸膛上,汲取温暖,嘴角噙着微笑,家,他说,天亮之前,便能到家了……
“盎,如果,可以让你再选择一次,你会不会让我生下那个孩子?”火红的夕阳映在泠霜脸上,苍白的面上凭空抹了一层红晕。她清楚地感觉到什么东西,迎风而落,从眼眶到面颊,冰冰凉凉地一路蜿蜒,最后干涸,升华成了雾气,消散在风里。
“以后还会有的……相信我,只要你养好身子,你想要生几个,便生几个,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就怕,到时你不愿意生!”段潇鸣似乎是想安慰她而干笑两声,可是,又着实笑不出来,最后,那将笑未笑的表情与此时冷硬面容混在一处,说不出的难看别扭。
“盎,如果有来生,你还会不会娶我?”
“你好好休息一下好不好……”段潇鸣的声音疲惫而无奈。
“你先回答我……”泠霜不依不饶,声音绵软无力却异常执着。
“会!”段潇鸣紧抿双唇,答得毅然决然。
“是么……”泠霜一点一点地仰起脸来,认真地看着他,怆然一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微笑道:“可是,我却不愿意再嫁你呢!”
这一回,段潇鸣正好低头与她四目相对,将她的眼神与凄怆笑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蓦地感觉到一丝异样,还未待他琢磨出来,便已惊声尖叫一声:“不要!”
这一声凄婉哀绝,悲恸天地,将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编织的一幕温霭生生地划破。
不知不觉间,他护着她的手,早已因她的那几句话松懈了。
他原以为,她终是拥紧了他,将他视作依傍,她累了,他要带她回家。
可是,他错了,她累了,却不是要随他归去。她拥紧了他,不是为了丝萝托乔木,而是为了让他松手。
于是,她才有机会挣脱了他,她才有机会奋力地朝急速掠过的地面扑去。
生死一瞬,段潇鸣只觉眼前的她,如蝶翼,轻轻起落,下一瞬,便会消失了。命悬一线,他松开了握缰的手,雷霆刹那,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他使劲了全身力气,俯身探下,抓住了她的手,在她身体离地只有寸厘之处,将她生生拉起。一个反复,自己的身子急速下坠,两个身影相缠,最后触地,他以身为垫,生生挨了那致命一震。
雪影随段潇鸣出生入死多年,早已通了人性,所以在泠霜跳马的那一瞬,便仰天一嘶,缓了下来,正是这关键的一缓,让段潇鸣坠地时减少了不少冲击。随即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滚出老远。后面诸人见了,纷纷勒马停下来,赶忙跑过去。
泠霜与段潇鸣抱在一处躺在地上,两人谁也没有力气再动。
泠霜睁大了眼睛,看见一丝鲜红的血液从他嘴角缓缓淌下。
“你若真是为了我好,就不该救我。”泠霜嫣然一笑,伸手去拭他嘴边血迹。谁知刚刚用指尖抹去,段潇鸣便一时忍不住,吐了一大口血,猩红猩红地鲜血,吐在了她掌心,沿着手腕,往袖里流去。
须臾,暗香罗袖,已是触目惊心一片。
“大汗!”众侍卫齐声惊呼,霍纲率先一步上来,将他扶起,焦急询问;“大汗……您……”
段潇鸣朝他轻摇了摇头,示意无碍。指着泠霜对他道:“你带着她,继续赶路!”
言罢,深吸了两口气,倾过身,扶了泠霜起来。
“没有该不该,我只知道,你需要马上回城,马上吃药。”段潇鸣的声音已经喑哑,巨震之下,脏腑皆伤,他却还在坚持着。他如今只有一个信念回城!不然,他知道,他就真的再救不活她了。之前内侍医官曾经暗中嘱咐过他,小产之后,三月不可行□,就算是出了三月,也要小心,不然,恐有血崩之症。
这一夜,他揽她在怀,雪影的背上,早已红了一片。下红不止,乃是血崩的前兆。
段潇鸣不再去看泠霜,径自上了马,率先而出。
霍纲亦不再迟疑,低头躬身,唤了一声‘汉妃’,见她没反应,便告了一声罪,抱她上了马,狠厉一抽鞭子,紧随其后。
泠霜早已木讷成了偶人,任由霍纲摆布,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霍纲如今是段潇鸣最为倚重信任的人,他素来沉默寡言,办事老练沉稳,刻板有余,游刃不足。揽了泠霜在前,亦是严守分际,单手控缰,另一手虚握成拳,整条手臂横亘在她身前,宛如一根辙木,护住她身躯。
泠霜的手紧紧地抓着马鞍的鞍首,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前面那个在马背上越伏越低的身影。
“他,会不会死……”夜的寂静,除了马蹄声,什么也没有。泠霜的声音颤抖哽咽,问着霍纲。
“大汗受命于天,不会有事。”霍纲面容冷肃,语调平静,无波无澜。
哒哒的马蹄,十二骑黑影在月下急速飞奔,朝着拉沃城的方向,朝着梦幻之都行进。
泠霜死死地将视线凝在他的身上,为什么他的身影越来越飘忽,就像下一瞬就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一样。她一刻也不敢移开,就好像,只要她移开了,他就要从马上掉下来一样。
渐渐地,段潇鸣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全部都是黑暗。
耳边,有浩然的风拂过,将额前的留海悉数撩起,无尽的黑暗忽然闪出一个亮点,然后渐渐扩大,到一片光明。
盎,如果有来生,你还会不会娶我?
我会。
可是,我却不愿意再嫁你呢!
是的,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嫁给你……
可是,这辈子已经嫁了,就不可以再反悔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悔,又能如何?
出嫁从夫,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便只有一个身份,就是你段潇鸣的妻子,段家门里的媳妇。
袁泠霜此人,早已随了那株从临安城里带出来的昙花一道,死去了。如今活着的,便是一个冠以你姓氏的女人。
你曾要我把你当作我的信仰,你曾说过,你谁也不要,只要我在,就好。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信仰!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九霄碧落,万丈黄泉,我,都在你身边!
你所有的苦痛,我都替你挑一半,天下的骂名,我亦为你担一半!
盎,你听见了吗?听见了么……
所以,请你,不要死……不要死……
彼时相对知心重
泠霜的意识一片混沌,身上忽冷忽热,一会是冰天雪地数九寒天,一会又是烈焰炙烤,大火焚身。
前尘往事,分割成了一幕幕景致,疯狂地在眼前掠过。
祖母慈爱地用手抚摸着她小小的头颅,父皇大笑着对群臣说她是九天玄女下凡尘,母亲的嘴巴一噏一合,说着什么,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然后,手臂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手中的白绫随之翻过房梁,就像舞姬手中的彩练。她素手轻结,动作说不出地幽雅从容,她笑着看她,笑着将纤莹的脖子伸进去,笑着蹬掉了脚下的圆凳……
最后的那一刻,她多么想喊她一声母亲,可是,就是哽住了,喊不出来,如此,便是永永远远地哽在了喉里,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喊了……
她又看到了许多许多,叔父的脸,永远的一如既往沧桑;大哥的脸,永远一如既往的潇洒。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大哥这辈子,欠下的风流债,只怕,十辈子也还不清了……
是谁的手,勾挑着着她的下巴,慵懒散漫地道:“怎么,有日子没见,三妹便与二哥生分了么?”
是谁的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恨绝深痛地吼:“为何!为何?为何他偏偏喜欢你!总是连多一眼,也不肯看我!”
又是谁的手,紧紧地环在她的腰际,坚定悲伤地轻喃;“我谁也不要,只要你,只要你在这里,你在,就好……”
你在,就好……
你在,就好……
我在,就好?
忽而所有的影像全部在瞬间消散,眼前从光明变到黑暗,她看到段潇鸣在坠马的瞬间护住她,以身做垫,她想起来了!蓦地一凛,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盎……”睁开眼睛的同是,泠霜微弱地道了一声,她明明是歇斯底里地喊,怎么出口竟这样绵软,似在呢喃。
她下意识地就要撑着坐起,可是,才发觉手脚根本不能动弹。
“别动……”耳边传入一个低哑的声音,那是,那是……
泠霜艰难地偏过头去。整个人呆住了。
三天前
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从地平线上破云而出,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便踏破了拉沃城宁静安详的清晨。
四骑在前,持段潇鸣贴身金牌,先行开路。拉沃城门守将虽然不知道出了何事,竟动用了大汗的贴身令牌,但是,见令如见人,也不敢迟疑,开了城门。
中间段潇鸣在前,霍纲在后,余后六骑尾随护卫,一行人,匆匆进了城。
早已忐忑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小惠,在看见段潇鸣横抱着昏迷的袁泠霜踏进院门的那一霎那,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
段潇鸣面色铁青,看都未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便要往里走。随行的侍卫,一左一右,上来将小惠架起,便要拖下去。
“大汗!这是做什么?!我犯了什么错?!”小惠依旧垂死挣扎,她不相信,不相信段潇鸣会这么对她!
段潇鸣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依旧疾步往里走,根本不去理会她的叫嚣。
“你不能这么对我!放开我!放开我!”小惠踢打挣扎,不顾一切地冲着段潇鸣吼道:“我们兄妹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为你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你居然这么对……”最后一个‘我’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已经狠狠挨了一巴掌。小惠的泪水当场夺眶而出,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大哥,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连最亲的亲人,也不理解她……难道,大哥也不知道她有多爱段潇鸣吗?
小惠刚刚的那句话,成功地让段潇鸣住了脚步,回过身来,远远盯着她,目光凛然森寒:“如果,不是看在霍纲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站在这里吗?!”
段潇鸣一步一步走回到她跟前,倾过身来,附在她耳边,字字刻毒:“你以为,你每次在她的药里多加了分量,让她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吗?!本来,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看着你长大,内医告诉我时,我还不愿相信,在她病成了那个样子,我还是给你信任,以为你会改,可是,你却连这最后一个机会也不要,这样的人,不配得到我的信任!!!更不配活着!要不是因为看在霍纲的面上,我早就会杀了你以泄我心头只恨!”
段潇鸣说完,大步流星而去,一脚踢开了房门。随后赶来的内医提着药箱纷纷鱼贯而入。
小惠浑身一软,瘫坐在了地上,这一刻,她终于嚎啕大哭。
霍纲表情依然冷峻,紧紧抿唇,深锁眉头,无力地道了一句:“拖下去!”言毕,也转身离去。
内室
暖融融的阳光从东南面的窗子照进来,一束束透明的光柱一直落到了床前,光斑投射在青砖地上,一点一点地耀了人的眼。
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平波精澜地漂浮和游荡,俏皮地从这一束光柱里,又飘到那一束光束里。
静谧的空气在房里静静地流淌。
泠霜醒来后,就一直这样愣愣地看着他,至今说不出话来。
已经四月里了,天气慢慢回暖。段潇鸣在坠马那一瞬,整个人猛烈地撞击到了地面,当场震伤了肺脉,所以才会大口大口地吐血。其后又强撑着长途奔袭了整整一夜,所以,抱泠霜回房后就挨不住昏倒了。
这一对夫妻就这样双双昏厥了过去。由于五脏六腑都受了强烈的震荡,各有所伤,不宜再搬动,所以,内医们决定就让他们夫妻就地躺在一块养伤。段潇鸣在第二天就苏醒了过来,毕竟是戎马半生的人了,哪里就这么容易倒下。醒来睁眼就看见了泠霜静静地躺在身侧,心中说不出的安定和愉悦,意气之下,把如此‘解风情,有心意’的诸位内医挨个赏了一遍。倒把这些个老朽们吓了一跳,以为大汗是不是摔伤了头,那内医正,一把山羊胡子已经全白了,死活嚷嚷着要检查段潇鸣的头,看有没有淤血肿块,成天问他有没有晕眩感。恼得段潇鸣最后便把他支了出去。
今日天气好,段潇鸣便叫人把封起来的东南窗全部拆了,开了窗子透气,多日来阴寒晦暗的房间,瞬间亮堂了起来,看得人心里也舒服多了。
天气回暖,已经隐隐有了野鹞子飞来觅食,将院子里结果子的花木全都啄了个遍,一班小丫头怨声载道,成天轮班看着。
想是又有野鹞子来觅食,小丫头碎碎叨叨的声音伴着鸟儿扑翅的声音,远远地随着熏人的暖风传来。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望着,躺在一张床上,两两相望。
段潇鸣看着泠霜的表情一点一点的变化,从茫然到急切,从担心到安心,从悲怆到惊喜。看着她的眼眶和鼻头一点一点变红,眼眶里的眼泪一点一点积蓄起来,可是足足过了半天,蓄着的泪水却依旧不肯落下来。
他忽然想起,至今为止,他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在自己面前哭过呢。
轻微到几乎是错觉的哽咽声混在她的呼吸里,一点一点逸进他耳里。
段潇鸣终于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声音喑哑,刻板地道:“我在生你气,不会和你说话的……”
说完,便再也没有下文。
泠霜还是保持着这个动作,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地看着他。
时间随着着午后的阳光,在空气里缓缓地流淌。段潇鸣嘴边的那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始终在挣扎,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被他生生地憋了回去,如此反复,半刻钟下来,嘴角微微抽搐着,可爱又可笑。
泠霜的手脚都缠着绷带,又被竹板固定着。那次坠马,垫在下面的段潇鸣倒是只擦破了点皮,到底是身经百战的人,筋骨都非常人可比,而另一边的泠霜就不同了,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所以,现在是除了脖子,没一个地方能动的。
她使尽全力地侧过头,靠在他肩膀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段潇鸣闭着眼,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这一声笑,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单薄的衣料,正被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沁湿,透过衣服传到肌肤上,灼灼的,竟有些烫人。
那,是她的温度。
袁泠霜从来不在别人前哭泣,可是,段潇鸣不是别人……
半盏茶的功夫,泪水已经把他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段潇鸣的嘴角噙着微笑,终究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来,伸过手,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臂上。
“以后再敢开这样危险的玩笑,可就不会像这次这么便宜了……”他的嗓音低哑醇厚,绕在她耳畔,俯下头来,将她满脸泪痕,一一轻吻吮去……
无意却惊一瓯春
段潇鸣的身体底子好,虽然受的是内伤,也只躺了大半个月,就下床了。倒是泠霜,伤筋动骨,没个三四个月,是休想活动自如了。
那大半个月里,两个人就像两个孩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躺着,每天看着太阳从东边的窗子里升起来,再从西边的窗子里落下去。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美好地,仿佛那一切阻隔真的就消失了一般。
段潇鸣每天都搂着她,跟她讲草原上的风土人情,讲鄂蒙各部之间的趣闻,逗得泠霜每天靠在她怀里笑。
侍候泠霜的丫鬟仆妇进进出出给他们送药送饭,对这对主子的诸如此类举动早就见怪不怪了。
就连在内城最有资历的老妇都感叹,自拉沃建成以来,她便在内院侍候段潇鸣的女人,也算经常得见大汗真颜,可是,纵使把这么多年他说过的话加起来,怕也没有这半个月说得多呢!
她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在这内城里,来来去去,见过多少花容月貌的女子,从得宠得势到失宠失势,也是看破世情了的,倒是眼前的这位汉妃,小小年纪,竟是天人之相,倒是个有福之人。
这厢段氏夫妻在香闺里躺着,那厢拉沃城里,可是炸开了锅。
短短几日,城里的头条消息已经变成了‘一向沉默冷酷的大汗居然会讲笑话’!
第一天,当这个爆炸性消息从酒楼率先传出的时候,满城的百姓惊讶地差点掉了下巴。
第二天,说书场就开始了最新的段子‘大汗千里寻妻,汉妃驭夫有术’。
到了第三天,全城的夫妻都开始闹别扭,家家户户都涌现了几乎同一个家庭问题不论是少妇还是老妻,都在抱怨同一件事为什么自家相公就不像大汗那么会疼媳妇?
于是,段潇鸣在一夜之间,俨然成了标准好相公的典范。
诸如此类,街头巷议不断。就像这春天的脚步,让人满心愉悦。
袁泠霜的深闺世界,一如往昔的安静。这些市井流言,自然传不到她的耳里。
段潇鸣一下地走动,堆积如山的军政要务自然如山海漫般压卷而来。泠霜记得他第一天去前院处理完事务后回来,一头就栽倒在床上,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闷着声音,道:“早知如此,就再装两天病了……”
泠霜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一时之间竟张大了嘴,怔在了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还是段潇鸣吗?
段潇鸣听不到她说话,便把埋着的脸转过来觑她,见她张了那么大的嘴,忽而眼中闪过一丝慧色,一阵低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虚压在她身上,轻轻啄了下她的唇瓣,魅惑地笑着:“天气转暖了,张得这么大,小心狂蜂浪蝶飞进去!”
言毕,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已吻下去,深情绵长的一吻,道尽半世沧桑。
我段潇鸣这一辈子,杀伐太重,本不敢奢求能有一人真心待我。可是,上苍却偏偏让你来到我的生命里。既然让我寻见了你,那,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再放手……
他越吻越深,已经力尽气竭,却依然不肯放开。
我袁泠霜这一辈子,怎样的悲欢离合不曾见过?本不信这世上有什么海誓山盟,至死不渝,便是嫁给你,也是为时所迫的一招逃生之机。事事皆如此,半点不由人。
说什么磐石方厚,说什么蒲草如丝,本是一笑置之罢了。不过是拿来唬人的玩意。
可自遇见了你,怕是明知是火坑,也不得不跳了。成佛成魔,都随在你左右,上天入地,我都随你去了!这一世,袁泠霜所求,不过是一个说法,生死,本非我所看重,福祸,又如何能绊我犹疑?
便是为了你,负了天下又何妨?!
四月底的时候,泠霜已经好了很多了,整个人也精神起来。人一精神,自然就躺不住了。那天听了小丫头们在院子里聊天,说这桃花开得多好多好,就把泠霜本就按捺不住的心情完全地挑拨起来了。
闹腾了半天,非要到院子里去看不可。之后闹得连段潇鸣也惊动了来,倒是心情好得很,非但没有骂她,反倒亲自抱着她出去。
因为暖榻笨重,门的尺寸又小,不易搬动,就换了张春凳,垫了厚厚的锦褥。
泠霜只有右腿大骨的骨折比较严重,所以还夹着竹板,绑着厚厚的绷带,其他地方的竹板已经拆了下来,所以整个人相较于前几天,是松快了不少。
拉沃的气候与江南相比,自然要干燥得多。已是临近五月,仍然如江南三月的温度。所以,这里的桃花到现在才开盛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而这里,却是五月桃花开。
段潇鸣坐着,把她拥在怀里,看着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始终看着那墙角的桃花,那样专注神往,便笑道:“真这么喜欢么?”
泠霜偏过头,抿了抿唇,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遭,似在思考,慧黠灵动,看段潇鸣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静待答案,终是噗嗤一笑,道:“不然怎么说你是个莽夫!”
段潇鸣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把她圈在怀里,轻啄了一下美人面,笑道:“我自然是不懂你那些文人调调,可是我却知道,人面桃花,哪个好看我便看哪个?”言毕,又在粉颈上偷得一吻。偶有偷香,人生乐事也!
泠霜嗔他一眼,不去理会,继续享受午后阳光。
“既然这么喜欢,我让人把这院子都种满了可好?”段潇鸣凑在她耳畔,低低地道。美人在抱,恨不能将她疼到骨子里去。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要那么多做什么?一株也够了。”泠霜轻轻一哂,道。
“这是怎么说的?”段潇鸣不解地看着她。
“梅子酸心树,桃花短命枝。平常人家,都不爱种这两样的。总是石榴桂花受宠些,多子多福多富贵。”
“也就是你们妇人之见,平白这么多说头!”段潇鸣一笑置之。
泠霜的视线从桃花上转开来,斜睨着段潇鸣道:“况且,物以希为贵,只有这一株,我怕还看它两眼,若是多了,倒要嫌它碍眼了也说不定。”说到此处,眉梢轻挑,语含讥诮:“便如西苑的那些个名花美人,看久了,也不是照样让你生厌了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泠霜话音刚落,段潇鸣便仰天大笑起来,半天也止不住。许久才缓过了气,轻搂她在怀,得意洋洋地低沉道:“原来是要与我算这笔账。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我从此以后,把西苑撤了可好?”
“可别!我可不想担这个骂名。哪天倒要把我凶悍的名声传得天下皆知!”泠霜一声娇笑,语带嘲讽,媚眼如丝觑着他:“再说,我还想多些姐妹来替我分担分担呢!”
“此话可是真心?”段潇鸣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满眼笑意:“前天,扎尔多可汗还说要送我二十名美女呢!我一忙差点给忘了,多谢你提醒了我,一会我就让人去把那二十名美女接来。”
“是么?那可记得让我也见上一见,都说扎尔多出美女,正好开开眼界!”泠霜一本正经地回道。
此言一出,段潇鸣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搂着她往后倒去,靠在春凳的靠背上,道:“想不到,我段家门里也出了一个‘房夫人’!不过……”段潇鸣忽然抱着她一个翻身,将她反身压在下面,唇贴着唇,闷笑道:“不过,我生来天赋异禀,就是喜欢醋坛子,不是醋坛子,我还看不上呢!”
“呸!谁要当你的醋……”一句话只说了半句,剩下的那半句,全部被那可恶的男人吞进了嘴里。
霍纲刚刚接到了最新的军事情报,段潇鸣的规矩,只要是加急军报,无论什么时辰,什么地点,都要第一时间送到他面前。所以,一向办事墨守陈规的霍纲听说段潇鸣来了汉妃的院子,便立刻巴巴地跑来了。
好死不死,便正好撞上了这香艳刺激的一幕。当场就愣在那里,满脸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叫他们也不是,不叫更不是……向来办事雷厉手段的堂堂霍大参政,就这样被困在了当地。眼光飘忽不定,看也不是,不看……厄不看似乎也不是……
总之,他活了快三十岁了,第一次遭遇这么尴尬的场面!恨不得真能挖个地洞钻下去。以前跟着段潇鸣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今天居然手足无措起来……
似乎感觉到身后芒刺在背的眼神,段潇鸣终于舍得放下了佳人转过头来。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就……
“你怎么在这?”语气不是十分的好。也是,愣谁被在这种时候打扰,都不会有好心情的。可以理解。
“属下……属下……”正看得‘入戏’的霍纲猛然被段潇鸣这‘万箭穿心’式的眼神一射,竟然支支唔唔半天答不上来。之前他来干什么来着?
“你手上拿的什么?”还是段潇鸣比较镇定,果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脸不红心不跳的。
“哦!启禀大汗,属下是来送刚刚到的军情奏报的。”霍纲总算是回过神来了,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段潇鸣当场拆阅,拧着眉头看完后,又把信纸递给霍纲,道:“这事晚些时候再议一议吧。”而后气恼,语气颇为怨怪道:“你一向是个稳重之人,怎么不经通报就往里闯?!”
霍纲立刻跪了下来,脸上的潮红尚未退却,尽量地压低了脸,道:“属下一路进来,门户都开着,一个丫鬟也没看见……想着军情紧急,就……就……”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几乎都要碰到地上去了,然后猛地一磕,道:“属下该死!请大汗责罚!”
且凭生死一瞬间
说起来段潇鸣是憋了一肚子火,可是,也不能怪霍纲,于是,握紧了拳头,恨声道:“这些个奴才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眼里还有主子没!一个个大白天的都不见影!”
霍纲听了这话,虽然不是在骂他,但总也是不舒服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跪着。
正在这时,一阵讥讽的笑声传来。却是泠霜开口道:“他们可都是让你给赶出去的!”
段潇鸣闻言,脸色一僵,怒容满面看着她。在外人面前,她还这样一点余地不留地驳他面子,可偏偏她还无辜地朝他眨眨眼,一脸‘这本来就是事实嘛’的模样,看得他气结,可又不能对她发火,于是狠狠地甩了袖子,不说话。
泠霜无声地微微一笑,转向地上的霍纲,道:“你起来吧。”
霍纲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复又朝她一拜,道:“多谢汉妃。”
“你本就没错,谢我做什么?”泠霜轻轻一笑,细细地侧脸看他。
霍纲这个名字,在北国,可说是如雷贯耳。他是小惠的兄长,本是段潇鸣从边城俘虏来的奴隶,可是,却被段潇鸣看中,留在身边办事。自十五岁跟了他,十几年兢兢业业,忠心不二,是段潇鸣甚为倚赖的左膀右臂。也是因为他,段潇鸣才会对霍敏惠的所作所为一忍再忍。霍纲早年为段潇鸣的贴身侍卫,曾经在战场上为他挡了数次刀剑,说他是救命恩人,也不算抬举他,所以,段潇鸣的心中,总是觉得亏欠了他们兄妹的。再说早年跟随他的几个亲信,如今死的死,叛的叛,剩下的,竟只有这一个了,所以,在段潇鸣心中的分量,自然非常人可比。
霍纲的身形,要比段潇鸣还要高大魁梧一些,一点也不像汉人,倒像是个土生土长的草原汉子。国字脸,比段潇鸣的都要来得黑,永远都是一副脸孔,沉着脸,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比段潇鸣的年纪都要大呢!
泠霜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霍纲看把他刚刚退下去的红潮又重新给‘看’了回来,本来想要告退了,可是,这下子,竟然连那简短的一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浑身说不出地不自在。就是段潇鸣看着他的时候,都没有这般难受的。
泠霜似乎根本不把段潇鸣难看的脸色放在眼里,依然故我地盯着霍纲打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一阵熏人欲醉的暖风拂过,枝头的粉色花瓣纷纷迎风而落,一阵花雨,落英缤纷。在这静得只有呼吸声的氛围里,凄美了一方天地。
“你妹妹怎么样了?”这状似不经意的寻常一问,却是把段潇鸣与霍纲主从二人这些日子以来的隔阂心结一语道破。二人同时望向她,段潇鸣眼中是耐人寻味的疑惑不解,霍纲则是跪在地上仰视她,脸色越发沉郁。
“回汉妃的话,属下不知。”霍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