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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受罪 作者:鱼香肉丝
睁眼时模模糊糊看见床边坐了个人,那样的侧影是他最喜欢看的,便悉悉索索地摸索到那人的手,勉力嘶声叫了句:“……珍珍。”沈凉生坐在床边,感觉到沈父握住自己的手,但没大听清他的话,低头轻问了句:“您说什麽?”沈父却又不出声了,望著沈凉生慢慢摇了摇头,突地流下泪来。而後默默闭上眼,似是精神不济,重又睡了过去。沈凉生已经两天没去公司,今天说什麽得过去趟,於是看了沈父几分锺,叫看护进来守著人,自己走出房门,边往楼下走边点了支烟。楼梯下到半,沈凉生却蓦地住了,後知後觉地意识到沈父刚说了什麽──他发现自己竟然几乎忘了,他的母亲中文名字中是有个“珍”字的。 那刻沈凉生终於承认自己觉得孤独──他生命中的人个接个地离开他,他认为他不在乎,不在乎到几乎忘了自己母亲的名字。或许有日他真能够忘记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那些已经离开或将要离开他的人。然而这刻沈凉生却发现自己害怕了,在这间幽幽的、充斥著死亡气息的宅子里,害怕有朝日脑中变得片空茫。他在楼梯上默默吸完支烟,有瞬想就这样开车去找个人,只为告诉他,他想念他。但终归最後只开车去了公司,傍晚回老公馆前绕去了剑桥道那头,从书房里把那本《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带了出来,那是他唯保存的关於母亲的遗物。──如果非要从那些已经离开或将要离开他的人中挑个来想念,他决定选他的母亲。 这晚沈凉生把那本有些年头的英文诗集放在床头,睡前随意翻到页,首首读下去,在某首的结尾停了下来,来回看了两遍,默然合上书册,合死那些唤起了与母亲无关的回忆的字句。“可是我向你看。我看见了爱,还看到了爱的结局。听到记忆外层片寂寥。就像从千层万丈之上向下眺望。只见滚滚浪涛尽流向海。” 六月末,沈父油尽灯枯,终於撒手人寰。讣告在报上登了出来,秦敬自然也看到了,攥著报纸坐了半晌,在心中遍遍告诉自己:是你要与他划清关系的,你不能再去找他。小刘也看到了讣告,当晚去找了秦敬,并没提这码事,只带了些饭菜过去,口中埋怨他道:“你这天天都瞎忙什麽呢,老说没空过来吃饭,回回都得让我给你送。”话是埋怨的话,心思却是好的。小刘监督著秦敬把饭吃完了,又说了他句:“合著我不给你送你就不记著吃晚上饭是吧?你自己瞅瞅,我这个都快能顶你仨了。”“你是说横著比还是竖著比?”秦敬笑了笑,垂著眼收拾碗筷,准备拿去厨房洗。小刘见他还能开玩笑,少放了点心,也不想撺掇秦敬去看看沈凉生──他是乐见他们分开的,而且这大半年秦敬虽说人瘦了点,但精神还算不错,可见长痛不如短痛,没有什麽迈不过去的坎儿。 其实秦敬人瘦下来,大半还是因为忙瘦的。天津局势不好,但北平那头糟,去年华北各界救国会便从北平迁到了天津。津城各校团结心,不撤消国文科目,不修改教科书,坚决反抗日本人推行奴化教育。圣功是女中,学生本来就少,现下状况是艰难,但用老吴的话说,学是肯定要办下去的,还要想法儿办得大好。小日本儿想让咱们中国孩子改说鬼子话,他妈的门儿都没有!秦敬这大半年间头在学联帮忙,头跟著老吴做事,暗地帮著散发抗日传单和中丄共天津市委出的《抗日小报》,直到後来局势越来越严峻,传单报纸印不出来就用手份份抄──许年过去,他那个小秦嫂的外号儿早没人叫了,那位写《祝福》的文人也已经去世,但在身後留下了可以代代传颂的话:“什麽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沈父的丧礼上,沈凉生身黑西装在他大哥後头,并没有掉滴泪。他大哥倒是哭得悲戚,好像这时候哭两声,回头就能分两处房子似的。沈克辰的遗嘱并没出乎沈凉生的意料──沈父再怎麽厌恶他这个大儿子不争气,到底也不会亏待他,虽没把沈家的经营权交到他手里,却留给他半的不动产。倘若他真能戒了赌,这份房子地产足够他下半辈子躺著过了。沈凉生的大哥对这麽个分法也没有异议──他知道这些钱都是死的,可沈家的生意他早就插不上手,现下这个分法已让他十分满意。沈凉生那头倒不是不满意,不过以他对他大哥的了解,很清楚这就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主儿,那些房子和地在他手里根本留不住。沈父在世的时候,沈凉生并未对他大哥怎麽样,相反有时还帮衬他把,却是因为他知道沈父都看在眼里,想下手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沈父死,沈凉生再无顾忌,半分手足之情都没留下,後头几个月明著暗著对他大哥做出来的事儿,要让早死的沈家大太太知道,决计要变厉鬼回来生扯了他。 沈凉生当年回国的时候,并没存著为母报仇的念头,但六年之後,却真是报还报──沈凉生的大哥死在了这年年底,人是抽大烟抽死的,可究竟是怎麽染上的大烟瘾,又怎麽几个月就抽出了人命,那就是不可说了。李婉娴在沈父去世後立马回娘家闹了场,终於如愿以偿地结束了她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後来听闻前夫的死讯,愕然间先含恨离丄婚离得太早,钱还是分少了。可遗憾完深想,又觉得浑身冒凉气,这才有些後怕,只觉这事儿八成跟自己那位前小叔子脱不了干系,心道什麽叫吃人不吐骨头,自己可真算是见识了回。 民国二十八年的月格外冷,天色直阴沈著,想是早晚要下场大雪。沈凉生这日回到家,下人边接过他的大衣帽子,边低声禀了句:“有位姓崔的小姐找您,直不肯走,我看外头天太冷,就让她进来等了。”下人说这话是因为沈凉生立过规矩,他不在时有生人找概先回了,别什麽人都往家里让。沈凉生则根本不记得自己还认识位姓崔的小姐,闻言蹙眉问了句:“人呢?”“就跟厅里坐著呢。”於是沈凉生这才注意到沙发里还坐著个人──那位崔小姐悄没声息地坐在那儿,说是找沈凉生来的,此时却像魂游天外般,手里笼著杯茶愣神,竟是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沈凉生边走过去边打量她,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人,却也知道为什麽下人自作主张地把人请进来了──这位崔小姐大著个肚子,还真不能让她大冷天在外头等。 沈凉生走到近前,沙发里的人才回过神,赶紧了起来,局促不安地看著他,可连声招呼都不知道打。“找我什麽事?”虽然不认识,出於礼貌也不能把人往外赶,沈凉生自己坐下来,看她还著,便又客气了句,“坐吧。”“我姓崔……”“嗯,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