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女 完第1部分阅读
皇女 完 作者:肉书屋
《皇女》作者:古蓝梦【完结+番外】
【01】古道劫杀
黎明,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刻。
一簇亮丽的烟火突然拔地而起,带着凄厉的嘶鸣声划破宁静的夜色,最后在天空的最高点轰然炸开,火花四射的瞬间隐约映出下面凌阳行宫宏伟壮丽的轮廓,但只是隐隐一闪,天地间的一切便都再次归于黑暗的掌控。
我孤身站在离城一里之外的一处矮坡上,墨染的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偶尔一缕发丝散乱的垂下来,抚在面上都全然不觉,就只是木然的站着,任偶尔滑过的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扑在衣襟上,染自己满身的潮湿。
杜明楠从身后灌木的暗影里走出来,神色凝重的盯着远处行宫的方向,“行宫那边好像有打斗声,动手吗?”
凌阳行宫建在远离大郓城的漓水边上,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又因为得益于地理位置和地势上的双重优势,冬暖夏凉,气候好到无可挑剔。
史料记载这座行宫始建于嘉和四年,历时十二载,正式竣工已经是我六岁那年的初夏,是专供南野皇室夏日避暑冬日御寒之用的,而我——
亦是有足足三年的时间不曾涉足这里,眼下虽然夜色弥漫,它的样子与我却是历历在目,只是曾经的笑语欢颜,如今都是讽刺至极。
杜明楠见我不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叫我,“影子?”
影子?是了,影子便是我的代号,亦是我现时的名。
昔日里南野王朝最尊贵的女子,万千荣宠,是被嘉和帝捧在手心里疼惜了整整一十七年,富贵逆天的南康长公主。
我父皇一生无子,就因为他曾立下一道“得吾女者得天下”的圣旨,所以他百年之后,我一朝为后,仍是这座王朝里命运不衰的后宫第一人。
可曾几何时,有血有肉真实存在过的我,如今就只剩下这一个见不得人的影子呵——
我心里冷冷一笑,果断的伸手制止他。
“不急。”
“可是——”杜明楠有些焦躁,就连身后原本寂寥无声的灌木丛中都隐约现出一星半点蠢蠢欲动的杂乱呼吸声,“我们不知道来人的底细,万一南野王有什么闪失,只怕无法向主上交代。”
“你太小瞧他了,”我轻轻的牵动嘴角,低头把玩着手里马鞭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他若这么容易会死,主上也犯不着差你我前来了。”
杜明楠还想说什么,远处却是突然平地而起一阵沉闷的摩擦声。
远处紧闭的行宫大门应声而开,我能明显的感觉到身边杜明楠身上肌肉绷紧的气息,也是不由的敛了眸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地平线上有些许微光透出来,一辆构造甚是奢华的大型马车就映着这微弱的光线从行宫内快速的奔跑出来,外表虽然华丽异常,一眼看去却显出几分狼狈,俨然一副逃命的架势。
莫不是我高估了他,此情此景之下,他竟会讲究起排场做派来了。
皇帝,这果真是个了不起的头衔呵,当年,为了得到它,他已然是耍尽手段,现如今,为了这份面子排场他竟是连生死也不顾了。
我心里想着,不禁哑然失笑。
许是头一次见着我笑,杜明楠明显的愣了一愣,就在他神情恍惚的一瞬,行宫内已经有火光蔓延,不消片刻,就有不同装束的两方人马杀将着由尚来不及关闭的行宫大门里追出来,兵器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对于这座行宫的构造和守卫部署我都了若指掌,这座行宫环山抱水本来就是天险之相,又因了这十几年的太平盛世,为了不打扰皇族的日常生活,行宫里只有区区几百人不到的守卫,大部分的守军都驻守在二十里外一处名唤七绝峡的峡口,那里是逼近凌阳行宫的必经之路,他们以为只要严密坚守住那里,这座行宫就是安全的,却全然忘了,源源不断的漓江水和行宫背后那道壁立千仞的天险屏障都不是密闭的牢笼,它挡不住一个狂妄王者染指天下的野心,更挡不住我心中翻卷燃烧的仇恨。
“追,绝不能放他离开。”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皇家禁卫军被逼迫的节节败退,刺客中有人声势浩大的嚷了一嗓子。
“不能再等了。”杜明楠见状,终于按耐不住,回头冲身后风平浪静的灌木丛扬手厉声道,“马上行动,力保南野王安全,绝不能让他们得手。”
说话间,他已经提剑在手,第一个纵身向着行宫门口混战的人群奔去,灌木丛中埋伏半宿的影卫紧随其后,二十多道黑色人影,形如鬼魅,蜂拥而上。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身手一流,应变能力一流,足够的沉着冷静,冷血的程度更是首屈一指,换而言之,他们不仅仅是杀手,更确切的说是死士,一生一世只对一人效忠,并且惟命是从,视任务为生命,在对别人残忍的同时,更对自己无情,他们统统不怕死。
如我所料,前方原本胜负已分的战场因为这一群杀人机器的介入登时变了局势,风云又起。
不过杜明楠虽然带人截住了大部分的刺客,但是由于对方出动的人数太过庞大,那一辆急速奔走的马车还是很快被追堵上去的刺客拦了下来。
见血封侯,拉车的马匹猝死,轰然倒地的同时车厢一头便是重重撞在地上,尘土飞扬间,车厢里的人仍是纹丝未动,倒是晴天霹雳传出一声女子惊惧的惨叫声。
因为刀光剑影中这一个女声响的太过突兀,我脑中突然没来由的空白了一下,胸口被浓厚的血腥味一压,呼吸也跟着恍惚了一下。
然后下一刻,等我回过神来,车上那人已经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身形颀长,俊逸无双。
骆无殇!
就是这个人,这个身影,从十三岁那一年的初遇开始,我恋了他足足五载,还记得十七岁嫁他为妻的繁华,却不曾想,我那么小心翼翼守护的幸福,我们之间夫妻的情分竟会薄弱到撑不过半载光阴便是梦碎断肠。
我冷冷的看着他俯身去将那车上女子扶了下来,身边到处都是劫杀他们的刺客,可是他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抓的是那般牢靠,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甚至能清楚的看到他此时拧紧的眉头,那个柔情万种的眼神,我放在记忆的最深处藏了整整三年,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那是个很晴朗的日子,我尾随他去了东郊皇陵,彼时他蹲在那座坟茔前轻抚那方冷碑时的神情与这一刻如出一辙。
“天下很大,天涯很远,当我终于有能力站在这里的时候,你却已经不在我身边,如梦,这到底又算是谁的过错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我不曾经历过的柔情,那情却为爱而苦,为恨而显得艰涩。
是了,他爱的人叫如梦,许如梦,一个心比天高却不失妖娆的绝色女子,亦是我父皇宠爱的妃子。
万千宠爱,万千荣宠,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她那样的女子笑起来的样子何故会让人觉出几分落寞的心疼。
他们相爱,却分开,所以将这一切归咎于我父皇,而我,不过是个甘于入局受人摆布的傻瓜,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我估算不出那一刻自己心里的温度到底有多凉,只在他察觉转身的一瞬,哭着跑开。
那一天,我风平浪静的过了一十八载的人生彻底颠覆,所有的黑暗阴霾瞬间笼罩,我心如死灰。
半年后,我跪在他面前,昔日里的天之骄女再无半分往日的荣光。
“潼潼,现在朕什么都不想与你计较,拿掉这个孩子,你还是朕的皇后。”他的声音决绝淡漠,那张面孔上毫不做作的冷漠仍是让我沉迷至深。
我瘫坐在地上,颤抖着指尖护住已经无法掩藏的腹部,凄涩的冷笑一声高过一声,盖过心底的苍凉,“你是容不下他还是容不下我?”
他不肯说话,其实这样的话何须多言,这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更何况——
这一句“不爱”,让我如何甘于承认?
是的,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不是他的,那日从皇陵出走的路上,我出了意外,可笑的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痛恨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可是作为母亲,我能怎样?
我在那座荒凉的苦寒寺躲了整整半年,却躲不过这悠悠众口,天下的指责。
我是南野王朝的皇后,这一条不贞的罪名早就足以让我死上千次百次,我百口莫辩,此时此刻,我只是该死,他赦我是仁慈,我该感恩,而再没有人记得他是怎样坐上这个皇位的。
“好!”我踉跄着起身,端起桌上那碗已经凉透了堕胎药,荒凉的笑,“今生,你我夫妻的情分就止于此,若有来世,我会恨你。”
我转身,却没有再流泪,带着身后大片殷红的血迹从后山崖上纵下的那一瞬,我知道,我爱他的“今生”已结,却不曾想,这一个被自己横加诅咒的“来世”竟是来的如此之快。
收拾了散乱的思绪,我转身解下拴在旁边树上的一匹马,毫不拖泥带水的翻身上马,却不想才行了几步,杜明楠已经抽身回来,一个迅捷的闪身,已经将马缰抓在手里,硬生生的将我拦下。
“影子!”他只唤了我一声,便又无话可说似的闭了嘴。
我高居马上,静默的俯视他。
夜的暗色虽然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但是隔着这样的距离,我们仍是不足以窥透对方的目光。
两个人各自面无表情的对望片刻,杜明楠终于忍不住避开目光,略有些牵强道,“对方的实力似乎不如想象中的强,他们应付的来。”
“这是主上交给我的任务,我要亲自去做。”我说,然后果断的绕开他,扬鞭迎了上去。
【02】故人归来
天已明,金色的阳光漫天洒下,灿烂的仿似要将人灼伤,座下野马奔驰,激起身后大片的烟尘,我压低身形,双脚发力勾住马鞍,将整个人斜挂在马背一侧,单手控弓,反手从拴在马背的箭囊里取出三支啐了毒的羽箭。
三支响箭破空而出,短暂的轨迹烙下的是三个生命终结时最惊艳的瞬间。
我利落的翻身下马,眼前那人与人搏杀时急促的呼吸声已经隐约可闻。
他的剑与我的箭一样有着天生嗜血的本性,他杀人的手法亦是干净利落,每一剑挥下都带着杀伐的决心。
杀红了眼的歹人潮水般涌上来一片又跟着倒下去一片,如此生生不息的循环已经将他的体力拖到极致,而偏偏,他的左手还毫不松懈的捏着身后那女子颤抖的苍白指尖。
迎刃而下的刀锋,他挡;破空而来的暗箭,他收;他护着她的画面是那么的刺眼,就像是一个可以让我一口气笑死的笑话一样。
因为我突然想起,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握过我的手,只是那时掌心里的温度都已经被谎言渡化,现在想来只剩留在心里的一把火。
片刻的功夫,行宫里又一批刺客冲破守卫的阻挠追了出来,他们审时度势,在门前顿了一顿便直接绕开杜明楠的狙击,往马车倒地的方向奔来。
经过方才的一番恶战,之前追随马车出来的侍卫已经所剩无几。
其实在我所见的人当中骆无殇的身手已经算一流,但凭他一己之力却还要在生死一线间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的周全,这本身就是一个致命的漏洞。
那些刺客也是相当的机敏,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漏洞。
突然的,一个刺客的弯刀直接错过他由那女子身侧横劈下来,他本能的想要拉她闪开已然不及,情急之下他便是一脚踹开眼前正与之纠缠的刺客,一个闪身将那女子紧扣在怀里,就那么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将那把弯刀迎下。
杀手下的都是致命的狠招,那把锋利的弯刀重重劈上他的左肩,利刃拉开血肉,撞击骨骼,发出迟钝的摩擦声。
重创之下,他身子不稳,那刺客手上用力一压,便听他闷哼一声,左腿弯曲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啊——”被他护在怀里的女子惊慌失措的惨叫,我跟着亦是一时愣住。
杜明楠追上来,毫不犹豫的将一个逼近我身的刺客拦腰斩成两截,男人上半身落地的同时,鲜血迸射,略微泛黑的血刚好溅了几滴在我脸上。
新鲜血液的味道有点浓烈,我胃里有些不适,却也懒得去擦,神情恍惚间已经取下随身携带的强弩,两支箭,一支咬在齿间,一支卡进弩上凹槽。
此刻,我就站在骆无殇身后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我与他如此接近,只这一箭就可以将他从背后洞穿。
这样想着,我一寸一寸,慢慢松开控箭的手。
犀利的箭头带着丝丝冷风贴着他领口的皮肤划过去,一缕青丝四散飘零。
满弦,绝杀。
凝满杀气的弩箭带着强大的戾气,从一个黑衣人的喉部贯穿,带着一条明亮的血线直钉入后面另一个黑衣人的胸膛之中。
两个人一前一后轰然倒地,殷红的血洒在他明黄的缎子靴面上,别样的红艳。
骆无殇愣了一愣,以剑支撑没有让自己倒下去,然后一寸一寸缓缓回头,就在两个人四目交接的一瞬间,我顺利的看到他瞳孔无限放大时脸上滑稽的表情。
然后,我冷然的牵动嘴角,取下刁于齿间的另一支箭,缓缓扣在弩上——
这一次,箭尖所指——是他的眉心。
他就那么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那个姿势乍一看去像是在乞求我的宽恕。
“小心,不要。”他身边的女子惊魂甫定的回头,只当我是要对他不利的刺客,奋不顾身的扑过去护在他跟前,我这才发现,华服包裹之下她的腹部已经隆起了一个相当明显的弧度。
原来他拼死维护的不仅仅是这个女人,还有——
他们的孩子。
呵,多可笑啊,在那么无情的扼杀了我的孩子之后,他怎么就能这么心安理得的享用着从我父皇那里窃取来的荣华富贵与别的女人缠绵欢好恩爱生子?
心口的位置似是被什么重重一击,几乎是毫无意识的,我手下徐徐发力将那弩上机关一寸一寸的扣满。
杜明楠发现我意图,但是此时他正被三个刺客夹攻完全脱不开身,情急之下惊惧的叫我,“影子!”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可是我停止不了。
眼前那人的目光正死死的盯着我,不闪也不躲,我胸中翻江倒海涌上来的恨意凝聚指尖,脊背上迅速爬满涔涔冷汗。
最后,几乎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我决绝的放开了弓弩上控力的机关。
我的箭再次破空而出,满含杀气的箭锋穿透空气发出凄厉的鸣叫声,却只是撞裂他头顶束发的金冠,由他后面正举剑向他刺来的黑衣人胸口贯穿,没入远处的泥沙中。
身后那刺客胸中的热血喷洒出来,溅在他的脸上身上,将他眼中变幻莫测的色彩统统盖住。
他仍是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头上金冠脱落,墨发散下来,随着漓江上过往的风舞出一片张狂。
杜明楠解决了那三个刺客马上飞身闪到我面前,惊魂甫定的按下我的肩膀,如释重负的大口喘气,“影子!”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由马背上取下两柄双刀提在手中。
之前的两拨刺客已经被解决的差不多了,行宫门口马上又有大批新的杀手涌现,影卫已经纷纷退回我和杜明楠身边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杀!” 我看着那人的眼睛冷冷的扫了一眼,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个冷酷的弧度,竖手为刀平静的挥下,然后拔刀出鞘第一个纵身迎了上去。
杜明楠一直紧随身边护着我,马车那边,那人也是不顾肩上伤势,强撑着全力迎敌。
想来是对这次的刺杀任务存了必得之心,对方一共出动七十二名精锐杀手分前后四拨全力狙杀。
大家的实力不过是伯仲之间,就算是有行宫里那些酒囊饭袋的禁卫军助阵,区区二十四名影卫也不可能以这样悬殊的差距逆转乾坤,后来杜明楠不得不暗信调动了后方负责接应的人马前来增援才勉强将刺客全部击退,而他自己的背上也是挨了一刀被划开一条很长的口子。
这一场激战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尸横遍野,地面上的泥土都隐隐泛着血色,空气里是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杜明楠忽略了自己的伤势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后,四下扫视一圈拧眉道,“半数以上的刺客已经伏诛,回头我让人搜集一下此处留下的线索,看能不能查出是何人所为。”
“嗯!”我点头,将染血的刀刃在脚边一个黑衣人的尸体上擦了擦,收刀入鞘,不经意间回头,目光却是再次与骆无殇相遇。
他差不多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右手提剑静立风中,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上脸色异常的苍白,经过方才的一番激战他左肩的伤处已经漫开大片的血迹,将龙袍上的半片前襟都染红了。
守在他身旁的女子紧张的拿帕子为他护住伤口止血他都无动于衷,就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片刻不离的看着我。
我知道,对于我的死而复生他有太多的疑虑和困惑,甚至也可能是恐惧,可是我并不打算成全他。
四目交接的一瞬间我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旁边的杜明楠使了个眼色,“此地不宜久留,马上准备车马护送南野王一行往前面的驿馆休息。”
“放心吧,我会安排。”杜明楠道,说着便招呼旁边的影卫过来吩咐了两句才又转向我,“那这里怎么办?”
我抬眸粗略的四下扫视一圈,除去凌阳行宫里死伤的那些侍卫不计,光是方才的刺客就留下了将近五十具尸首,而我跟杜明楠带来的四十八名影卫也是死伤过半,一眼看去,眼前的留下的根本不像是暗杀现场,倒像是两军交锋搏杀之后的战场。
“自己人的尸首就地掩埋,其余的全部抛到江里。”我说,然后径自转身往远处的马匹走去,刚一转身便听到骆无殇因为体力不支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
“骆大哥?无殇!”身后传来女子惊惶失措的哭喊声,我顿觉心烦意乱,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前走。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明亮的光线漫天撒下,涤净糜烂的夜色,汩汩涌动的漓江水将大地上杀戮的味道一并卷走。
杜明楠吩咐人手将他们安顿好,马上快跑两步由后面追上来,跟着我走出十几步才终于忍不住迟疑着开口,“影子,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会杀了他?”我冷声打断他的话,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他欠我的还都尚未清算,我如何舍得让他现在就死。”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杜明楠愣了一愣,脚下一时忘了动弹,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由背后传来。
“就只是这样?”他问,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的信任可言。
我手握着缰绳顿了一顿,“就是这样。”我说,然后手脚爽利的翻身上马,急急的打马而去。
是的,就是这样,这一天我重新再见到那个人,以一个完全崭新的立场。
终于,那些随了我很久很久的往事都可以在这一天永远的终结了。
“驾!”我厉喝一声,使劲的甩鞭抽了两下马股,闭上眼任它带着我在这片天地间最大的牢笼里奔驰,唇齿间狠狠的咀嚼着那个曾让我爱入骨髓,痛入骨髓也恨入骨髓的名字,脑海中却是不觉又浮现出那个挺拔的身影。
那一年,冬阳暖日,梅林初遇,你青衫磊落,回眸时淡然一笑,我心微漾;
那一年,春寒料峭,古道送别,你战甲峥嵘,上马前倾力相拥,归期不定;
那一年,炎夏如火,红绡帐暖,你执我之手,眸色里目光淡远,红烛泪暖;
那一年,秋意薄凉,苦寒寺外,你黄袍加身,俯仰间天地变色,与我陌路;
那一年……呵!
那些年里的点点滴滴你可都记得?那些年里欠我的桩桩件件你还来不及遗忘吧?所以骆无殇,我回来了。
【03】青楼遇刺
行宫中遭此变故,七绝峡处的守军势必已经得到消息,如果他们行动够快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是在火速赶往此处的路上。
为了避开那些援军,我以唯恐刺客卷土重来为由建议从一条偏远小径绕行。
骆无殇身边的禁卫军首领司空煜也是个相当精明的人,因为不确定我们的身份,他斟酌一番虽然勉强赞同了我的提议却于暗中派了两名身手较好的探子赶往大路与援军报信。
杜明楠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他早就部署好一切,不等打扫完战场就亲自带人前去将那二人结果,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不动声色的追上来与我们同行,自始至终不留半分破绽。
从行宫到七绝峡快马加鞭不过半日光景,就算是七绝峡的守军之前一直没有得到消息,那么得了探子的信儿天黑之前也应该能迎上来与我们会合。
眼见着天色渐晚,我坐在马背上只微微侧目就看见司空煜脸上越发焦灼不安的神色。
再这么下去,我怕他按耐不住,虽说他随行的这几十号人与我的影卫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眼下却不是生事的时候。
我轻描淡写的斜睨他一眼,便转向杜明楠道,“南野王身上带着伤王妃又有了身孕,实在不宜颠簸,眼见着天也晚了,你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落脚,我们休息一晚再走不迟。”
司空煜就跟在我侧后方护卫在骆无殇所乘的那辆马车旁边,虽然我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想让他听到却也不难。
果然不出所料,司空煜闻言脸上神色马上缓和了几分,眼眸深处却仍是带着防备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假装看不见他,端坐在马背上不徐不缓的驭马前行。
杜明楠回头看了那马车一眼,对我的话中深意也是心领神会,收回目光冲我重重的点了点头,“好!”
说罢,果断招呼了两个人打马而去。
我带着影卫和一群疲惫的禁卫军护卫着骆无殇的马车继续不徐不缓的往前走,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杜明楠便折了回来,对我道,“前面离此五里的三岔路口有一处野店,地处偏僻比较容易掩人耳目,我已经查探好了,店主是一双年老的夫妻,应该比较可靠。”
“恩。”我点头,往路边让开两步收住马缰等司空煜走近,“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司空煜忧心忡忡的看一眼身旁马车,然后转头不动声色的对我拱手一揖,“家主有伤在身,还是姑娘考虑的周详,如此甚好。”
我牵了牵嘴角,停在路边看着他们一行走过去,回头对身边的杜明楠使了个眼色,“你去安排吧。”
“嗯!”杜明楠跟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转而策马奔到队伍的最后方去部署。
杜明楠所说的那间野店是一栋木质的二层小楼,为了避风,孤零零的杵在一处三岔路口后面的野地里,前面更有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掩映,若不是夜色中长明不灭的灯火,夜里也许不会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因为有杜明楠打理一切我也懒得理会,不等骆无殇他们下车已经径自上了二楼的客房休息。
安顿好他们,杜明楠过来轻轻的叩了叩我的房门,“影子,睡了吗?”
彼时我正坐在桌前盯着一盏油灯发呆,赶忙回神去开门把他让了进来。
杜明楠随手带上门跟了进来,却不说话,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自我被带到夜澜国之后,包括风北渡在内,知道我之前身份的只有三个人,杜明楠便是其中之一,换而言之就是他知道我和骆无殇之间的关系。
当初风北渡刚把掳劫南野王的任务交给我的时候他就很不安,所以方才在行宫外头他才会说出了那么莫名其妙的话。
两个人相对沉默片刻,我无所谓的坐回桌前,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只是皮外伤。”杜明楠略一怔愣便回过神来,坐到我对面正色道,“刚刚司空煜又差了两个人回头去打听消息,我已经派人暗中盯着了,确保万无一失。另外我把南野王夫妇安排在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店主那双老夫妻也打发到后面休息了,影卫和司空煜的人都守在楼下,一会儿动起手来问题也应该不大。”
“先别急着动手。”我制止他,“七绝峡的守军应该已经赶到凌阳行宫并且发现那里被屠城,现在他们肯定是在四处找寻那二人下落,如果他们的眼神够用指不定已经往这条路上也派了人,所以我们现在还是不要大张旗鼓的好。”
杜明楠将茶杯捏在手里,紧锁着眉头却没有喝,“司空煜是个明眼人,他那个神情从一开始对咱们就存着戒心,我怕——”
这个司空煜绝不是个等闲之辈,我担心的也恰是这一点。
“赌一把吧。”我抿唇想了想,对他道,“回去传信的人留不得,你先差人去办了,至于这里——先等到半夜再说。今天经了这么多的变故又赶了大半天的路,他们肯定也乏了,你去下面点两根迷香,后面的事尽量不要惊动他们。”
“恩!”杜明楠神色凝重的呼出一口气,“这里是南野境内,主上的人不方便过来,我们只有尽快赶到两国边境才能跟接应的人会和,路上就只能靠我们自己,所以实在不宜再有伤亡。”
杜明楠说着顿了一顿,又抬头看我,“现在也只能把计划暂定成这样,先甩开他们再说,可我怕就怕后面的追兵会在头半夜追上来——”
“夜路难走,这条路又是极偏,他们追上来的可能性其实不大。”我也跟着他吐出一口气,敛了眸色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外面极不分明的夜色,“其实我担心的不仅仅是这个,我总有种预感,今天那些杀手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怕是很快便要卷土重来。”
杜明楠闻言也是一筹莫展,并没有再说话,只若有所思的坐在那发呆。
沉默片刻,杜明楠起身走到我身后,兀自伸手将窗子拉上。
眼前拂面而过的风戛然而止,我愣了一愣,微微仰头看向他。
其实相对而言杜明楠这个男人生的也是蛮好看的,脸上线条硬朗,棱角分明,他几乎是经年不笑的,此时对上我的目光他却是刻意的牵了牵嘴角,用他宽厚的手掌重重的按在我的肩上,“别想了,休息会儿吧,我出去再往南野王边上安插些人手,以防万一,不会有事的。”
感觉到他掌心里厚实的温度,我心头暖了一下,安静的点了点头。
杜明楠转身走了出去,目送他离开,我又重新推开窗子对着外头的夜色失神。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与那个毁我一生的男人之间就只隔着三间客房的距离,我要杀他易如反掌,曾经,以箭指向他的那一瞬我也差一点就做了,但终究——
我还是不甘心。
凭什么他连死都可以这么干干净净毫无痛苦?那他欠我的怎么办?我一定不能让他死。
一定。不能。
不愿意再多想,重重的合上窗子,我转身退回屋内。
我跟杜明楠的计划很顺利,可能是天公作美,因为伤口感染当天的夜里骆无殇就发起了高烧昏迷。
他睡着总比醒着更方便我来行事,于是我命人在他的汤药里下了睡眠散,三更时分楼下的大堂里已经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撇下司空煜那一行人不管,我与杜明楠默无声息的带了同样处于昏迷中的骆无殇夫妇继续上路。
七绝峡处的守军果然无一例外全部奔赴行宫救驾,天亮之前我们便顺利穿越七绝峡,同样选了一条偏僻小径继续北上,只不过南野的帝都大郓城建在行宫的西北方向,而我们走的是东北。
如此风平浪静的行了两日都没有见到追兵,也没有见到官府明文追查骆无殇下落的榜文。
一国之君遭人掳劫失踪非同小可,一旦传扬出去必定天下大乱,想来他们也是不敢声张,如此一来倒又是让我讨了不少的便宜。
第三日我们乔装之后便光明正大弃了小道,往南野国中仅次于大郓城的昌黎城补办干粮更换车马。
暗影阁是风北渡一手培植起来的杀手组织,从他还是夜澜太子时候起,迄今已有十多年,在我接手之前已经是有相当的规模,它除了在夜澜国内各大城池设有分舵之外,于南野、北越,甚至于自成一国的苍月城中都各设一处联络暗点。
只是,与夜澜国中的分舵不同,这三个暗藏于他国的联络暗点所接的不是杀人的买卖,而主要是负责搜集各种秘密情报传回夜澜,供风北渡决策之用。
暗影阁于南野国中的联络暗点就设在这座昌黎城中,我们去的地方是一处名唤暗春坊的青楼。
杜明楠先带着信物进去打点关系,不多时这坊间老鸨,一个唤做尹秋娘的妖媚女子就夸张的扭着腰身迎了出来,所到之处艳香弥散,一片奢靡之气。
“哟哟哟,就说今儿一整天我这左眼怎么跳个不停,原来是贵客上门来了。”
人未到,先闻其声!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转了两圈,看不出特殊的情绪,人前的戏码做的十足,我却有一种很明显的感觉——
她对我,绝对是带着恶意的。
与她四目交接的一瞬,我不冷不热的牵了牵嘴角,面无表情道,“尹老板大名,久仰。”
许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尹秋娘神色微怔,随即又是不露痕迹的展颜笑道,“阁主说哪里话,属下岂敢。此处不便,来来来进去再说。”
尹秋娘是个干练的角色,虽然我们此行来的突然,可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已经干净利索的安排好一切。
因为当时天色已晚我便没有再召他们会面,让杜明楠传了话就回了房间休息,不曾想才刚推开门,门内已经是一道冷厉的剑锋呼啸而至。
眼见着闪避不及,趁着手还按在门栓上,我手上果断发力将刚刚推开的房门重新拉上,那刺客的剑被阻了一下,重新穿透窗纸刺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了防备,身子一侧往旁边躲过。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房顶上已经有数道黑影纷纷飘下,他们个个手持长刀,直接越过骆无殇的房门由两侧向我急速逼近。
与此同时,方才屋内偷袭我的刺客也一脚踹飞房门飞了出来,冷剑直指我的咽喉,狠声喝道,“贱人,拿命来。”
居然——是个女人!
【04】幕后黑手
因为是在暗影阁的范围之内我事先没有防备,所有行头全都已经交给杜明楠事先拿进了房间,如今手上连一件御敌的兵器也没有。
眼前的剑锋带着疯狂的杀气急速逼近,那女子眼中炽烈燃烧的仇恨让我很警醒。
垂于身侧的右手慢慢握紧,我目光迅速四下一扫的同时足尖轻点,借身侧门框之力飞身而起,往自己侧后方只有一个刺客守位的方向纵去,避过他在他身后落地。
那刺客见状,赶忙提刀转身向我劈来,双脚落地同时我果断回身向他迎去。
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赤手空拳主动迎上去送死,那刺客脚下动作反倒有了一瞬间的迟疑,我心里冷笑一声,右手小指暗中一旋,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小丝线就由套在小指的翠玉指环里迸射而出。
就在两个人身影错综交会的一瞬间,我两手交叠只稍稍用力一拉,那人的身影便是顷刻间顿住,下一刻他的脖子慢慢渗出一道亮丽的血线,身子缓缓倒地的同时,头颅却是先一步重重的砸在木质的回廊地板上。
没错,我用随身佩戴的指环杀了他。
这枚指环其实是有一对的,一大一小,都是用通透的美玉所制,阳光下一晃,大的一枚微微现出沉郁的墨色,唤作痴情扣,小的一枚中间藏着一线胭脂红,视为胭脂索
这两样东西分别由一对情侣配饰,看似做工别致的信物,实则暗藏玄机,是天下少有的杀人利器,邪毒狠辣举世无双。
痴情扣里一共暗藏了十一种见血封喉的奇毒,沾染即死,而胭脂索的玄机就在于这一根细致无比,坚韧无比,又锋利无比的血蚕丝。
“影子!”杜明楠听到打斗声带人由房里冲出来的那一瞬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之前刺杀我的女刺客见状也是狠狠的愣在当场。
杀人的血蚕丝已经重新隐没在指环里,我又是两手空空,他们谁都看不出端倪。
既然缺口打开援兵也到了,我自是不会傻到凭一己之力与他们这么多人纠缠,果断的飞身跃下阁楼。
杜明楠和那女刺客同时回过神来。
那女刺客紧追着我就跃下阁楼,杜明楠目色一寒,也跟着纵身飞下来,于半路将她满含恨意的一招封了回去。
“来人。”杜明楠一声令下,院外赶来的影卫纷纷横抛入场前来护我。
那女刺客被震退半步,稳了身形又挥剑向我袭来,对随行的同伙怒声道,“全力以赴,给我杀了这个贱人!”
双方人马立时陷入激战,我站在场外冷眼旁观,结果也是可想而知。
暗春坊里本来就暗藏了数十名武功上乘的暗影阁死士,再加上我与杜明楠带来的二十余人,对付区区七八个刺客自然不在话下。
因为自己本身做的就是这一行的买卖,我跟杜明楠都清楚这些人守口如瓶的本性,所以在打斗中也没有顾忌,下的全是杀手。
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杜明楠的剑已经贴着那女刺客的喉线划了过去,不留半分余地。
那女子被逼的节节后退,眼见着就要陷入死角,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是毫无惧色,只片刻不离恨恨的盯着我。
“明楠!”心中有种莫名压抑的感觉一闪而过,趁着杜明楠分神,我闪身上前左手拉回他持剑手腕的同时,右手一掌重重拍在那女子的左肩上。
那女子立时往后摔去,趴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回过头来仍是毫不示弱的用她那双满含仇恨的眼睛死死的瞪着我。
因为我的突然出手杜明楠有所警觉,他狐疑的看了我一眼,便上前一步以剑挑开那女子脸上蒙面黑巾。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姣好,神情桀骜。
“是你?”看到她的脸,杜明楠倒抽一口凉气,眉峰不由的收紧。
我倒是没怎么诧异,其实方才在识破她女儿身的那一瞬我已经有九成的把握猜到是她了,除了她,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对我会有这么大的仇恨?
我与她四目相对,杜明楠也是愣着不知如何自处,倒是旁边的尹秋娘似是看出了端倪,眼珠子转了转,仍是一脸媚笑,也不插话,只等着看热闹。
我等了片刻,想来是等不来她的只言片语,索性就直截了当的开口道,“一句话,私怨还是公干?”
女子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冷冷的别过脸去,“你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也不知道什么最是无情,这女子与我三年前初见她时的明媚已经完全的判若两人了呵。
“段红绸。”我说,一字一顿。
“你别叫我的名字。”段红绸闻言猛地回头,失控的冲我嘶声吼道,“当年若不是我姐姐救你,你早就在山涧里被野兽分尸而食了,可是你居然杀了她,你现在怎么配称呼我们姐妹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杀她?”她的质问有理有据,我无话可说,只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你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段红绸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