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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的故事 作者:桔子树

    窗外寒风呼啸,吼了夜。蓝田路车马劳顿,熬了不时还是睡了,醒来却发现枕在徐知着身上。他眨了眨眼睛打算继续装下去,伸手撩开毯子,揽到徐知着腰上,掌下的躯体微微僵,竟笑了。

    “醒了就起来。”徐知着笑道:“天亮了,人都快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蓝田懊恼。

    “呼吸不样。”徐知着简捷地答道。

    蓝田愣,刚刚睡醒,脑子不清楚,思路莫名其妙地神展开:难道他直在专心听我的呼吸……等等十分旖旎的角度,自己把自己美了番,末了,再自嘲过……

    徐知着给蓝田烧水洗了把脸,略做整理,门外吹鼓手们已经陆续到位。

    这年月,什么事儿都有条龙服务,由市场配置资源,专业人士干专业的事儿,别提省心。天色刚刚放明,预先雇好的老太就精神抖擞地过来开工了,只见她领着人忙里忙外,各种神奇礼数古怪说法套又套,争分夺秒节奏紧凑,徐知着只管坐着出钱听安排。很快的,通仪式完毕,八音鼓手,各路亲朋都被安排上了车。

    徐知着抱着骨灰盒坐在灵车里,老太太扬手震,散出把纸线,车队缓缓开行。

    “我跟你讲啊。”老太太看着徐知着,神色肃穆:“今天上午,光是城里就有六户人家要出殡,我刚刚收到消息,乡下有队人已经上路了。我们呢要赶紧点,抢在他们之前到火葬场,这样我们就不用排队了。”

    蓝田听得讶异,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老太太不屑地瞟了他眼:“这点消息都打听不清爽,以后谁还来找我办事?”

    蓝田心里啧啧称奇,不敢再问。

    徐知着头缠白布腰系麻绳,抱着骨灰盒在前,章非跟在他身边,又次哭喊起来。徐知着伸手想扶,被总管老太呵斥了声,又只能茫然收回。

    王颢虽然是逃过来的,可在个地方呆了二十年,少也都有些朋友,章家过来了些亲戚,老家也来了几个人,比不上四代同堂的大户人家,但场面倒也不算十分零落。蓝田拿不准自己的位置,只能默默跟在队伍的末尾,可偏偏人长得醒目,时不时的有人回头看他,逼得他只能遍遍的解释:我是小徐在北京的朋友。

    追悼,告别,开坟,摆上三荤三素插香拜祭。哭丧人拉开嗓子,用方言唱出古老的歌谣,银钱撒地,钢蹦儿从台阶上滚下来。蓝田学着众人的样子弯腰捡了枚,不明所以,便夹到钱包的夹层里。

    整个仪式比蓝田想象中要快得,仿佛太阳刚刚才升起,老太太已经擦干净手,向徐知着收最后笔尾款。

    徐知着脸上有茫然的气息,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似的,木木然地数钱付过去。蓝田看着心疼,伸手揽揽他的肩膀,徐知着忽然按住他的手背,说道:“这些人我都不认识。”

    蓝田先是愣,才渐渐反应过来,他是指眼前围簇在坟边的那围人。

    “小时候她不肯让人看见我。后来她结了婚,也样不肯带我出去。他们章家人都不喜欢我。再后来我就走了,年也回不了几天家。”徐知着低声呢喃,不知在说给谁听。

    蓝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人抱进怀里,蓦然心里动:“那我们也走吧。”

    片刻后,徐知着点下头:“是啊,走吧!”他转过身,握住蓝田的手腕,把那些陌生人留在了身后。

    自然,谁也不会料到孝子同志居然会提前退场,章非在坟边哭个不停,所有人都围着他转,顾不上徐知着。

    回到家里,小区的邻居们都已经上班去了,四处都是空荡荡的,楼下铺着爆竹的碎纸,地狼藉。徐知着有预感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可是在屋里看了圈,反而什么都不想带走。蓝田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悄无声息地与往事告别。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好?”徐知着忽然问道:“我妈就这么走了,我次都没哭过。”

    “不会。”蓝田认真地说道:“我从来都觉得生父不如养父大,所谓血浓于水,于个男人而言不过是夜风流,对个女人来说也不过是十月怀胎。我们为什么爱父母,牵挂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劳心劳力,是因为他们也样的爱我。那是天长日久的养育、关怀,凡事为我考虑,遇事以我为先,他们是这个残酷现实里我最坚强的后盾。而你……至少在我看来,她不够爱你,所以你也不够爱她,这不是冷漠,这叫公平。”

    徐知着没有再说什么,最终从书架上抽出个硬皮本,把钥匙留在桌上,看着蓝田说道:“我们走吧!”

    蓝田知道徐知着虽然嘴上说不伤心,但其实少都受了打击,神色又变成了那种刻意为之的平和。蓝田急欲把人带走,坐在出租车里就开始打电话订机票订火车票,有如场逃亡,直到坐进火车车箱才稍微平静下来。徐知着如他向习惯的那样,看着窗外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硬皮本子上轻轻摩挲。

    蓝田好奇地翻动了下,徐知着蓦然回神,把手移了开来。

    “能看?”蓝田问道。

    “看吧。”徐知着淡然道。

    蓝田拿到手里才发现是本素描画本,画风很规整,结构精准,布线细腻,显然是练过的。

    “你画的?”蓝田讶然。

    “嗯,我继父,是个中学美术老师,所以……小时候以为他会喜欢。”

    蓝田下就听懂了,心中酸涩。

    “他直都不太喜欢我。”

    “画得很好,很漂亮。”蓝田页页地翻看:“他无法欣赏这种美是他的损失,而你虽然没有得到他的关注却习得了这分回忆与技能,是你的收获。”

    “是啊。”徐知着笑道:“所以我把它带走了。”

    蓝田从怀里抽出支钢笔递到徐知着手上:“求画!”

    徐知着不觉莞尔。

    “要求画得比本人帅。”蓝田眨了眨眼。

    徐知着失笑,在废纸页上试了几笔,侧身靠到车窗上取角度:“要画得比本人帅恐怕有点难度。”

    蓝田犹豫了下,心想,他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夸我呢……还是在夸我?

    “不过,你说得对。”徐知着下手勾勒:“当年总觉得白练了那么久,他看都不看眼,点效果都没有。可后来到部队里,我画地图比别人好上手,才知道学到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不会白费。”

    “我直想说,其实你根本不用那么在意他们。你那么好,又善良又英俊还能干,那些人看不见纯粹是眼瞎。你只要好好的,按自己的想法去努力,总有人会欣赏你,那些不能欣赏你的人都是……”

    “傻的!”徐知着笑了:“陆臻也这么说过。我刚认识他那会儿特别迷茫,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总觉得费了很劲儿,还常常讨不着好,活着特别难。就觉得这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成功,也没觉得他怎么辛苦,可就是特别好,大家都认他,那时候特羡慕。”

    “不不,你完全不用羡慕他。”蓝田笑着打岔:“你至少长得比他帅了。而且那混小子现在跟流氓混久了,学了身匪气,你可千万别学他。”

    “不,我最羡慕他了。”徐知着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恍惚中又看到弥散的白光,光圈中心那个严丝合缝的圆。那样相对凝望的两个人,两个强大的男人,样的坚强与勇敢,彼此体谅,彼此理解,成为牢不可破的整体,于是,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都不会再孤单。

    “你这个眼神会让我觉得你已经爱上他了。”蓝田酸溜溜地。

    徐知着回过神,认真正道:“我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