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 第二部第12部分阅读
步步惊心 第二部 作者:肉书屋
样沉重,掩口悄无声息地打个哈欠,感觉舒服了许多。
垂首默默前行,弘时的福晋道:“叫你姑娘好像有些不妥,可叫别的,又不知姑娘介不介意。”
我一时之间有些愣,抬头望望众人的神色,才反应过来她是说给我听,我浅笑着道:“叫我晓文即可。”
她盯了我一瞬,似是想从我脸上分辨我的真实意思,见我面色平静,她又道:“我们爷日日念叨,那件事确实不是他授意的,不知是哪个狗奴才擅自做了主。爷内心一直责备自己,为皇阿玛添了堵,可这真的是个误会。”
身侧的熹妃身形未动,依然恬静地浅浅笑着,仿佛弘时福晋口中的事与她无关一般。齐妃看了眼熹妃,面色微怒,双拳紧握,熹妃却恍若不觉,弘时福晋面色一紧,忙轻轻碰了齐妃手肘一下,齐妃这才敛去怒容,恢复常态。
我心中苦笑一番,弘时福晋又道:“晓文姑娘,这事确实与爷无关。”
我轻叹道:“女子不得干政,这件事,你我都无能为力。”她眼中戾气一闪,转瞬而逝,仍微笑道:“这哪是政事,这父子间的事就是家事,以爷的脾气,说些悖礼僭越的话或是有的,可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爷是做不出的。皇阿玛对爷想是‘恨铁不成钢’,可爷毕竟也是皇阿玛嫡亲的儿子,怎么说也不能让十二叔管着不是。”
熹妃仍微笑不语,我心中无奈,不想再继续下去,遂站定,盯着她道:“他们虽是父子,但也是君臣,在宫中家事即是国事,国事即是政事,我们女子不便插手。”
说完,我向熹妃和齐妃微微一笑,自顾自转身离去。
将弘时交给允裪教养,本来就是为了给以后开恩预留余地的,胤禛对弘时不可逆转的怒意,原因之一是他刺杀弘历,其二则是他参与了八王议政,这两件事都犯了胤禛的大忌,胤禛岂会轻易饶恕他。这件事,无论谁提,都不会有任何作用。
我漠然前行,心里却翻来覆去地想着绢布的事。记得当初十三也曾答应八爷,会一直照顾弘旺。究竟其间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胤禛会下令将他发配充军?难以想象这养尊处优的孩子以后如何生活。蓦地,脑中闪现出很久以前避雨时踢我膝盖的那个孩子的样子,我无奈地叹一口气,心里万分沉重。自己既是已经答应八爷护弘旺周全,就必须尽自己的能力从中斡旋。
抬头望望明媚的阳光,我心中却是一片灰暗,那个女子究竟是谁?能和宫外互通消息,而且连我的事也知道,此类人宫中到底还有多少?想到这里,我心里越发沉郁。
我一边走一边凝神想着,直到差点和面前的人撞个满怀,这才发现太阳早已过了顶。
我瞅着对面的弘历,收起满腔伤感,朝他浅浅一笑,默不作声。他静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道:“你心里有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到你这样了。”
我依然挂着一丝笑容,装作侧头细想了一会儿,道:“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听了我的话,他收去了脸上的笑容,注视着我,我亦微笑着回望着他,许是我面色平静,目光坦荡,片刻过后,他一笑道:“没有就好。”
两人默默向前踱着步子,我暗自思忖,这件事除了十三外,我不能问任何人,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情况,否则只会使弘旺的日子更加难过。
心思既定,面上自是神态自若,我瞟了一脸落寞的弘历一眼,笑问道:“什么事令我们的四阿哥忧心忡忡,一脸愁容?”
听到我刻意调侃的声调,他白了我一眼道:“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竟然疏远了这么多。”他冷不丁的一句话,说得我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回过了味。自和胤禛相认后,我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小辈,角色变了,说话自然而然也就有了顾忌,心中思量片刻,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谈论,遂微笑着道:“你没事了?整天瞎琢磨什么呢?”
他抬头轻吁了一口气道:“也是,自己的事还烦不完,哪还有闲工夫瞎琢磨别人的事。”
我怔了一瞬,有些迷惑他话中的意思,细想一下,弘历这些日子确实有些怪,也难怪熹妃会如此担心。我道:“看来心中有事的是你,出了什么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刚刚是否见到了我额娘?”
他定是见到了巧慧。于是我微笑着轻轻颔首,他蹙眉盯着我,半晌不说话。他今日太过反常,难道是熹妃托我为他物色福晋一事令他不快?我道:“你额娘为了你的婚事很操心,前些日子曾托我寻觅合适的女子,但我觉得此事或许皇上已有考虑,也就回绝了……如果你心中已有心仪的女子,不妨先和你阿玛沟通一下,也好娶一个自己中意的。”
他眉头舒展了些,但神情仍有一丝颓废:“皇上指婚,作为皇子,有我商量的余地吗?即使有心仪的女子又有何用,不可能的,只能把她放在心底……我无需拥有她,她的幸福也根本不在我这儿。”
他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默立着。我心中却是一阵急速思考,他究竟怎么了?如此失意无奈。
本是万里晴空,风轻云淡,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可眨眼的工夫已是阴云密布,冷风四起,路旁冒着嫩芽的柳条被风吹得缠绕着,纠结着,一会儿工夫便扭成了一条一条的麻花辫。
我身上忽生冷意,笑对他道:“以后有机会再说,回去吧。”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周遭的变化恍若不觉,看着我道:“在我心里,你是我的朋友,不管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我希望你也是。”
今日的他太不同于往日,我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未及开口,他又轻笑出声,自嘲道:“这也要考虑这么久,看来我真是强人所难了。”
他本天分极高,聪敏过人,又知道我现今的身份,照理说不应该如此的,我思索一会儿,心中霍然明朗,暗自一惊,理顺思路,畅如流水地道:“朋友之间本就不分身份和年龄,虽然我在身份上也许算是你的长辈,可我们仍然可以算作朋友。”
风狂吹,树枝猛摆,我额前的头发也已凌乱,在眼前晃动,挡住视线,有些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他瞅我几眼,抬头看着天际,淡淡道:“过几日,俄国使臣会来贺阿玛登基,并商议通商事宜。”我微愣,不知他说这些的意思,可他却不再看我,径自举步前行,且步子越来越快。
自清朝建立,东南海疆就一直风起云涌,情况之复杂没有哪一朝能比得上。胤禛继位后,南洋仍然禁航,但东南沿海是依靠捕捞海产进行贸易生存,禁航阻碍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因而沿海的地方官就不断上疏,历数南洋禁航的弊端和开禁的好处,请求取消禁令,允许民众赴南洋贸易。
胤禛认为“海禁宁严毋宽,余无善策”,也就一直没有恩准。但天公不作美,人多地少的
福建省居然连续两年遇灾荒,社会动乱不安。为了稳定,也为了民众的生存,前些日子朝廷正式废除了南洋禁航令。但开禁的同时,也制定了相关措施,以防止出洋之人与海外的夷人串通,危及朝廷。
南方刚刚开禁,北方已派出使臣洽谈通商事宜。
我明白弘历为什么会刻意告诉我这些,或许此时的胤禛内心是焦灼忧虑的。国家以稳定为重中之重,此时的中国在西方列强眼中已是一块肥肉,况且西方国家的殖民活动现在已相当猖獗,如果对国际贸易不加以限制,那朝廷就得随时保持高度的警惕来防“夷”。
木然地站了一会儿,天色越发阴晦幽暗,望望愈压愈低的云彩,我急忙向养心殿方向走去。还未到,豆大的雨滴已落了下来,打在身上,竟凉飕飕的,有些刺疼。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遮雨,跑到养心殿檐廊下,把额前湿发捋上去,面带盈盈笑意跨入大殿,刚进门,头霎时“轰”地响了一下,呆站在原地。
胤禛居中坐在案后,十三和张廷玉等大臣分坐在大殿两边,正在议事,十三以手掩口,遮住笑意;胤禛嘴角微翘了下,面色淡淡;张廷玉面色沉静,端起身侧的茶呷了口。其他大臣皆大惊失色,微张着嘴,悄悄看看胤禛,再瞧瞧我。
已过正午,殿外又没有高无庸守护,我本以为就胤禛一人,不想却有一干大臣在。我木木地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胤禛眼中掠过一丝好笑的神色,随即吩咐道:“晓文,去知会高无庸准备雨具。”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暗暗记住人数,转身快速向外走去。
我靠在偏殿的墙上,抚住心口,暗责自己,这些日子真是越发的不当心了,昔日的谨小慎微在我身上再也寻觅不出,暗暗吁出口气,去找高无庸准备雨具。
雨水已在地上汇成小溪,我正欲走下台阶,小顺子已领着两个小太监抱着蓑衣和油伞小跑了过来,见我在这里,小顺子放下手中的蓑衣,打了个千儿道:“姑姑,皇上正在议事,你要稍等一会儿。”
我微微颔首,问:“雨具可备够了?”
小顺子笑着回道:“姑姑放心,只多不少。”说完,他压低嗓子轻声指挥小太监把雨具码在廊下,然后挥手让两个小太监退了回去。
小顺子笑道:“姑姑,你还是去偏殿茶房等吧,待议完事,奴才去叫你。”
我道:“高公公怎会不在?”
小顺子见我面色古怪,忙肃容道:“皇上同大臣们一直在议事,午膳还没用,皇上吩咐高公公准备去了。”
我道:“皇上议事时,殿门怎能不留人?”
小顺子一呆,道:“皇上议事时,任何人不得靠近,没有人会进去……”
我面色一紧,他慌忙噤了声,飞快地瞅了我一眼,立在殿门前,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静静站在偏殿门口等着。临时决定来这里,本是想想些法子让胤禛开怀,不想十三也在这里。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问问十三,弘旺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发配到热河。
我双腿酸麻,斜靠在门框上,默默望着外面,天空已垂下雨帘,从上至下,仿佛是一条条白色长带,丝丝缕缕,连绵不绝。
大殿廊下传来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我忙闪身入内,待脚步声渐远,才走出来。小顺子仍躬立在门口,我对他招了招手,他走到跟前问:“姑姑,有何吩咐?”
我道:“怡亲王走了没有?”
他道:“没走,大殿中只有他和皇上。”
胤禛和十三站在殿中,胤禛用笔圈点奏章,轻语着,十三蹙眉看了一会儿,轻轻颔首,我站了好一会儿,两人竟一无所觉。
我举步上了台阶,朝案上瞟了眼,案上是一幅大的地图,虽不是很标准,但看轮廓,仍能认出是蒙古的边界。
我探身过去,两人均抬头,胤禛笑道:“刚才去了偏殿?”
我讪讪地笑笑,点点头,十三瞟我一眼,忍住笑,我想起刚才的事,面上一热,转身下了台阶,坐在椅子上道:“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两人相视一笑,复又低头,边看边说,言语之中尽是“阿勒坦布拉格”、“色楞格”、“恰克图”等一些绕口的地名,我觉得极是无趣,却又不想打扰他们,往后靠去,仰起头望着明黄|色的殿顶。
紫禁城殿宇以黄红两色为主色,所有宫殿都是黄|色屋顶,红色的墙体。
黄|色是五色之一,《易经》上说“天玄而地黄”,在古代阴阳五行的学说中,将五色与五方及五行相配,土居中,故黄|色为中央正色。《易经》又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所以黄|色自古以来就作为居中位的正统颜色,为中和之色,居于诸色之上,被认为是最美的颜色,明黄|色袍服成了皇帝的专用服装。
红色也是主色之一,明朝规定,凡呈送皇帝的奏章必须为红色,称为红本;清朝也有相似的制度,凡经皇帝批定的本章统统由内阁用朱笔批发,也称为红本。
想了一会儿,我眼皮渐沉,脑子也越发混沌,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悠然醒转,望着黄|色的轻纱罗帐,脑中瞬间有些迷茫,我不是在大殿吗?怎会在这里躺着?默默躺了会儿,脸上慢慢热起来,难不成我是被他抱过来的?
雨已停了下来,但偌大苍穹仍是乌云密布,幽黑如墨,似是随时都会再下一场瓢泼大雨。疾风仍然劲吹,这几日初春的暖意也被吹得无影无踪。
回到大殿,两人仍在商议朝事,见我进来,胤禛舒展了眉头,面带笑容,端起案上的茶碗朝我晃了晃,十三嘴边蕴笑,又强忍住,道:“劳烦嫂嫂了。”心中明白他为何如此,我面上一热,忙转身出了殿门,径直朝偏殿茶房走去。
自胤禛继位后,每逢议事,大殿内均不留侍候茶水的宫女太监,这已是几年来的定律。
提壶为两人倒上茶,胤禛笑掠我一眼,我抿唇扯了扯嘴角,十三目光在我们二人面上游走一回,微微一笑。我转身下阶,肚子却“咕噜”一声。我自清晨起床,就滴水未进,此时已是前心贴着后背,回身对他二人讪讪一笑,疾步朝殿门走去。
“高无庸。”胤禛在我身后沉声叫道。
高无庸飞快地走进来,见我迎面而来,忙侧过身子道:“皇上有何吩咐?”
他问道:“晚膳可备好了?”
高无庸恭声回道:“奴才已特意交代了御膳房,随时都可以传膳。”
我停步回身,又是尴尬一笑,他嘴角蕴着一丝笑,轻摇了一下头,道:“十三弟,明日再议,如若无事,陪我们一起用膳。”
十三点头笑道:“也好。”
桌上菜色均是我喜欢的,我顿觉馋涎欲滴,食指大动,胤禛笑道:“前几日你一直犯困积食,什么也不想吃,今日却饿成这样,怎么回事?”
十三眉头一蹙,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面色一喜,把手中筷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忍不住兴奋地道:“皇兄,莫不是……”
胤禛瞅了我一眼,摇摇头道:“不是。”十三的笑容一僵,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
我心中明白十三指的是什么,悄悄瞅了胤禛一眼,却见他正盯着我,目光一触,他淡淡一笑,我心头却有些微酸,难道今生真的和孩子无缘?
他夹了一箸鱼,细细地扒了皮挑了刺,放在我面前的碟碗里。这是我平日喜欢的,放在口中却觉淡而无味,不只无味,我甚至感到有些异味,想喝口汤压下去,忽觉胃里一阵翻涌,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直吐得胃肠俱空,还是很难受,似是要把五脏全部吐出,才能止得住。
胤禛满脸担心,吩咐了高无庸宣太医,轻抚着我的背,问道:“怎么了?”我抽下帕子拭拭嘴角,摆手道:“没事。”
十三夹了一箸鱼,细细品了会儿,疑惑地道:“这鱼没什么问题啊。”
我吃时明明腥味很浓,十三却说没问题,怎么回事?
太医凝神细细地把了一会儿脉,眉头微皱站起来,对胤禛道:“姑娘阴虚内热,要好好调养一阵子,否则体内胎儿不保。”胤禛本是眉头轻蹙,面带忧色,忽听到太医这么一说,他眸中猛地熠熠闪光,难掩喜色,但片刻工夫之后,他面色一黯道:“不可能。”
太医一呆,忙道:“姑娘脉象中有流产征兆,现在应该还在见红。”我心下一惊,手不自觉地放在腹部,胤禛面上已露出笑容,道:“下去研究方子,有了结果交给高无庸。”
他走上来,拥着我道:“若曦,我们终于有孩儿了。”十三见状,微微颔首,面带微笑退了出去。这是我这段时间一直渴望的,但当真正如愿时,我却完全激动不起来,此刻只想静静地偎于他怀中,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第十三章
自那日开始,身边的宫女太监就全部开始为我腹中的胎儿奔忙,而我也没有了行动自由。高无庸吩咐众人,如果晓文姑娘有了闪失,身边侍候的人都要陪葬。众人战战兢兢赔着万般小心侍候着我,我也适时地要回了菊香,其实我心中还是挺喜欢这个丫头的。
本应安心养胎,可荷包绢布上那红色的印章一直徘徊在我脑际,几次想出去寻十三,怎奈每次还未走出院门,宫女太监已跪了一地。我心中懊恼至极,但却无可奈何,只好一遍遍地央求巧慧,让她出去找十三。开始巧慧只当没听见,日复一日,她被我磨得苦不堪言,觉得我见不到十三,就无法安心,也只好答应。
看着桌上的鸡汤,胃里一阵翻涌,我侧过头,暗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一直喝这些据说是添了中药的汤食,搞得我现在见到这些就觉得反胃恶心。站起来欲走开,立在身边的菊香“砰”的一声跪了下去,道:“小姐,你可怜可怜我吧,这汤已换了三次了。”
这丫头自回来后就跟着巧慧这么称呼我,见她垂头跪着,我重重叹口气,道:“总让我可怜你们,你们也可怜一下我,这汤味我闻着就难受,怎么咽得下去?”
闻言,她沉默不语,仍跪着不起身。我坐下来,屏住呼吸,端起碗来一口气喝了下去。菊香忙起身拿起桌上的烤姜片,喜滋滋地道:“吃下去压压。”我摆手让她下去,她笑着端起空碗退了下去。
“众星捧月的感觉不好吗?”身后传来十三的声音,我心中一喜,笑看过去,他双手抱肩斜倚在门口,面带微笑。我笑着轻轻摇头,道:“不是众星捧月,是深陷牢狱……我说,首辅大臣怡亲王,如今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十三缓步入内,在我对面坐下,大笑道:“你说反了,现在见你一面,跟登天的难度有一拼,真是不容易。”我不理他的嘲弄,胤禛不在,正好可以问问弘旺的事,因此我也就不再客套,直奔主题:“弘旺为什么会被充军?”十三猛地直起身子,紧紧地盯着我,肃容问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起身自柜底翻出荷包递给他。他翻看了几下,从中抽出绢布,待看清落款印章,面色一寒,道:“是谁给你的?”这事我本也不想隐瞒他,于是简明扼要地说明那日的情形,他听后,蹙眉端坐,半晌不言语。
我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道:“当年八哥势力庞大,这你也曾亲眼目睹,他能笼络大批为他说话的朝臣,为什么,你想过吗?他虽受封早,但俸禄也极其有限,不可能有这么庞大的财力物力。其实八哥私底下经营了许多产业,他虽然不在,但那些产业仍在。”
皇位之争本就是只有成败,没有对错,不管那些是非对错,事情总不应该殃及弘旺,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道:“这些和弘旺充军没有丝毫关联。”
他摇摇头道:“怎会没关联?当初被八哥笼络之人,皇兄均没有重用,有这些产业养着他们,他们怎会不生事。”
我心中一紧,还未及开口询问,十三又道:“弘旺这孩子,被八哥的旧部怂恿,居然纠集旧臣散布谣言,说皇兄的帝位来得不正。”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弘旺也确实糊涂,现在八爷已死,那些旧部又怎会真心为他做什么,他们只是不甘心从此没落,又没胆出头,才拉出了他。
心头有丝忧伤回荡盘旋,又是一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呆了一会儿,扭过头,注视着十三道:“难道皇上没有看出他只是替罪羊吗?还是他根本就准备斩草除根?”十三盯着我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其实我心中又何尝不知,如果想斩草除根,又何须发配,可以直接以大不敬的罪名将弘旺入罪。但我却不知为何会张口说出那番话。
我苦笑道:“我们曾亲口对八爷许诺尽力维护弘旺,八爷尸骨未寒,却发生这种事。”
十三细细打量了一会我的神色,面色一松,轻叹道:“我既已答应八哥照顾弘旺,就不会放手不管,可是,让他远离京城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吗?现在宫中仍有八爷的人,让他留在京城,对他实在没有好处,这个荷包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虽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他,但我仍有些不赞同他的观点:“对于一个曾经显赫的皇孙,充军也算是好的选择吗?”十三沉声道:“你也明白,那是‘曾经’。热河仍是大清的国土,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八哥,以我怡亲王当今的地位,难道还能苦了他不成?”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于是我心中释然了许多,对他微微一笑,想要拿回那个荷包。十三见状,却把荷包笼入了他的袖中道:“还是我拿着吧,否则被皇兄看到了,你要如何解释?”
我收敛了笑容,静静地瞅着他,他瞥我一眼,轻叹道:“别这样看我,实话说了吧,我拿走它,一来是刚才说的原因,二来是想查查此人是谁,宫里还有多少这种人,为何会知道你。不跟你明说,是因你现在身子重,不想让你再操这些心。”
沉吟片刻,我轻轻颔首道:“先不要惊动太多人,现在八爷已经不在,就算宫中仍然有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弘旺。”
十三摇了一下头,叹道:“如果他们是为了弘旺也行,怕的是,他们想要的不仅仅如此……我暂时不会告诉皇兄,你心中的人性还是太过美好,不要忘了,弘旺也是嫡系的皇孙,如果皇兄没有子嗣或是子嗣意外身亡,他一样有机会继承大统。即便八哥没有这样的意思,可宫里宫外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多了,就难保不会生出这样那样的事端。”
心中暗惊,我知道将来一定是弘历登基,可十三心中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毕竟不像我这么肯定。他是从那场皇位之争中走过来的人,当然不会让这种意外发生。我暗自叹口气,远离宫闱对弘旺来说也许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十三之所以不知会我,也是怕我有这种反应。
默默思量一阵,决定把这件事情完全交给十三,我插手,只会越管越乱。理顺思路后我道:“也只能如此了。”
十三面色一松,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浅笑道:“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先顾及自个儿的身子。”我笑着点点头,他一笑,起身道,“抽空过来的,大殿上还议着事,我先行一步。”
我笑而不语,轻轻颔首,待他走到门边,脑中却蓦地有了一个想法,道:“有了结果,来知会我一声。”他回身点点头,疾步离去。
俄国大使斯拉维赤与朝廷达成协议,启程离京后,我就随着胤禛回到了园子。
徭役和田赋是历朝历代封建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清朝建立后,仍沿袭明代的一条鞭法,把部分徭役摊派在田地之中,规定可以以银代丁,交了银子就可以不出丁役,朝廷用收到的银子雇丁服役。这么一来,差徭的征收主要落在有田人身上,减轻了众多贫穷农民的负担,虽是如此,但仍有弊端,就是丁银与田赋仍然同时存在,拥有众多田地的家庭与一贫如洗的家庭,即使贫富悬殊极大,但只要人口相同,所交丁银仍然相同,这就使得少田或无田之人用藏匿人口或是逃离原籍的方法来逃避徭役,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清初征战连连,人口锐减,朝廷所收的丁银相应随之大减,为了改变这种现状,康熙年间朝廷出台了一系列相应的“丁随粮行”、“以田载丁”等政策,但还是没有从源头解决问题。
胤禛自继位起就着手此事,批准把丁银并于田地之中,也就是“摊丁入亩”,几年过去,现在改革已进入实质性的阶段。
“摊丁入亩”对农民有益,改掉了人头税的弊端,变成田多多交税,田少就少交税,这就改善了农民的生活,解决了问题的根本。
农民受益,有田之人势必受到损失,这就使得一部分地主上下串通,隐瞒田地的真实数量,胤禛既已下定决心,当然不能容忍此事发生,连下几道诏令命民间上报隐田,并明白诏示,瞒报之人,自己承认无过,一经查出,决不宽饶。
胤禛也越发的忙碌,穿梭于园子与皇宫之间,每晚回来的时间也更晚了,有时更是通宵待在勤政殿。
肚子渐大,我整个人臃肿了许多。掐指算算,肚子里的孩子已五个多月了,虽然行动极为不便,但我依旧觉得幸福甜蜜。特别是每一次抚摸肚子,感觉到她的动静时,我更是兴奋不已。
初夏的傍晚,空气里氤氲着各种叶子的清香,还夹杂着丝丝温润的水汽。身侧跟随的菊香轻声提醒:“小姐,估摸着汤食已送到阁里了,我们回吧。”
微风吹来,丝丝清香弥散在鼻端,我道:“湖边可是种了荷花?”菊香点点头,微微皱眉道:“小姐若是想再走会儿,那奴婢回去用食盒把汤提来。”
我点点头,她犹豫一瞬,交代道:“你不能远离这里,我马上回来。”说完,撩着袍角小跑着回去了。
湖边凹出一洼碧水,水中栽着一小片荷花,我心中一喜,轻声吟道:“初夏湖边荷微露,瘦柳枝下人细语。”话音未落,荷花旁边已传来女子的细语声:“听说这次选出的秀女虽少,但大多都是名门望族……这是皇上继位以来第一次选……所以选出来的个个都是国色天香,闭月羞花……”
距离太远,听得不真切,但话里的意思却似是宫里选了秀女,我想退回去,却不由自主地循着话音慢慢走过去。
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也是,皇上也该选秀了,这都几年了,一直宠着那个宫女。她既无背景,又目空一切,连后宫妃嫔也不放在眼里,相信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听说,有个鄂答应,姿色出众……”
我的头“轰”地响了一下,只觉得心神俱裂,身子也趔趄了一下,忙后退两步,支撑住自己。我捂住心口,眼中泛酸,肚子里的孩子似是觉察到了我的难受,也不安地踢腾着。我忍住泪,转过身子,木然往回走。
难道他频繁回宫竟是为此事?“即使丑陋,也要真实”。原来做不到的不只是我,他也同样没有做到。我心中微怒,用手撑着腰,疾步向前走。
迎面而来的菊香大骇,叫嚷着冲过来:“小姐,你怎么了?”
我推开她伸来欲扶我的手,大声吩咐道:“快去备马车,我要进宫。”她似是被我的神色吓着了,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我,我轻喝道:“还不快去备车?”
她一惊回神,道:“小姐,你不要着急,我这就去备车,但你不要再走这么快,待会奴婢自会找人来接你的。”我点点头,她才放心疾步走开。
坐在马车上,心中却踌躇不定,我究竟想要做什么?是想证实他没有做到,还是心中隐隐不甘,想要亲眼证实宫中确实选秀了?但即使是真的,自己又能怎样呢?为何不能心平气和镇静自若地把她们视作齐妃和裕妃她们呢?我无力地靠在软垫上,闭上双目。
养心殿,没人。
西暖阁,还是没人。
来到东暖阁,高无庸躬身立在廊下,我木然站了一会儿,苦苦一笑,转身往回走去。为什么要来?如果没有看见,当做一切都没发生,不是更好吗?但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吗?可能吗?
我木然笑笑,抬头望着夜空,心中一阵悲凉。脚下似是绊着了什么东西,身子直向前倾去,身后跟着的菊香惊惧地叫了声“啊”,我已双手撑地,缓了点冲劲,跪坐在了地上。
菊香冲过来,边拉我边压低声音问道:“小姐,身子可有什么不妥?”
“姑娘,你怎会在这儿?”身后传来高无庸的声音,夹杂着匆促的脚步声。
我一手拽着菊香的袖子,一手抚着肚子,对菊香道:“我们回去。”
菊香搀着我,担忧地道:“还是先回西暖阁,让太医瞧瞧,明天早上再回园子。”高无庸已走到我另一侧,扶着我,轻声道:“老奴这就请太医过来。”
我朝他浅浅一笑,道:“好好去服侍皇上,还有那……姿色出众的鄂答应吧。”他一愣,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道:“老奴去请太医。”
全身力气似是突然被抽走了一般,我靠在菊香身上,边慢慢前行边抚着肚子,轻语道:“兰葸,最起码额娘还有一个完整的你。”腹中的胎儿似是感应到了一般,不停地踢着我。
腿间有股热流,一丝不祥的预感直冲脑门,隔衣一摸,手黏黏的,我一下子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往前迈一步。借着两侧殿阁檐下的宫灯亮光,菊香看清了我手上的颜色,又是一声惊叫:“小姐,是血……”前面疾步走着的高无庸身形一顿,然后撩袍向前疾跑。
我躺在床上,木然看着来回穿梭的太医,桌旁站着的高无庸满面焦急,搓着手来回不停地走。最后他面色一变,疾步向外走去。我的意识已渐渐回笼,嘴角逸出一丝苦笑,道:“高公公,不要扰了皇上,如若不然,我这就起身回园子。”高无庸翕张着双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想为难他,我叹口气道:“皇上不会怪罪你的。”
他走过来,站在床边,微垂眼睑道:“请恕老奴多嘴,老奴并不是怕皇上怪罪,只是姑娘这样,不让皇上知道,明日皇上只会更自责难受,皇上对姑娘的心,姑娘不明白吗?”
我怎会不明了呢?正因为太明了,才会这么跟过来,来证实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这样做的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鄙视嘲讽自己,明知选秀早晚都会有,必须为之,可是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或许是我们一直过着彼此相随、日日相伴的日子,我竟忘了他是万人之上的皇上。想到这儿,我苦涩地浅笑了下,道:“明早上过朝之后再禀报,你去吧。”高无庸见我面色已恢复平静,谦恭地道:“如果有事,让菊香去知会老奴一声。”我轻轻颔首,他转身匆促地离去了。
折腾了一宿,血终于止住,所幸胎儿没有问题。但唯一令我难受的是,太医交代要静养一个月,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在宫中生活一个月。
太医退下,我紧绷的神经一松,人却极乏,意识渐渐飘离……
梦中,在蓝天碧草间,胤禛骑一棕色良驹慢慢前行,手中牵着一匹白色小马,马上端坐着一个女孩,胤禛回头,满眼溺爱地道:“兰葸,要开始跑了……”口中似是被灌入汤食,我却不愿醒来,仍沉溺于自己的梦境中。
耳旁传来重重的叹气声,我的心一抽,但脑中仍闪现着他们二人在草地上策马飞驰的情形,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中还是清醒了。
“若曦。”是他的声音。我从迷迷糊糊的遐想中清醒过来,睁开双眼,眼前是他眉头紧蹙的脸,双眸蕴藏着丝丝缕缕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似是怜惜,又像是歉意,还像不安。
他自锦凳上起身,坐到床边,看着我道:“今年春上选了秀女充盈了后宫。本想等你产后再说的,秀女大多都充了女官,留下的只有几人。”
我默默听完,收回目光,翻身向内,苦笑着道:“以后不必如此麻烦,直接带回园子,或是住在宫里都行,不用隔三差五来回奔波。另外,我知道或是不知道,都不重要。”心中明白,我这样说,有一丝赌气的成分,但却又忍不住,出语之时已不再思量,觉得自己理当如此对待他。
他道:“这些日子我之所以频繁回宫,是因为西藏噶伦内讧作乱,阿尔布巴要起兵造反。”我迟疑片刻,慢慢转过身子,垂着眼睑,不依不饶地道:“既是如此,还有精力……”话未说完,我幽幽看他一眼,就住了口。
他沉默了一会儿,眉宇间忽现出一丝倦意,道:“我派了副都统鄂齐去西藏先行调解。”
心中蓦然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鄂答应必定是鄂齐的亲人,就如同当初的年妃一般。此时的鄂齐的作用就是胤禛在那里的耳目。
忽地觉得我的反应极其迂腐可笑,为此还差点伤及腹中孩儿。我心中已没有了任何悲伤,只觉得这里到处都是浑浊的气息,让人无法躲开,甚至无法呼吸。
半晌后,我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再一次暗暗安慰自己,这是1727年,并不是自己生活的二十一世纪。
他和衣躺了下来,侧身看着我,气息呵在我的脖颈上,又热又痒的,我翻身向内,他在我身后道:“若曦,你不想见我,但是孩子说不定会想见阿玛呢?”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我心中居然充满后怕,身子不由得轻颤了下,眼中一酸,泪珠成串落下,道:“这是我的孩子,跟你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他抚摸我的头发,轻叹道:“没有我,你哪会有孩子?”我心中越发沉郁,沉默不语。
他知悉我心中所想的一切,也明白我想要的他永远也无法满足。
两人静默许久,他沉声道:“园子里永远都会是你一人,我心里的人是谁,你也知道。”我转过身子,透过朦胧泪眼盯着他的双眸,他神色坚定,我心中一暖,把脸贴在他胸前。他一手环住我的肩,一手抚着我的肚子道:“我已命小顺子回园子接了巧慧过来,你好好休养一个月。”
半月时间转瞬而过,也许是因为他吩咐了众人,从此我再没有听到不想听见的言语,也没有看见不想见的人,只是其间皇后和熹妃等差人送来了一些补品。
八月的紫禁城是百花争闹、万蕊吐香的季节,就连宫墙中四角形的天空也是无比晴好,蓝澄澄的犹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结队飞过,煞是迷人。
此时的我正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静静地享受着这怡人的时刻。
身侧坐着的巧慧边剥荔枝边道:“小姐,如果你这一胎生出个阿哥,那就好了。”笑着瞥她一眼,我轻轻摇头,没有做声。巧慧对我的反应不以为然,续道:“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母以子贵,生了儿子的妃嫔哪一个不是耀武扬威的,她们凭的不就是阿哥吗?”我知道她的意思,心中一暖,轻声道:“圣祖爷有多少儿子?可真正有好下场的又有几人?”
巧慧手一顿,手中的荔枝掉了下去,她慌忙左右打量了下,压低声音道:“你还年轻,万一皇上……”我握住她的手道:“这种话以后休要再提,以防隔墙有耳,落人口实。”她轻叹一声,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再次回来,本就是为他一人而生,如果他不在了,我还有生存在这个时空的理由吗?我想应该没有了。苦苦一笑,真的没有了吗?垂头看着隆起的腹部,她该怎么办?我们只有八年,短短的八年,那时候这孩子还不到八岁,我真的能撇下她吗?我闭上双眼,冥思苦想,如钻进了死胡同。
也许是我脸上显出了异样,巧慧焦急地道:“小姐,你怎么了?以后我再也不说这话了,你不要这样,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我睁开眼睛,朝她一笑,道:“你回去取些清粥过来,我在这里等着。”巧慧犹豫片刻,又啰唆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快步离去。我站起身来,顺着长廊信步向前慢慢踱着,默默地想着心事。
看着米白色的布靴停在眼前,我抬眼看去,却看见弘历一脸的落寞,正站在跟前。
我脸上露出一丝笑,道:“好久不见。”他像是也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没有如愿,只好轻轻地摇摇头道:“你这些日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