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部分
东野圭吾小说合集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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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仓持的三寸不烂之舌,却还是忘不了当时的震撼。他怎么能说得出那种话?他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撒谎?我真想把他的大脑剖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对他来说,适度地应付前来抱怨的客人不过是小事一桩。当时,他只要假装我们毫不知情,应该就能规避责任,但他却没那么做。
“之前曾发生一件小事,不过公司处理的态度让我觉得很可疑。”仓持一脸认真地开始娓娓道来。“哪怕看一眼也好,我想要亲眼看看金块长什么样子,就是出现在电影或电视节目中的金条。”
代替牧场老爷爷前来的小姐一脸兴趣昂然地盯着仓持。就迅速掌握对方情绪这点而言,仓持无疑是个天才。
“于是我问了很多人,究竟黄金放在哪里保管。”
“结果呢?”
仓持摇摇头,就像个演员般,装模作样地摊开双手。
“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一个推销员没必要知道。”
这件事我倒是头一次听到。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黄金的保管场地。
她皱起眉头。“那不是很诡异吗?既然是在卖黄金,黄金应该放在某个地方吧?牧场老爷爷买的金子应该也放在某个地方,对吧?”
“应该是吧。”仓持偏着头。“总而言之,既然我也觉得可疑,我会试着调查看看。不过,我必须小心行事,以免被公司发现,所以可能会花上一点时间。”
“麻烦你了。按照现在这种情形看来,老爷爷晚上也睡不安稳。”
“我会尽快。一有什么发现,我就会跟你联络。”仓持取出记事本。“话说回来,我还没请教你尊姓芳名。”
被仓持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自己还没自我介绍,露出一脸突然想起的表情。
“对不起,我姓上原。”
“上原小姐。那个,这样写对吗?”仓持在记事本上写下“上原”。
“对。”
“能不能顺便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
在仓持的催促之下,他说出自己叫做上原由希子和电话号码。我想起了之前牧场老爷爷叫她“由希”。
“可以解约吗?”
“我觉得如果不能解约就奇了。毕竟,我们都跟客户说随时可以解约……对吧?”
仓持征求我的同意。我点头回应,发现他的遣词用字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谦和有礼。
跟上原由希子道别后,我和仓持决定回公司。等电梯时我问他:“你怎么说得出那种话?”
“哪种话?”他抬头看着电梯的楼层显示灯。
“你觉得公司很可疑啊。你之前从没说过,不是吗?”
“说了也没用啊。我们只能把工作做好。”
电梯到了一楼,所幸乘客只有我们俩。
“难道你明知公司有问题还去拉客人吗?而且还是用那种肮脏的手段。”我不在乎他是否会动怒,然而他却面露微笑地按下五楼的按钮。
“赚钱的手段不分g净或肮脏。你回想一下一开始山下先生对你说的,不要浪费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你该思考的只有如何将黄金卖出去这一件事……你忘记了吗?”
“那么,为什么你今天要对他说那种话呢?你是真心想要调查吗?或者只是说说场面话渡过刚才的难关?”
“你g嘛那么气愤啊?”仓持一脸愕然。“哈哈,你爱上她了。也难怪啦,美女嘛。”
“你才是吧?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想要让她喜欢上你。”
仓持笑着微微耸肩。
一回到公司,他要我“在这里等”,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按照他的吩咐在共用的办公室等他。我没看见其他推销员的人影。负责跑外务的员工就算待在公司里也没事可做。唯一的例外就是负责伪装他人的黑泽小姐。
不久仓持回来了。“你跟我来一下,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
“跟我来了你就知道。”他贼贼地笑。
他再度搭上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我从没去过六楼。
“六楼也属于东西商事,你不知道吧?”
我点头。大楼一楼有一块说明各楼层的面板,六楼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走出电梯,空荡荡的走廊上有一件隔间,隔间有一扇小铁门,门上的锁看起来很牢靠,而且锁的上头还安装了计算机般的键盘。
“看起来戒备挺森严的嘛。”我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那么认为吗?”
“不行这么认为吗?”
“不,你那么认为是正确的。这副锁就是为了让人看起来有那种感觉才装的。”
仓持手上拿着一大串钥匙,上头有好几支钥匙。好像是他刚才去拿来的。他将其中一支钥匙c进钥匙孔里,又在键盘上按了好几个号码,在“叽”地一声之后,感觉好像什么“咔嚓”地打开了。
仓持握住门把,用力转动,大门随着细微的倾轧声打开了。
“进来吧。”
“可以吗?”
“嗯。”
我穿过有点狭窄的入口,室内幽暗,只有散发着柔和的红s灯光。定睛一看,前方有铁栅栏似的东西。铁栅栏上也有门。
“这里是做什么用的?”我问。
“保管室。”仓持回答。“客人百百种,有的即使不用强硬手段,也觉得买黄金无妨。不过,那样的人会对公司很感兴趣,有的甚至想要看看公司如何保管黄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让他们看那样的人会对公司很感兴趣,有的甚至想要看看公司如何保管黄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让他们看的话,好不容易上网的大鱼可就要跑了。遇到这种情形,我们会带他们到这里来。平常带客人来参观的时候,公司都会派警卫站在刚才的大门旁。”说完,仓持嗤嗤地笑。“当然,那只是叫打工的学生假扮成警卫的样子而已。”
“黄金就被保管在这里头吗?”我指着铁栅栏。对面只有一条长的走廊,走廊的左右各有一扇门。
“先生,”仓持突然发出拔尖的声音。“您购买的黄金全保管在前面的保险库里,由警卫二十四小时看守,而且如您所见,这条通道上设有两道门。刚才的大门如果没有在电脑中输入密码,是绝对打不开的,铁栅栏的出入口也设有特殊的门锁。除此之外,从您所在的位置到里头的保险库,一路上有监视器全程监视。铁栅栏里面还有红外线监控设备,如果有可疑分子胆敢越雷池一步,警报装置马上就会启动。我可以充满自信地告诉您,我们公司的安全措施绝对万无一失。”仓持比手画脚地说完一大串之后,对我露出一口白牙。“负责带客人参观的是一位身穿导览制服的女孩子,一般叫做女导览员。听说她也是公司请来的工读生。”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墙角装有监视器,但它的功能如何却无从确认起。
“光是这么说明,客人能接受吗?”
“这个嘛,一般的客人是不会接受吧。”
仓持走进铁栅栏,又取出钥匙串,将别支钥匙c进钥匙孔,一阵喀嚓喀嚓的声响之后,发出了锁打开的声音。
“那个锁怎么个特殊法?”
“天晓得。公司什么也没告诉我。进来吧。”他打开门。
正要从那扇门进去的时候,我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将脚缩了回来。
“红外线监控设备呢?要是我们一脚踩进去,就会启动警报装置吧?”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挺直背脊,又开始用刚才的导览员语调说话。“刚才我已经和警卫室联络过,关掉监控设备的开关了。因此就算您进入,警报器也不会响起,敬请放心。”
我感觉自己被他当猴子耍,但还是一脚踏了进去,确实什么也没发生。我仔细盯着墙壁直瞧,哪有什么红外线监视设备啊?简直是莫名其妙!
“平时,”仓持开口说话。“各位的脚边会布满红外线。一旦红外线碰到了障碍物,就会视为有可疑分子入侵,启动警报装置。”
“首先,警报器会响起,刚才经过的门会全部自动关闭,楼梯的栅栏会落下,电梯也将不能使用。换句话说,入侵者会被关在这里。当然警卫就会火速赶来,同时,保全系统还会与当地警察联络。”
“别再用那种怪腔怪掉说话了!”
“您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我知道监控设备和警报装置了,重点是黄金在哪里?不,在那之前我想问你……”我盯着仓持说,“为什么只有你知道这些事情?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仓持微微皱起眉头,抓抓头,一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的表情。“不是只有你不知道,而是只有部分推销员知道。毕竟,要是不知道这里,一旦客人要求要看保管室可就伤脑筋了。目前为止我和你负责的客人当中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所以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事情就是这样。”
“听起来像是不能主动告诉别人这件事。”
仓持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然后点头。“是啊。公司希望尽可能不要告诉别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要是推销员辞掉工作之后还将保险库的事情到处跟人说,那就危险了。”
“公司方面只会告诉值得信任的推销员吗?”
“也许你的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公司信任仓持。”
“应该吧。”仓持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串钥匙。“你不是想要看黄金吗?”
“你……你对上原由希子撒谎,对吗?你不是说你不知道黄金放在什么地方吗?为什么你不告诉她这件事?”
“要是我告诉她,我猜她一定会说她想看吧?”
“那是当然的啰。”
“我不喜欢那样。”
我还没问原因,仓持就将钥匙c进墙壁上的门锁。那扇门看起来也是金属制的。他一打开门,回头对我说:“来,你尽管看吧。这就是你想要看的东西。”
我从门前往里瞧,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里头虽然昏暗,但堆积如山的金块和金条在微弱的光线照s下,浮现在一片漆黑当中。仔细一看,前方隔着一面玻璃帷幕,金子看得到却摸不到。堆积如山的金子另一头,有一座银s的保险库。
“您的金子就保管在里头的保险库。在您面前的,只是敝公司拥有的一部分金子而已。”仓持在我身后说。
“真壮观。原来真的有金子啊。”
在那之前我曾怀疑公司根本没有金子,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大感意外。
“来,里面请。请再靠近一点看。这些都是如假包换的金子。”
“我不是叫你别再用那中怪腔怪掉的方式说话了吗?”
我凑近玻璃帷幕的正前方,光线十分微弱,金子却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让我频频眨眼,赞叹连连。
然而,我一面赞叹的同时,却又觉得有点不对劲。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开始觉得事有蹊跷。脑中出现一种疑虑,令我无法释怀。
不久,我就发现了是什么引起我的疑虑。我回头看着仓持。“为什么我们两个人能够独自进来这里?我不认为公司那么信任你。”
仓持没有回答,从我身上别开目光。
“譬如说,”我继续说道。“我们现在也可以打破这面玻璃,带走里面的金子。当然,假设我们那么做,可能马上就会遭到逮捕。但是,让我们两人独自进到这里,公司也未免太不小心了吧?甚至连警报装置都关掉了。”
“没有必要打破玻璃。”他在我面前亮出钥匙串。“这里也有进去里面的钥匙。”
我的身体微微向后仰。“还有那串钥匙?未免太容易就借到手了吧?应该需要经过更繁复的手续,不是吗?”
“这串钥匙是我擅自从山下先生的办公桌上拿来的。”
“山下先生负责管理钥匙?就算是这样,管理程序也未免太松散了吧?”
“没关系啦。”
“为什么?”
仓持拿着钥匙串,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靠近玻璃帷幕。他用一支钥匙前端轻轻地敲打玻璃表面。
“这面玻璃采用厚度高达两公分的防弹规格,是美国fbi推荐的商品。即使是用手枪从一公尺处激发,也不会出现一丝裂痕……”仓持说到这里,冷哼了一声。“什么厚达两公分的防弹玻璃嘛。如果是的话,哪会发出这么廉价的声音?”说完,他又敲了几下。
“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他慢慢地转向我。“我说田岛,我可没说谎唷!我之所以模仿导览员,只是想告诉你公司是那样对客人解释的,但我可没说这些内容都是真的。”
“全部都是……假的吗?”
“假的、假的,全都是骗人的。那几扇门的锁,只要是有点本事的小偷,不用一分钟就打得开。这里不但没有红外线监控设备,也没有警报装置,就连警卫室也不存在。说到这面玻璃,也不过是普通玻璃,就像你说的,随便就能打破。”
“公司打算用这种东西保管黄金吗?至少,这是黄金吧?”我指着玻璃帷幕里面。
仓持听着金块和金条,抱着胳臂。“是啊。要是把这里面的黄金全部收集起来,说不定就只有小指指尖大小。”
我一时会意不过来他的言下之意。不过,当我盯着玻璃帷幕里的黄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假货吗……?”我低声呻吟。
“恐怕是吧。用瓦楞纸或保丽龙做出黄金模样之后,再贴上金箔……大概就是那种玩意儿吧。真正的金块怎么可能放在这种地方?那不过是说服参观者的寒酸道具罢了。用来骗三岁小孩,不,骗老头子、老太婆的。这些人本来就有老花眼了,公司还不忘再把灯光调暗呢。”
“这么说来,保险库里也是空的啰?”
“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的保险库呢。说不定只是在三合板上贴上铝片还是什么的,然后在加工看起来像是保险库而已。走廊上那面煞有其事的隔间墙,还有这间房间,如果真有意思要拆除的话,搞不好几个小时就能办到。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可以湮灭证据而设计的。”
“大家知道这件事吗?”
“天晓得,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我现在说的,并没有人告诉过我,都是我自己推论出来的。”
“没有人告诉过你,但你却看穿了这是骗人的把戏?”
他听了我的话之后苦笑。“没看穿的人脑袋才有问题吧?只要稍微留心观察,这里根本就是破绽百出。最好的例子就是这堆黄金。田岛,你还记得黄金的比重吗?”
“比重……是多少哩?”
自从高工毕业之后,我就不曾使用过比重这两个字,突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二十。也就是说,相同的体积是水的二十倍重,十公分大小就有二十公斤。这么一来,光是展示在这里的金子就有一吨。加入这只是一部分,再加上保险库里的金子,究竟有几十吨呢?当然,还得加上保险库的重量。那么,你觉得这栋大楼的设计足以负荷这样的重量吗?这可是一栋普通的商业大楼唷!就算地板会穿d,梁柱会扭曲也不足为奇。”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他说的没错。然而,我却反驳他的话,以掩饰自己的无知。
“我想,既然要放保险库,公司自然做了耐重的设计吧。”
“你认为楼下是什么?我们的办公室耶!一间梁柱不多,空荡荡的办公室耶!如果想要做成能够承受这些重量的设备,一般来说下面的楼层就不能用了。话说回来,公司里根本没有那样的施工记录。”
我沉默了。仓持的说法一点也不错。
“你倒不用因为没看出这点而感到沮丧,反正这些设备本来就是做来骗人的,你被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看过几次,就一定会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所以你迟早也会发现这点。”
我没有说话。他试图安慰我,反而更伤我的自尊。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呢?”仓持偏着头。“我曾经和资深员工带客人到这里几次过。大概是去年的秋天吧。在那之后,我就觉得这里有问题。”
“你知道这是骗人的,却还是照卖黄金?”说完,我摇摇头。“不,你卖的不是黄金,而是‘黄金收据’。而且还把我拉来跟你一起骗人。”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仓持靠在墙上向下滑,最后一p股坐在地上,两腿向前伸。“我可没打算骗人哦!”
“你这哪里不是在骗人?明明就在卖不存在的东西。”
“我只能断定一件事,就是这个保险库里没有放真正的黄金。说不定公司将黄金藏到了别的地方。没有人说东西商事手上没有黄金。我是觉得很奇怪,但我没有任何证据。因此,我能做的就只有遵照上头的命令,做好我的工作。这哪里是骗人呢?”
“如果你觉得奇怪,确认清楚不就好了?就像你看穿这个保险库是骗人的时候一样。”
“为什么我得那么做?我不过是个推销员,又不是警察。不知道的事情就继续不知道,这有什么错吗?”
“会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出现,不是吗?我们是在制造受害者啊!”
“为什么你能一口咬定他们是受害者?他们不过是和公司缔结了黄金的买卖契约罢了。”
“可是,那些黄金却不在受害者的手上。即使他们想要解约,原本的钱也要不回来,这还不是受害者吗?”
“这我不知道。那是公司和客人之间的问题。”
“我们也是公司的一份子,不是吗?”
然而,仓持却摇摇头。“公司雇用我们是事实,但我们却不是公司的一份子。公司没告诉我公司里没有黄金。如果公司里真的没有黄金,那么受害者就不只是客人,连贩卖不存在的东西的我们也是受害者。就算打起官司,我们也不会被追究责任。毕竟,我们什么都不知情。”
“我们要为契约负责任吧?”
“为什么?契约书上盖的只有东西商事和客人的印章。你在上头盖了自己的章吗?没有吧?我们是和契约无关的第三者。这件事情为什么你不明白呢?”
“我们明明隐约察觉到那些老人重要的存款会化为乌有,还是用强硬的手法让他们签约了,不是吗?结果你竟然还想摆出第三者的姿态!”
“谁说我察觉到那样的事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我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保险库里没有金子。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情。我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按照公司教我们的范本,向老年人推销商品。你说我们用强硬的手段,但我什么时候g过那种事了?石原先生好像对一个耳背的老婆婆用过类似小偷的手法,但我可从来没做过那种事情。你忘记川本老婆婆那时候的事了吗?当时,我可没说任何一句要她向我们买黄金的话,是她主动说要买的。”
“是你设下陷阱,让她不得不买的,不是吗?”
“你问我的是有没有用强硬的手段。我有将川本老婆婆到无所遁逃的绝境吗?”
“那么,三角签你怎么说?你不是让他们抽必定会中奖的签,然后将他们骗到公司去吗?”
“那是推销的手段啊。公司命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们带到公司再说,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我话可说在前头,我们利用三角签带到公司的客人,他们签的契约都不算我们的业绩。那些契约全部算是山下先生签到的。”
这件事情我第一次听到,但那已无关紧要。
“不管你怎么抵赖,骗人总是个事实吧?你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是间怪公司。”我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变得空虚无比。我低下头说:“不过,我也有罪。一开始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中途我发现了真相,却无法下定决心辞职。毕竟,自己最重要。”
“任谁都是自己最重要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心中又升起一把怒火。我抬头瞪着仓持。他有些震慑于我的气势,缩起了下巴。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p股。“我刚才也说了,就算演变成诉讼案,我们也没有理由被追究责任。因为,我们不过是公司里的一颗小螺丝钉。只不过我们可能会遭人怨恨,你看到上原由希子小姐的眼神了没?她一开始简直把我们视为仇敌。”
“她会恨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倒不那么认为。算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仓持站着背对骗人的商品。“最近有越来越多的客人在抱怨公司。听说还有人打算请律师把钱要回去,不过上头似乎瞒着我们。上原小姐也可以说是其中之一吧?”
“这种骗人的生意怎么可能持久嘛。”
“没错。看来骗人的风声不假。东西商事就像是一艘快要沉默的船,如果说我们是船底的老鼠,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仓持压低音量继续说:“差不多该弃船逃难了。”
二十三
所有内部员工都很清楚,东西商事已危在旦夕。仓持口中所说的老鼠,也就是一般的临时员工在察觉即将沉船后纷纷辞职走人。许多人因为违反契约而没有领到最后一份薪水,但事态紧迫,就算不要薪水,他们也要逃离东西商事。
知道保险库里的金子是假货的当天,我也决定辞职,并在三天后递出辞呈。山下一脸不悦,但没有挽留我。
除此之外,我还下了另一个决定,就是从仓持的屋子里搬出来。当我告诉仓持这件事,他不能接受地摇头。“你有必要那么做吗?没有法律规定你辞掉工作就不能待在这里啊!”
“我不喜欢那样。我再也不想欠你人情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什么变糟糕?”
“人x啊!”我看着仓持说。“要是没到这种地方来就好了。”
“你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吧。”仓持没有动怒,反而面露苦笑。“你要知道,我也被骗了耶。”
“那又怎样?”
“唉,算了。如果你执意要搬出去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不过,田岛啊,你至少要记住这件事!”仓持的眼神变得认真。“或许这份工作不是出于自愿,但你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都要拜那间你嫌恶的公司所赐。再说,你现在手上多少有点存款,也都是因为从事了那份恶质的工作。除此之外,还有谁帮助过你?无论你怎么辩驳,你的身体已经染上了那间公司的毒素。不过你不用引以为耻,毕业社会就是个大染缸。”
“我可不那么认为。”我摇头。“我应该可以不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谁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别再说了。”我开始动手收拾行李。“我这就搬出去。”
仓持不再说什么,只是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继续看着电视上的综艺节目。
搬出仓持的公寓后,为了找下一个落脚处费了我不少力气。毕竟,没有人会想把房子租给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先是在一家大型家具行的外包货运公司找到了工作。主要的工作内容是——从仓库里搬运家具送到指定地点,再依照客户指示摆放家具。这是一份煞费体力的工作,但我懂得知足,至少不用欺骗任何人。
新的住处是一栋位于江户川区的旧公寓,搭公车就能到公司。其实,那是一间称不上公寓的建筑物。区区一间平房里,隔成许多一坪半大小的房间,厕所和厨房共用。厕所用的不是抽水马桶,而厨房也只有一个装了水龙头的流理台。当然,这里也没有浴室。出入那栋公寓的大多是领r薪的劳工,其余就是外国人。
一开始,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习惯这份工作,等到三个月左右之后,才有了空暇的时间,手头也比较宽裕了。我会想起川本房江,大概也是因为心情放松了的缘故。
那一天,我和司机一同前往保谷运送一套新婚家具。三个衣柜、客厅酒柜、书柜、餐桌组等,货件多到令人想吐,却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搬运。
当我们将全部货件搬进刚落成的高级公寓时,四周的天s已暗了下来。再来就只等回公司了。
然而,我却没有坐上卡车。我告诉司机,我顺道要去一个地方。
“会情人吗?”司机发动引擎,竖起小拇指。
“不是啦。”
“是吗?你今天一听到要来保谷,好像显得雀跃不已。”
“这里住了一个从前照顾过我的人。”
“是哦。好吧,姑且当做那么回事好了。我会帮你打卡。”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等到卡车一走,我环顾四周走起路来。不久,出现了熟悉的街景。
当推销员那段期间,每次离开公司要去拜访客户时我都会觉得很郁卒。脑袋瓜里尽是在想:“这次又是哪种骗人的花样呢?这次要扮演哪种骗人的角s呢?”
只有来到这条街的时候,我不会感到郁闷。只有要去川本房江的家时,我才会走在这条街上。我们不用对她做什么,只是到她家拜访,光是喝茶聊天,她也很高兴。
然而,我这唯一的喘息机会也被破坏了。仓持用最残忍的手段对她设下了完美的陷阱。
我不知道仓持最后从她身上骗走了多少钱。我害怕知道这件事的详情。
川本房江的家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静谧而低调。唯一不同的是,她家门前停了一辆脚踏车。我不记得她有骑脚踏车,总觉得眼前的情景不太对劲。
我调整呼吸,按下对讲机的按钮。我不知道川本房江是否察觉到了东西商事的恶行恶举,但还是想要当面向她道歉。如果她还没有察觉到的话,我打算建议她立即采取法律行动。
不久,从对讲机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哪位?”
我没想到会是一个男人应门,犹豫了一会儿,但心想要是再不出声,对方会觉得可疑,于是慌忙地对着对讲机说:“敝姓田岛,请问川本房江女士在家吗?”
“请问有什么事吗?”男人的声音很沉稳。
“那个……我以前受过川本女士的照顾。”
对方默不作声。大概在想我是何方神圣吧。
“请你等一下。”话一说完,耳边传来切掉对讲机的声音。
不一会儿,玄关的大门打开,出现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全往后梳的头发中混着白s发丝,让我想起了川本房江那头美丽的银发。
“有什么是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向他点头致意。他一定是川本房江的儿子。
“敝姓田岛,之前受了川本女士很多照顾。今天刚好来到这附近,想要过来和她打声招呼……”
“这样啊……”他一脸困惑地望向我的胸口。“噢,你是家具行的人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夹克上印着家具行的标志,来的时候忘了脱。
“嗯,是的,那个……我到家具行工作之前,川本女士和我聊了很多……”
我不想提起东西商事。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精明g练的上班族特质,想必经济状况不差。此时就算我再怎么强调自己找川本房江买黄金没有恶意,他终究难以理解。
“你和家母是怎么认识的呢?”他话中带着警戒的语气问我。
“这个嘛,嗯……”我抓抓头,无法立即编出一套说词。要是仓持的话,一定有办法含混过去,可惜我没有那种能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中浮现仓持,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经由朋友的介绍……”
“朋友?介绍?”他皱起眉头。他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谁会相信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人经由朋友介绍认识老妇人这种鬼话。
“不,嗯,我是不知道朋友怎么认识川本女士的啦,”我继续抓头。“不过,他说有一个老婆婆对他很好,还会陪他商量事情。我说我也想见见她,我朋友就将她介绍给我了……”我说话语无伦次,内容显得支离破碎。
我向后退了一步。“啊……如果她不在家的话,我改天再来好了。”我打算转身逃走。
“啊,等一下。”他叫住我。我大可以无视他的叫唤,奋力前行,但我停下了脚步。一回过头,他贴近我身边说:“家母不在了。”
“我的意思是……”他轻闭双眼,摇摇头。“她不是不在家,而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什么?”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我咽下一口口水,感觉有一大块东西通过喉咙,接着一股苦滋味在嘴里散开。
“她往生了吗?”
“上个月。”说完,他点头,感觉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光。
“这样子啊。那样的话,那个……”我说不出“请节哀顺变”。
“既然你特地来了,能不能帮她上柱香?我想家母也会很高兴的。”
“可是……”
“可以吧?”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容抗辩的压迫感。我不由得点头。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玄关,在熟悉的地方脱掉运动鞋。然而,那里却没有任何一双妇人的鞋子,只有男人的皮鞋和凉鞋。
走进屋子里,我才想到自己忘了问一件重要的事。“她是因病去世的吗?”我对着川本房江的儿子背影问。
“不,不是。”他背对着我回答。
“那么是意外?”
“嗯,也不是。”他往前走,似乎没有意思当场回答我。
他带我到一间以纸门和邻室隔开约三坪大的和室。我知道,纸门的另一边是客厅,我曾经有几次和川本房江在那里喝茶,吃点心。
三坪大的和室里头放了一座小佛坛,上面有一个相框。
“请坐。”他请我在坐垫上坐下。我在上头正襟危坐。
他盘腿而坐,叹了一口气。“这房子是我父母盖的,大概有四十年的屋龄了吧。虽然到处都翻修过,但依然是一间老旧的r式建筑。”
我不懂为什么他要提起这件事,我凝视着他的脸。
“有鸭居( r式建筑门框上方的横木。)的房子现在不多见了吧?”
他抬头看着纸门的上方,我也跟着抬头看。
“家母,就是在那里上吊自尽的。”
他的口气平淡,仿佛是在闲聊。然而,这句话却像把锐利的刀似地,贯穿我毫无防备的胸膛。我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出声。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我家和家母几乎没有来往,只有偶尔通通电话。可是上个月的某一天,我回到家后,我太太说傍晚母亲来过电话。我问她母亲有什么事情,她说不太清楚。就内人所说,家母一开口先问晚饭要煮什么菜,内人回答还没决定,家母说我爱吃筑前煮( 先用油炒过jr、根菜类、蒟蒻等,再以酱油、砂糖烹煮,属于r本福冈、筑前的地方料理。),弄那个好了。她们的对话内容大概就是这样。”
我想起了她们婆媳关系不睦,因而分居一事。
“我有些担心,于是打了电话。当时已经九点多了,但却没人接听。我本以为家母可能是在泡澡,所以再打一次电话,仍旧没人接。时间那么晚了,她不可能外出,虽说她年事已高,但毕竟那个时间睡觉还是嫌早了点。何况贾母的枕边放了一支电话,不可能没听到铃声,于是之后我每隔三十分钟打一次电话,却还是没人接。我想,g脆明天再打一次电话,如果还是没人接的话就过来看看,但还是担心得不得了,也就顾不得半夜,开车飞奔过来了。”
我想象当时他眼前的情景,全身汗毛竖起。
“吓死我了。”他静静地继续说。“说来丢人,我竟然失声尖叫。都五十岁的人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如此失态。老实说,我当时真的很害怕,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因为母亲的死而感到悲伤。在那之前,我就只是害怕,而对自己害怕母亲的尸体感到羞耻则是在过了更长一段时间之后。”
“她用什么……”我总算出声,下意识地说。
“什么?”
“嗯……她是用什么上……”
“噢。”他一脸会意过来的表情。“她用的是暗红s的和服腰带。”
“是吗?”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摇摇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接下来可辛苦了。一会儿警察做笔录,一会儿有的没的杂事一大堆。不过,家母死于自杀应该不容置疑。警方问我对于家母自杀的动机心里有没有个底,我回答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寂寞吧。自从和我们分居以来,家母就孤单一个人。她没有留下类似遗书的东西。警察做完笔录之后也能接受这个说法。反正对他们警方而言,如果没有他杀的嫌疑就没有调查的必要,也就想要早早结案。”
我低声说:“请节哀。”那声音真的很小,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不过,”他继续说,“在准备守灵和葬礼时我听到了很多奇怪的事。像是邻居说,不时有年轻男人进出这个家。我不认为家母会带年轻的情夫入室,但对方像是上班族这一点却令我很在意,而且好像是两个人一起来,还有人说听到他们在玄关聊得很愉快的声音,所以应该是相当熟识的人。”
我感觉全身发热。明明是个凉爽的季节,我却开始冒汗。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那就是家母的存款被提领了很多钱,分成好几次,领走了几百万元,连定期存款也解约了。”
我低着头听他说。他如果认为我是陌生人的话大概就不会对我说这些了吧。不,大概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开口要我进来上香了吧。我想逃离这里,但却像是被人施了法似地下半身黏在坐垫上。
“根据存款的记录,我发现钱是汇进了一家叫做东西商事的公司。老实说,当我听到这个名字,真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因为我知道那家公司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和它扯上关系。不过,这总算让我知道了家母自杀的理由。从银行领出来的大笔现金大概也是进了东西商事的口袋。那些钱可以说是她的全部财产,当她发现那些钱被人骗走了,八成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吧。”
听完他的话,罪恶感再度排山倒海而至。当时,川本房江说那些钱只是她一部分的存款,但那一定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而撒的谎。
“我马上联络东西商事,却像是在j同鸭讲。或许该说是,他们根本不打算要处理。我心想,既然电话里讲不通,g脆上门讨回公道。可是,如果想要回钱,就必须要有购买黄金的收据。我找遍了家母全身上下,整个家里都找不到类似收据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没有收据——我心想,这是为什么呢?仓持确实j给她了呀。
“我是这么认为的。家母可能把收据处理掉了。”
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川本女士自己吗?”
“对。”
“为什么……?”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虽然真相不明,但能够想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单纯不想让世人知道她上当受骗。家母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她说不定是因为怕死后不知要被人如何嘲笑,无法忍受才将收据处理掉的。”
我也觉得这有可能。
“另一个原因是,”他舔舔嘴唇。“她可能要包庇对方。”
“包庇?”
“包庇强迫推销怪东西给家母的人。那人能够获得家母的信任,大概很会讨她的欢心吧。家母即使知道自己受骗了,也还是无法憎恨那个人。不但不恨,她还湮灭了所有的证据,以免给那个人添麻烦,或让那个人受苦。唯有存折上的记录她无力更改。”
我心想,不可能吧。这世上会有人想要包庇欺骗自己的人吗?但相对地,我也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我眼前浮现川本房江在和仓持聊天是那张幸福洋溢的脸。有时,她也会笑容满面对着我。
“不过,我不会放弃。”他用尖锐的嗓音低声说,“我不知道家母多么重视那个推销员,但对我而言,他是折磨家母的恶魔。我不能对这件事情置之不理。他也许有他的苦衷,但不可能不知道内情,所以和那家叫做东西商事的公司亦属同罪。我想告诉他,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总有一天我会以某种形式向他报仇。”
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他看穿了我就是推销员之一。同时,他要我将这句话告诉另一个推销员。
他叹了一口气,浅浅地笑了。“我一时情绪激动,好像有点说太多了。不过,对你说这些可能也没用,毕竟你是家具行的人。你什么时候进现在这家公司的?”
“三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