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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春朝陈妈脸上扫过,扫回云澜脸上,悄悄在背后扯了扯云澜衣袖,叫她不要去。云澜于是推说要换身衣裳,缓了缓。
等陈妈出了院门,阿春马上领着先往内院里去,“姑娘,听我一句,先去姑奶奶那儿,听她说完了,再去吃饭罢。”
绵岫姑妈本是备了茶等云澜的,不想等过了天黑。等云澜到了,也还没有换桌子,仍是煮茶相候的样子。她身上一色素色银器,褪了色的画中人,看见云澜还是高兴的,露出笑脸,这个小侄女,她从小喜欢,不仅喜欢,也羡慕,从来都觉得,她活得比这家里的大小人等都明白,是她想而不得的人生;但也怜惜她,这家里没人助她一把,唯一的幺小姐,却从没娇养过一天,说到底,她是自己活成现在的样子的,真不容易。
“云儿回来了,来坐。”姑妈牵袖斟茶,老式作派,自流风雅。
“姑妈,阿春说你在等我,有事同我说。”
“嗯,”她推过茶盏来,抬眸看云澜一眼,气色尚好,到底是年轻人,舟车劳顿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你们都是着急的人,我就直说了,关于那年你带回来的那孩子,老三在香港生的,悌儿,如今寄在老三名下养。可我说寄养,你可听明白了?”她随分就时,直言,也不等云澜点头,接着道:“为什么说是寄养,因为你那年一走,他们就议定了,对外只说这孩子是你的,外头和同学私生了带回家来,又怕难以事了,转身不管不顾,独个儿留洋去了。”绵岫说着,自己叹了口气,“你听了先别急着生气,那时他们以为你跟着母亲出去,只怕是不会有再回来的一天;又恰好赶上老三议亲的节骨眼上,虽然是几个人背后的计谋,拿你的名声添了坑,全了他们自己,实在可恨得很。但是换句话说,保全了这没娘的孩子,不必落到外头去,终究还在咱们自己家里。”
云澜乍听时,也是吃惊,伯父伯母们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瞒天过海,也失望,她自己在这家里唯一的作用,只剩拿来顶缸的了;这几个长辈:总是灯下读书的大伯父、吃斋念佛的大伯母、应酬缠身的二伯父、讲究吃穿的二伯母,这些人的的眼睛,从她脑中一一闪过,都跌进阴影里,再提不上来。
她沉默着不语。
“姑妈,”院门里走进两个人来,奶妈领着两岁的小悌,正学说话,咿咿呀呀的嘴巴不停,跟在一个少妇后面,她含笑的说着:“我才吃了饭,来姑妈这里走走,消消食儿,悌儿想姑奶奶了。”
“素钦来了,正好,云儿被我留住吃茶,你们还没见过吧,我来介绍。”姑妈从茶桌后面站起身,对来人笑颜相待。
“不用介绍,我在叔潮桌上的相框里见到过,是云妹妹吧,我是你的三嫂。”素钦怀着快五个月的胎,大大方方的同云澜打招呼,笑着的。
“三嫂。”云澜把身边的位置让出来,阿春挪了软垫的圈椅过来供她坐。
素钦拉云澜的手,又低头看身边的孩子,她眼睛里浮起意味深长的光,把那孩子让到跟前来,含蓄地教他:“叫小姑姑,让小姑姑抱抱你。”
云澜迟愣了一瞬,被绵岫姑妈用力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把地上小小的人儿抱起来,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嗯,不大像三哥,眼睛鼻子都像他母亲,像淑瑛,但总体来说,是个眉目漂亮的孩子,难怪在这家里人见人爱。
孩子认生,小时候依赖云澜的记忆早已消退,这时喜欢他的新妈妈:素钦,伸着小手叫“妈妈抱。”被奶妈伸手接走了,“你妈妈怀着小弟弟呢,抱不得你。”她提醒他说。转手又被绵岫姑妈抱在手里,拿案上一只木瓜样的根雕给他玩。
“这孩子最近学说话,极爱叫人的,妹妹听听便罢了。”素钦着意地解释,是怕悌儿叫的这一声“妈妈”,刺痛了云澜的心。
她想多了,云澜的心纹丝不动的,她在惊异于这位三嫂,看她眼神,是真心喜欢这孩子的,当亲生的一样,还带着点悲悯的神情。她和云澜叙话,看过来的眼神里,也掺着同情的光。
是同情她未婚生子么?还是同情她母子不能相认?云澜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
她那天没去二伯母院里吃饭,这顿饭,她其实吃得下去,但想想,最后还是没去,这点骨肉亲情里的失望,还是得让人知道知道。虽然她听懂了绵岫姑妈的话外音,叫她顾全大局,长宜放眼的意思,无妨的,她顾得来,也放得长远,只是不能默默地顾,独自放眼;这宗恶名这样沉重,她翻个脸也是应当的。
绵岫姑妈说,闹出来也容易,找族里的舅公、叔公们来当面评理,从前的法子也不过是这样,还你一个清白,叫二房里给你斟茶道歉,再上新闻再登报纸,一桩人人爱看的热闹事也就成了。再往后,你议亲找人家,不犯着被这事儿拖累,姑妈不偏私谁,可以帮你请人来。
云澜站在门槛前,看三嫂领着孩子从合欢树下一摇一摆走远的背影。议亲!她不打算议,她心里,什么样的人家都不及常州的那一家好。姑妈就立在她身后,她许久没回应。
当晚,三哥亲自上门来,捧着祖母留下的首饰匣子,红木镶金的,里面盛着的镯子、项链、臂钏,有她小时候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灯下放着璀璨的光。映着三哥的歉疚的脸,他穿着青灰一色的长衫,熨烫过,一丝不苟,坐下时抬手撩袍,有一刻,云澜恍惚觉得,他是二伯父,不是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