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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知道云澜要回上海的事,已经到了晚间,她赶着叫人处理后花园墙角的一丛荆棘树,说是怕回来时生得更多了,看着恼人。听见云澜立在她身后,说回沪,反应了好一会儿,像上几辈子的事。那个颀高瘦削的男人,会拉胡琴唱昆曲的,翘着脚,消磨了一辈子,说是要不行了,要死了……带着他的胡琴和小戏子么?她在心里不屑地哼了哼,没做声。
“没有别的钱给你,就是你继续念书的那笔钱,已经存在你银行的户头上,你自己计划着用吧,要回上海去,就花在上海;要念博士,就花在学校,随你。”她了了地说着,没有提自己,她想,她是知道的,这里面没有她的事。她又往深处想想,笑了,他也知道的。
云澜点了点头,明白她说的话,也表示了赞同。
珍妮站着,忽然前所未有的疲倦,转身踏上木阶回房去,仍旧扭着陈年的细腰,有一点斑驳的月影落在她脚边,像踩着满地碎银,消失在楼梯尽头。等她旅行回来时,她想,那丛恼人的荆棘树,终于没有了。
云澜于是重新做了计划,许多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带走,那些信,有字的也好,空笺也好,她花了两个晚上,把信封一一撤去,只把信纸装订起来,包在牛皮纸里,随行李一起带走。
她走前给三哥去了信,通知他自己即将回去的消息。绵岫姑妈虽然在信上没有细说家里发生的变故,但其实云澜心里也知道一点,大抵是分家的事,不妨的,分就分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况且,他们三房里,也是早就分了的,还吝惜什么。
等船到了港,云澜步下悬梯,找岸上三哥的人影。人头攒动,对面不远处立着新的大厦,整面墙的绒线广告,看得人微微头晕。
“五姑娘!”有人高声叫她,是阿春,云澜马上朝人海那头挥挥手,远远望见,阿春还是走时送她的模样,她仿佛不会老不会变,定格在那里。
同阿春一起来的车夫,换了新面孔,是云澜不认识的。阿春张罗着云澜上车回家,等行李到了,坐定下来。云澜悄悄问阿春:“家里怎么样?父亲的病……”
阿春没听完,就摇头,“三老爷躺了半年了,前头分家,兵荒马乱的,耽误了,唉……”她说不了三句就叹息,云澜坐在黑暗里,闻到一股陌生的腥气,车子想必是新置的,座椅包着新皮子。她听阿春讲分家时的争执,三房里没有人,只好任人宰割。三老爷也不当个事儿,后来只那边两家议定了,二房、三房并在一起算,现成的祖产分两份,除了大老爷那边的,其他都拨给三少爷,将来他也答应给他三叔养老送终。连老太太留下的几匣子金银首饰,二太太也说他们代为保管。我就不服这个,这些可是当年老太太明白时就说下的,兄弟三个平分,怎么就让二房里包圆了!
她说到这儿,吐气太快,喷出唾沫星子来,落在前面的座椅后背上,车灯光里,映出白茫茫的一片。
云澜不像阿春那么在意这些,她问起大伯父的情况,阿春也摇头,“不好得很,听小柳说,已经起不来床,诸事都是大少爷做主了。”说完又叹息:“不知道谁先走啊……”
她们车子快要开到家时,阿春已经从三少爷大婚讲到三少奶奶家的五嫂子了。云澜知道三哥在岳父的提携下,公职上顺风顺水,做得甚好;家庭也和美,三嫂如今正怀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又要做父亲了,真是恭喜。
“那前头我带回来的孩子呢?”云澜想着淑瑛的孩子,她万难里把他带回家,送到他父亲和祖父母手里。
如今三哥在婚姻上如此美满,那孩子是怎么养育的呢?
阿春呆愣的眼睛,语塞了一段,末了垂着眼皮:“姑娘,这事儿,说来可话长了,总之是你吃了亏,叫你平白担了虚名的。前头我出来接你时,姑奶奶特地拉着我嘱咐,说别的事儿都由着我说,只有这件事,要等你到了家,她亲自同你说。”
“怎么?那孩子最后给送走了?”云澜的思路里,最下下策,便是几个大人做主,把孩子送养了。她不知道,宅门里的法子多着呢,怎么只这一条!
“没有,小悌少爷好着呢,养在二房里,白白胖胖的。”
“哦。”云澜听了放心,既是这样,便没看错三哥,他自己的孩子,他担当着的。
她们到家,已经暮色沉沉了。云澜先奔去看望父亲,说是看望,已是徒劳了。父亲的病势比她想象的沉重,也比阿春说的严重。躺在用了几十年的红木床上,云澜踏上彤色的踏步板,陈年旧气扑面而来,连里面躺着的人,也是快要尘封的,瘦得比先时更甚,脖子上的皮肤没了韧性,软踏踏的一层层。
“父亲,我是云澜,我回来了。”她坐在宽沿的榻边上,扭着身。
床帐里没有动静。她转头看向一直跟着父亲的男仆,“竹笙,我父亲他……”
竹笙无声地摇了摇头。云澜便久坐着,沉默,在想从前小时候的事。她从记忆里努力翻找父亲最年轻的模样,他某个清晨,穿着光滑的藏青色印度绸长衫正欲出门,长衫皱了一个角,卷着边,走起路来也照旧的行云流水,行云流水的皱。
直到窗外黑透了,二太太那边陈妈才堆着笑脸,来请云澜过去吃饭。“五姑娘一路劳累,我们太太备了好菜在那里,又怕扰了你探望三老爷的病,等了半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