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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第41节

      静夜中,梧桐在抽出新的花苞,小鸡小兔小羊在悄悄长大,有人辗转反侧,有人捂着胸口,总觉得心里有些冷。
    昔日被放在心里的一切都被拿走、被打碎,只留了冷冷一团风。
    她们夜间之语第二日就伴着那封信一并被送到了卫蔷的面前。
    “不见风沙,不知谁根基更深。我爹当年就夸陆蒙是个不声不响的明白人,没想到他女儿青出于蓝,这样的人留在上阳宫里,过两年说不定真让皇后给自己养出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秦绪站在一边看着今日要给卫蔷抄录的文书,自从那些女孩儿进了府,卫行歌负责戍卫之责,顺便也把他关在了小院里不准出来。
    想也知道,是怕他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唐突了那些姑娘。
    卫行歌长了一副老实可靠的长相,行事还挺奸猾,竟然足足六日没让阿姊发现他没了踪迹,好在他机灵,今日卫行歌去了兵部,燕歌出城接人,他借口给阿姊校对文书终于见到了阿姊。
    然后被塞了半尺厚要回复的往来文书。
    秦绪隐约有些后悔,被关在院中写什么“少将军强取豪夺弱千金,把人关在院中日日生香”也算是逍遥日子。
    “阿姊,你对这些姑娘听其言观其行,还真有祖父遴选官员的模样。”
    “我本就是在遴选官员。”
    卫蔷找出一册,将陆明音的名字勾了一下。
    “薛洗月颇有些实干之才,可比别人先一步在八部间转转,至于陆明音,我要再看看,若是能行,就让她去跟着越霓裳学学,定远军里亦缺文书,她说不定正合了那里。”
    秦绪还记得越霓裳的名字,也隐约猜到这名字极美的阿姊在北疆做的事难与人言,卫蔷竟然想把一个公府出身的女子送去给越霓裳再送去军中,越发觉得这事情有意思了起来。
    “阿姊,你为那些女子如此用心,若她们宁死也不肯去北疆,你该如何?”
    “宁死?”卫蔷从名册上抬起头,转头看向秦绪,这题她没想过,“除了俘虏之外,我还真没见过敢在我面前‘宁死’的人。”
    秦绪语塞,看着卫蔷带着浅笑的脸无话可说,他家这阿姊总是与他们说笑,偶尔比他还像个浪荡子,他都忘了卫蔷这“国公”背后是何等的尸山血海。
    卫蔷复又看向名册。
    她总盼着有些姑娘能赶紧长大一些,让她能立时用上,比如郑兰娘,陆佛奴,还有……于妙容。
    她爹,就是谏议大夫于岌。
    卫蔷会留意到她,倒也并非因为她爹。
    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卫蔷抬头,看见院中高大的梧桐一夜间开出了几串紫色的花。
    定远公收了保宁县公送去的丝被、生猪,第二日一早定远公府的仆从就登了陆家府门,送上了陆家小娘子写的信。
    郡公夫人坐在床上,看着亲孙女的信大哭了一场,然后连喝了两碗汤饼,接着就拄拐找上了陆县公,让他再往定远公府送礼。
    此事很快传遍各家。
    一时间,很多人心思浮动,陆蔚前面在官署门前堵了裴道真,后面自己也在兵部被人叫住了。
    从河中府来的车驾到了旌善坊门前时,正看见有送礼的马车缓缓进去。
    轻轻掀起车帘一角,车内女子笑着说:
    “看来阿蔷在东都颇有人望,送礼之人摩肩接踵,早知如此门庭热闹,我早就来了。”
    卫燕歌坐在马上,听见崔夫人在车里如此说,脸上毫无表情。
    她家国公在东都的“人望”如何,崔夫人一定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在调侃她罢了。
    英武蓝眸的女将军越是如此,崔瑶越是觉得有趣,她家阿蔷养出来的狼王威风好看,对内又和气可爱,她终于得见,总忍不住多逗一逗。
    再看一眼那些送礼的车马,她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决意来东都,大兄大伯都来信让她往家中去住,她都拒了,虽然在别人眼中她入了定远公府就必是崔、陈两家与定远公勾结,她心知这是辩解不了的事,可还是不肯再为两家添了麻烦。
    就连自己的相公想亲自送她来东都,她也不肯。
    来帮阿蔷乃是她自己之事,与她是谁家姐妹,谁家女儿,又寻了一个什么夫家,并不相干。
    “虽然如今种种都在阿蔷谋划之中,可圣人寡恩无德,沉迷小道,才能被阿蔷次次算准。”
    自从知道了卫蔷入东都要做的三件事,崔瑶就对朝中之事时时留意,她知其果而推其因,便知圣人是被阿蔷算计着做出了送世家女入北疆之事。她私心觉得算计圣人算不得什么错,从来君臣可相成亦可相噬,阿蔷又不是汉末那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
    怀着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崔瑶被卫蔷迎着进了定远公府。
    半个时辰之后,她站在定远公的书房里,若非还有多年教养支撑,几乎要肩膀一垮,仰天长叹了。
    “我写一张帖子。明日送去洛阳城外清心别院,那是我的嫁妆,有现成的木料,他们三日内就能置办八十张书案胡凳,再选五个精干仆妇进来,照应这些姑娘起居。
    “一内院如何能住几十个姑娘,纵使要去北疆吃苦,她们如今未授官,正是你施恩之时,自然要做得体面些,将阿蔷你们姐妹从前住的院子都收拾出来,阿茵与阿薇的住处就让这些姑娘暂住,你住的地方就做读书习字之用。
    “每个姑娘吃穿用度你说一概同北疆学子标准,可你北疆盐价几何?东都盐价几何?你北疆书院有你定远公之威,自然事事齐备,十文钱的生意给你九文,多买一些可算八文,又或是长年供给,总要给你低价,在东都又如何?其中差错可有人算过?
    “她们是在上阳宫内吃了苦,可宫中万事皆有规矩,一言一行都有宫人看管,既然是规矩,你就要先用了了前面的规矩,立下你的规矩,郑家姑娘之事究竟如何?若是一直不明不白,你让那些姑娘在国公府内如何自处,郑家姑娘来日如何在你北疆为官?”
    看着卫蔷站在一旁乖乖听着,她心里一软,阿蔷从小在北疆,丝毫未学主持中馈之事,能做到如此这般,何尝不是已竭尽所能。
    “阿姜要是还在,见你将国公府塞成如此模样,怕是又要揪你耳朵。”
    听崔姨这般说,卫蔷一笑:“总有崔姨帮我拦着。”
    崔瑶竟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笑了笑。
    先将大概事情吩咐了一圈,其余人都散了,只有陈重远跟在身边,崔瑶拉着卫蔷的手,让卫蔷送自己回客院休息。
    看着国公府里长了几十年的书,她拍拍卫蔷的手臂,缓声道:
    “还记得将崔姨从河中府请来,便是小阿蔷最伶俐之处了。”
    “是崔姨最心善,从我小时就帮我,我才能一直记着求崔姨。”
    一句话又将崔瑶逗笑了,她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问:
    “狸奴,你武艺可有长进?”
    陈重远老老实实低着头说:“每日苦练,自觉是有几分长进,只是总打不过行歌。”
    卫蔷替他说话:“行歌是自小搏杀出来的,一身武艺在禁军中也属中上,狸奴在我府中不仅每日勤恳习武,还帮我做了不少事,行事稳重,府中上下无人不喜他。”
    “这就好,他阿爹还有弟妹日日问起他,问得我两耳生茧。”
    崔瑶也只问了这一句,见了儿子虽然欢喜,可她的九成心思都放在了如今乱糟糟的定远公府上。
    “你府上可是那叫清歌的姑娘为你操持家事?明日起就让她先跟着我,不管你在北疆如何,到了东都,迎来送往之事就不能只让你一人操心,抬手就是归德郎将和承影将军,实在是大材小用。你身边能用的人太少,能用的都要再好用些。”
    卫蔷点头称是。
    崔瑶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定远公府东角,距离陈重远住的前客院和卫蔷的书房都不远,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崔瑶带来的仆妇已经将院中上下打理清楚,卫蔷一进院中就闻到了崔瑶最爱的香。
    看见院中一处正开的玉兰,还有墙角摆了几盆花,崔瑶笑了:“阿蔷对我总是有心。”
    “想投崔姨所好,思来想去只记得崔姨喜欢花草,就找了这个院子,这些花大半是狸奴寻来的。我对这些花草只懂用眼看看,寻花是不能的,倒是您何时想看辣手摧花,只管来找我。”
    崔瑶笑得花枝乱颤,扶着卫蔷的肩膀几乎要站不稳了。
    笑过之后,崔瑶就打发了卫蔷去忙公事,她也要梳洗小憩一番。
    待卫蔷走了,一直站在一旁的陈重远对自家阿娘道:“阿娘,我看阿蔷姐姐与您,与我,还有府中上下老老少少都相处随意,唯独对那些被送来的姑娘,总觉有些束手束脚。”
    “狸奴你说得没错。”
    崔瑶走到玉兰树下,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
    “阿蔷待你,就如长辈,待我就是晚辈,待她手下那些少年将军就是元帅亦是长辈。”
    “她少年失家,就在北疆为自己重新建了家,在这家中可做长辈,亦会做晚辈,会做杀人之兵,更会做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
    手指摩挲着玉兰细瘦的树干,看着一树白花如落了一树的蝶,崔瑶摇了摇头。
    “她唯独未做过这般的少女。”
    第44章 所愿   “她竟然就想以此物杀我?”……
    阿蔷姐姐未做过哪般的少女呢?
    阿娘的一句话仿佛比玉兰的花瓣还轻,却落在了陈重远的心里。
    有了崔瑶的安排,很快,卫行歌和他手下兵卒也不必像从前哪般严防死守,谁能想到呢?几个精干的嬷嬷在这定远公府里竟顶的上他们上百兵卒。
    却也没闲下来,屋舍修整,搬动桌椅,折腾了一番下来,给几十个姑娘起居、读书的院子都有了样子,姑娘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拘在一个院子里了,迁住所的时候,她们各自拎着自己的细软,步履轻盈,像是一团在定远公府里流淌的香雾。
    陈重远远远地看见了那一团雾。
    他自幼见惯了这样的女子,他阿娘年轻时就有才名,出身、教养无一不好,她在长安或者洛阳,总有人带着自家的女儿来拜访。
    那些女孩儿也是这样的,莲步轻盈,会扑蝶赏花,脚上穿着绣鞋,头上有人荫蔽,也被早定了前程,比花更像花。
    这般的少女,她们和阿蔷姐姐不一样。
    也不只是这样,看着卫清歌跟在自己阿娘身边每天精神抖擞叽叽喳喳地学东学西,手中总不肯放下剑,他心里知道,卫清歌也和那些姑娘不一样。
    阿蔷姐姐和清歌姑娘都没有这样无忧的岁月,脚下无鞋,头上无荫,前方无路,任自己成狼成虎。
    这就是北疆出来的人,她们生而为女,却不娇弱,不羞赧,不回避……她们永远握着自己的刀与剑。
    她们没做过这般娇软的少女,想着此事,陈重远觉得自己又见到了自己从前未见的东西,就像世家与寒门的轮转一样,新的东西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好像离从前那个一心想要从军建功立业的陈五郎越来越远。
    短短几日,崔夫人得了定远公府上下所有人的喜爱敬重。
    小姑娘们终于能两人睡一房,上课时有了书案胡凳,除了算学和养羊喂鸡之外还能听她讲《诗》和《孟子》,自然对她爱敬不已。
    伍晴娘闷头讲了几日的课,终于有人能细听之后再与她探讨一番该如何授课才能让姑娘们学得更好,崔夫人言谈举止又和气妥帖,伍晴娘本就心性赤诚,看崔夫人时眼中几乎要泛起光来。
    卫燕歌、卫行歌与卫蔷一样终于能将心思放到府外,心中对崔姨如何感恩戴德自然不必说。
    卫清歌被她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如何待人接物,从四季衣料到酒水品类,再到设宴排座,虽然小姑娘偶尔会昏头昏脑不知如何应对,说起时崔夫人也总是笑嘻嘻的。
    “我就从未见过如此和善的师父,还香喷喷的呢。”
    崔夫人就如一阵迟来的春风,一下将定远公府吹得柔软又温暖。
    就连大厨娘都爱极了她,自从被指来了定远公府,面对着一碗汤饼就能吃得开心的堂堂定远公,大厨娘一身厨艺无从施展,几乎要憋出病来。等到崔夫人来了,先划出了一府的度支,又定下了定远公一顿须要两个菜,每日能使出本事做四个菜,大厨娘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只有囊中羞涩的定远公对这“份例”心疼到不行,肩膀垮下来反倒把崔瑶给气笑了。
    “我在洛阳周围三个嫁妆庄子足够供你们府中上下开支,你既然心疼,我就将你养起来。”
    卫蔷连忙摇头,哪有她请了崔姨来帮忙,反倒让崔姨养她的道理?
    崔瑶说这话本是玩笑之言,细想一下却又觉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