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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第40节

      看着是个粗枝大叶之人,陆蔚平日行事其实极为小心,先帝恶先保宁郡公守城不利,驳了将陆蔚过继后承爵的奏本,只以陆蔚乃是初代保宁国公长房嫡系之后承爵,虽然如此,他也依然视郡公夫人为母,每日晨昏定省从来不缺,本一外官武将,靠此在洛阳城中有了份清名,渐渐混入了世家圈中。
    失夫,失子,爵位也被旁人所承,养在膝下一点点拉扯长大的孙女可说是心中唯一慰藉,孙女却又当着自己的面被抢进上阳宫,老夫人可如何能活?当即就大病了一场,那段日子陆蔚每日都差自己弟弟揣着金银去往上阳宫,只想伺机与内官说上两句,问问小女儿们可还好。
    裴道真曾对卫蔷说胡好女为人不错,凡有所请必肯帮忙,说的就是胡好女知道郡公夫人有病在身,帮忙递出了陆家小女写的信。
    此信算是救了郡公夫人的命。
    直到前几日一群姑娘从上阳宫迁到了定远公府,又说要去北疆,年过六十的郡公夫人不吃不喝,已然动了死念。
    不谈多年奉养到底有几分真情,只说陆蔚正借通商谋重整太原城之事,若真让郡公夫人绝食而死,他当了这么久的“孝子贤孙”不是白费?他要不要辞官守孝?那些御史眼下见世家又要牟利,正虎视眈眈,又能放过他么?
    “罢了,陆县公,实不相瞒,从皇后封她们为女官一事,我与定远公之间便有些不谐,我能去看我家女儿,实在是……”
    见裴道真有些难以启齿,陆蔚摇橹推磨一般晃他手臂。
    “还请裴世兄不吝赐教!”
    不肯赐教这臂膀大概也得舍掉。
    裴道真一介书生,君子六艺算是学全了,可在陆蔚这般武夫面前他又能如何呢?
    实在无法,他左右看看,小声道:“国公大人如今比从前更难讨好十倍,已是不收明财。”
    听见裴道真此言,陆蔚眼睛已然瞪了起来,他左右看看,拉着裴道真大步走向了一处茶肆。
    “裴世兄,只要你能救了愚弟,丰州商道之事愚弟以兄马首是瞻。”
    这话说得动听,裴道真却只作未闻,他领了副都督一职,裴家就不能去竞那标,陆蔚看不看他的马首,还能真分了他钱不成。
    懋德坊的茶肆比之南市要清雅不少,座位之间以竹制屏风相隔,陆蔚寻了二楼一僻静处坐下,能看见窗外吏部门前人来人往。
    在这茶肆中的客人也多是在吏部述职候缺的外官,陆蔚看了看,让人将竹屏风重新摆了摆,又让一仆从在外候着。
    这才低声说道:“世兄可是觉得我方才之言乃是虚言?愚弟实在是在为世兄担心,于大卿已得到消息,借着照顾那些女子之名,陈仲桥之妻将住进国公府,陈相看似与丰州之事无干,却在此时动此手脚,必是与定远公私下勾连。再想想陈仲桥在他大哥封相后便辞官回家,偏偏又在定远公入东都不久报了剿匪之功,眼下即将起复,有他哥在朝为相,又与尚书令斗得死去活来,他在朝中已无官可进,在北疆却不一样了,世兄你以侍郎之身兼领丰州督府副都督,怎么看也并非长久之计,只怕陈家就是盯上了此间可谋之处,欲择机令陈仲桥在丰州取你而代之。”
    丰州都督与陈伯横勾结,这副都督如何自处?自然也要找些帮手,比如他陆家。
    陆蔚说得情真意切,裴道真听着,举杯喝了一口茶汤。
    喝了一杯,裴道真没忍住,又喝了一杯。
    放下茶盏,他看向陆蔚,叹气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只是暂时顾不上,倒是定远公……我能见到我女儿,也是知其所求,投其所好。”
    陆蔚连忙坐直身子,道:“世兄请讲。”
    “县公,定远公是何等爱财之人,如今却闭门不肯见客,一概钱粮都不肯要,我去见她,见她不仅怒,且有畏色,只怕能让一群女子一夜间从上阳宫入了定远公府的人……”
    定远公在东都搞出如此风浪,靠的是她一心忠君,是圣人的孤臣,能让她“畏”的,只怕就是圣人了。
    陆蔚皱了一下眉头:“若是圣人插手此事,那就是不愿世家与定远公……圣人不想世家送子弟去丰州,竟然已到了此地步?”
    “不错。”
    “定远公是循圣意而为?难怪……”想通此种关节,他又求裴道真告诉他如何能跟定远公搭上话,好歹得陆蒙遗女一封书信救了他家郡公夫人。
    裴道真道:“我一去,只说帮忙照顾丰州的官员,此言既出,也是我认了女儿往丰州为官,也绝了让自家子弟去往丰州的心。你我都是世家之人,在洛阳附近有田地庄园,吃饭穿衣养活部曲仆从皆从此来,可定远公在东都除了光秃秃一国公府,并无家业,皇后一夜间扔了几十娇养女子给她,她焦头烂额,我便趁机带了吃穿之物去她府上,又不让她违逆圣意,她自然要我帮她。”
    裴道真带着两车琐碎之物去了定远公府,不是没人看见,定远公又是以雷霆之性刮世家地皮之人,陆蔚如何不知关窍在何处?他也是让家人带了礼单上门递拜帖的,可是定远公看也不看,一概不见。
    “认了她们为官?派几个兄弟帮扶也不可么?她们在丰州又能做了什么?唉,礼我也送了,人家连礼单都不收。”
    “陆县公,我每日送羊,送鸡,如今又让家中仆妇赶制春衫,只当自己家乃是定远公府名下一宅管事……”
    陆蔚仿佛听懂了,却又有些茫然:“我送了五百贯钱,十匹新绫,还有老夫人给孩子的白玉摆件……要不,我也送、送些猪?”
    “猪”字一出,恍惚间,陆蔚觉得自己不是要往国公府送礼,而是要去慰劳军中兵卒。
    对,他从前送的这些,是给陆家女儿们的。
    裴道真笑了一声:“送什么自有县公你自己想,不过,县公你竟还没看透定远公是何等贪财吝啬之人?五百贯钱……我家小女只一人,我就送将千两白银藏在杀好的羊腹之中,你陆氏十一名女子,想定远公收了五百贯就一概厚待之?至于绫罗摆件?你还指望定远公给你出人做衣、擦拭摆件不成?”
    钱当然还是要送的,想要定远公帮忙,不送很多钱可怎么办?
    陆蔚叹了口气,道:“难不成让我在猪腹中塞上万贯?世兄,你家中娇养女儿可费千金,我家……郡公夫人还想见……唉。”
    他此时再看裴道真,心中又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苦。
    定远公,不仅难与之为敌,更难与之相交,真正猛于虎也。
    “县公只管记住,简薄琐碎,是帮助照应丰州官员,简薄到无人放在眼中最好,至于其中……”
    裴道真又斟茶自饮。
    这一日午后,陆蔚的弟弟带着三大车到了旌善坊门口。
    看着陆氏送来的礼单,卫蔷笑了。
    “丝被,窗纱,纸笔,麦面,菜蔬、山珍……还有生猪两口,说是知我在东都忙于公事,他自愿送来给丰州待选官开销,这保宁县公竟是如此体贴周到之人?”
    她今日仍是无椅子可坐,只坐在园中树下,身边围了一群人。
    薛洗月会算账,卫蔷干脆将承影部一支数百人的开销让她来算,权作练习,伍晴娘刚教完课,坐在对面石凳上为薛洗月勘错。
    明日崔夫人就要到了,卫清歌收拾好了别院也在等着家主余下吩咐。
    卫行歌道:“此礼单与平时不同,才送来府中,守坊门之人掀开财物看了一眼,丝被中藏有锦盒,应是装了金银之物。”
    “确实不一样,急我之所急,挺好,收了。”
    卫行歌去传信,卫蔷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手中还拈这那份礼单。
    “难怪今日裴道真来看她女儿还特意说了于崇疑心我与陈相公勾结。于崇疑心是来,他将如何送礼说出去是往,一番来往他拆了说一半,既表了功,又不显谄媚。”
    说着,卫蔷摇头一笑:“裴道真也是赤诚之人,说是服了我,就诸事都为我考虑,这等助我从其他世家身上刮来之事,他从前可绝不肯做,如今做之前也毫无声息,知我所想,行事在前,实在是良助。有陆蔚带头,我也不必再去各家要钱粮,他们自然会送上门来。”
    想要招揽伍显文,是看中了他的头脑,相比起来,招揽裴道真不过是见他有爱女之心不愿与世家合流,才顺势而为之,谁能想到他竟然成了帮手呢?
    “没想到当日一盘蒸猪头,竟为我赚来如此一君子。”
    听卫蔷如此盛赞裴道真,薛洗月看了一眼伍晴娘,两人皆有些惶惶,裴大人替国公大人算计世家,这些事情是她们能听的吗?
    “家主,既然这样,以后再有你想招揽之人,我们都请他吃猪头吧。”就在她们忐忑之时,卫清歌突然开口说道。
    伍晴娘:……
    薛洗月:……
    “顽皮,吃过猪头就能是裴大人这般人物了?”
    听见国公大人如此说,薛洗月心中松了一口气,在灵州时她从堂兄处借来两卷《三国志》读过,心中极为崇敬书中一众谋主,在她眼里,裴大人对国公大人之心就如文若对孟德,此乃知己,与猪头有何干系?
    卫蔷却又继续说道:“须要蒸到酥烂,甚是废柴,就去南市那家食肆买来就好,记得多带些蒜酱回来。”
    薛洗月,名中有皓月面若细白瓷,此时,这瓷似乎正在裂开。
    赶在宵禁之前,伍显文接了妹妹回家。
    回到家中,伍晴娘放下今日国公大人借给自己的书,看向自己的大兄。
    伍显文以为自己脚上沾了泥,还抬鞋低头看了看。
    “晴娘?阿兄何处不妥当?”
    “阿兄,今日定远公召了我去,让我听了她与人议事。”
    伍显文大喜过望:“这才几日,晴娘你就得了定远公爱重,好事啊!可是听了什么机密之事?定远公要你转告与我?”
    “阿兄。”伍晴娘想想那树下所见所闻,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若真想我们兄妹二人去北疆与国公大人处效力,还有一关要过。”
    眨眨小眼睛,伍显文看着自家妹妹神色坚决:
    “我们必要让国公大人请我们吃一顿蒸猪头,蒸酥烂的,从南市食肆买来,还要带蒜酱!”
    第43章 少女   “她唯独未做过这般的少女。”……
    夜深了,定远公府后宅里还有一屋亮着灯。
    陆家女儿们围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写给家中写一封信,这是数日来除了裴盈薛洗月之外第三个可以与家中联络的,她们围坐一起冥思苦想,有人想着想着就哭了,被其他姐妹捂住嘴,擦去了眼泪。
    “国公大人说老夫人如今不吃不喝。”一个少女小声说:“就说我们国公府中一应安好,国公大人还为我们请人教授算学,还请了陈家的崔夫人,这些都当写进去,好让老夫人安心。”
    另一少女以银簪挑一下油灯,闻此言笑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再好,家人还是以为我们在吃苦,要我说,这没上漆的凳子,四人睡的一张床也该写进去,让家中多送些财物来,也不图国公大人会因财物看重我们,也总得为我们今后考量,到了北疆,一应开销都要我们自己去赚,手里多一吊钱,就有一吊钱的好处。”
    其他人有的磨墨,有的看纸,有的怕与姐妹撞了眼神,索性看向了窗外。
    显然觉得两人说得都有些道理。
    想要只报喜不报忧的女孩儿皱着眉头道:“明音,之前老夫人就思你成疾,如今知道你要去北疆,只怕又要忧思不绝,你何苦再让老夫人难过?”
    陆明音就是前保宁郡公世子陆蒙留下的小女儿,她挑了灯后将银簪插回发髻,抚裙坐在纸前,摇摇头说:
    “佛奴,老夫人经历之事比你我都多,与其为了让其便安心就报喜不报忧,我们更该为自己打算,此信,也许你我前路之基。”
    窗外似乎有小鸡被惊醒,细细叫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陆佛奴看向坐在灯下的陆明音。
    禁军入宅要人,宁多抓不放过,穿丝罗戴金玉的未婚女子一概被带走,陆家除了陆蒙的遗孤、陆蔚的四个女儿,还有陆蔚两个弟弟家六个女儿,一共十一人,在诸世家中是最多的。
    从前在家中时陆家女儿们也分两群,一群是以陆蒙遗孤陆明音为首,另一群的领头之人是陆蔚嫡长女陆佛奴。
    陆明音与陆佛奴年纪相当,一个是原本郡公府嫡亲,一个是县公嫡长亲女,从陆蔚举家搬入县公府上就注定了要被人比上一辈子,自小从诗书到女工,你有南绫,我有蜀锦,将来必定还要比拼夫君家世、儿子女儿……
    在陆佛奴的心中,陆明音从小眼中只有郡公夫人,总是乖乖坐着不说话被来往的夫人夸赞懂事守礼,那时陆佛奴总是不服气的,仿佛是骨子里就长满了争强好胜。
    后来她娘说不管从前如何,她爹才是县公,她才是公府嫡长女,她陆佛奴只会比陆明音过得更好。
    是啊,老夫人年纪大了,她们是世家女,所比的从来就是家世。
    想通此处,陆佛奴的眼中陆明音就渐渐褪了色。
    偏偏一场惊变,让过往一切都成雾中虚影。
    一同进了上阳宫,她才发现陆明音跟她所想的从来不一样,陆明音不仅自己率先对着那些内官姑姑低了头,在姐妹被惩戒的时候,还叫她们“守好本分”,她们在上阳宫中被磋磨得没了脾气,陆明音在上阳宫中却似乎越发有了一副冷硬性子。
    陆佛奴心中只会对着世家夫人们低头微笑的陆明音曾经就像一块轻纱,一座玉佛,可这样的陆明音到了上阳宫里竟然像是有了颜色,是冷冷的青色,她活了。
    到了定远公府,陆明音就更冷了,哪怕她还总是低头在笑,明明国公大人让她们写信是抚慰老夫人的好机会,她却说她们要为自己打算。
    此时,陆明音坐在灯下低头浅笑,让陆佛奴想起太原城外覆了雪的冷湖。
    见陆佛奴还看着自己,陆明音皱了一下眉头,轻声道:“丧夫丧子,我祖母何事没经历过?我远去北疆不会击垮她,做出病弱之态不过是逼迫你父亲为我们钻营罢了,写一封诉苦的信给祖母,她更能逼着你爹为我们多做打算,你能明白么?陆佛奴,我们如今一无所有,若是再不为自己打算,你我性命就会如你我从前那诗书风月的日子一般,说碎就碎,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