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坐上去宁府的马车,苏云浦又迅速在心里将自己亲信一一筛选排查,最后杂乱如麻的心完全安定下来宁书誊多半是虚晃一枪,并无任何真凭实据,更何况这事是抵死不能承认的他下定决心,宁愿事发被皇帝处死,也不愿受制于人、做宁书誊砧板上的鱼肉。思及这里,苏云浦給陆延青递上一个眼神,这二人相识多年,何等默契,陆延青立刻心神领会,也暗自舒了口气。
宁书誊的夫人今日生辰,府内确实摆了宴席,院里头乌泱泱的达官贵人饮酒作乐,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宁书誊先去各官员那里酬酢了一番,复才落座回苏云浦身旁。
他一回来,陆延青便离开席座,去不远处的亭子里跟那些大臣们玩行酒令,时不时瞥一眼苏云浦身边的情况。
此刻主宴上只留下苏、宁二人,宁书誊便开门见山,压低了声音:苏大人,方才的事,想的怎么样了?
宁大人方才的话,苏某不是很懂。苏云浦饮了口酒,故作冤屈地道:虽然我与萧阁有一面之缘,但宁大人未免也太小瞧苏某了。
宁书誊自得地笑了,他加了筷牛肉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可是有人已经打探到了你们的交集。
苏某虽然尚未娶妻,但也绝没有龙阳之癖,宁大人自己有这个喜好,总不能也强加给苏某吧?
宁书誊没想到他会扯到这个方向,不禁一下子怔住了。
苏云浦心里暗笑,继续往嘴里灌酒,摆出一副醉态,广陵王萧阁那固然是人间绝色但苏某对天起誓,对他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宁书誊的怒火一下子拱上心头,他终于明白这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逼近了苏云浦的脸,恨恨道:苏云浦,你他妈别逼老子,我说的是联合萧王、叛主谋逆的事情!别在这给我装!
叛什么主?谋什么逆?苏云浦仿佛真的有些醉了,他迷离着眼对宁书誊道:清者自清。宁大人是又缺弹劾对象了吗?行,拿苏某开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话毕,他竟一个侧身,醉倒在桌前。
城北苏府 书房内
行啊,小归。你长进了!陆延青拿着热巾给苏云浦擦脸,装醉装得挺像。你是没见,宁书誊那脸气得比猪肝还紫。
今晚喝得太多,险些真的醉了。苏云浦白皙的脸上泛着酡红, 宁书誊此前离谱荒诞的弹劾太多了,手上也没实证,我倒不担心他能扳倒我。只是他今日说我叛主谋逆我自己却心下一骇,因为我当真有这个心。
良禽择木而栖。陆延青在一旁落座,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你为大夏做了多少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这天子扶不起来,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一昧愚忠吧?
说到这个,真是令人心寒。苦涩的葛根茶入肚,苏云浦酒醒了几分,叹气道:皇上明显还是更信任大夏同宗出身的大臣,兵权牢牢在枢密院握着,此次出兵,我们这些外姓大臣竟是一无所知。待兵至秦北,才命户部拨出配给至于抬入二省,更是痴人说梦。
晏婴曾道,君为社稷死,则死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权暱,谁敢任之?陆延青笑了:其实皇上谨慎点也对,难不保像我们这样的人走漏了风声。
你能押对宝么?苏云浦也笑了,这次豫王突发奇兵,傅弈亭那个纨绔子弟能顶得住?
你也就放心萧阁安危?他在秦北势单力薄,能全身而退?
最好这次战事能从激浪里筛出真龙来。这样,你我也不至苏云浦说着,眼眶不禁有些发湿。
陆延青闻言也神色凝重,沉默片刻,拍了拍苏云浦放在桌上的手。
他本想安抚一下对方,却被那人手上皮肤滑腻的触感震得心中狠狠一跳,竟舍不得收回手来。
苏云浦抬眸对上陆延青的眼神,也察觉出异样,脸上红色又加深了几分。
还是陆延青先缓过神,撤回手来,顺势起身站直,天晚了,小归你早些歇息,我也该回府了。
苏云浦心里蓦然生出一份不舍,确实晚了,江平你就在府里住下也无碍的。
罢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回去料理,改日再找你吃酒。陆延青何尝不想留下,可他真担心自己留在这里会作出无法控制的事情,于是故作轻松地一笑,离开了苏云浦的书房。
翌日,吏部果然有本子递了上去,苏云浦知道是弹劾自己的,心中不免忐忑,他撰写的《盐政新论》已经差人拿去刊刻,不多时便可以上交给皇上,他早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只怕自己这改革盐政的谆谆见解,被皇上怠慢。
苏云浦回想起自己父亲消瘦的模样,眼眶不禁涨得滚烫。他们一家都尝过没盐吃的苦头。熙平八年,春光正好,乃是播种的时节,村镇里却人人无精打采,一摞摞煎饼扔在摊子上,被太阳蒸得干干脆脆,就是没有人能吃得下
淮河、长芦等地盐场广阔,似雪堆积,可到他们鲁地,一斤食盐便要几两银子,邻村有些人实在捱不住,偷运了海水回来煮私盐,被发现后满门抄斩从那时起苏云浦就暗自立下志向,要让家乡的人、甚至全大夏的百姓,都有盐吃。
刊刻本交上去数日,也不见皇上有回应,弹劾的事儿也毫无音讯,苏云浦每日照例去宫内点卯,可就是瞧不见皇帝人影儿,他徘徊在萧墙之下,眼见着金乌西垂,心知今日也够呛见到皇帝,只好黯然离去。
方行几步,他恰巧在廊下见到皇上跟前的大太监冯公公,忙迎上前去,公公。陛下现在可在宫内?
呦,苏大人。冯公公眯眼一笑,陛下前两天带了几个妃子去香山行宫春游,这会子刚回来,在南书房批奏本呢。
苏云浦从袖中褪出一串昂贵的藏地蜜蜡手珠,放在冯公公手上,烦劳公公替咱递个牌子,苏某想见一见皇上。
苏大人也真是客气。冯公公咂了咂嘴,痛快地将手珠揣进怀里,您请在这稍等片刻。
第15章 午门夜火
永熙帝正坐在龙椅上,翻阅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他五官还算周正,只是眼下乌青、脸色发黄,分明是纵欲过度的迹象,显得有几分萎靡。
太监掀了珠帘,苏云浦小趋至他面前跪下,臣恭请圣安!
永熙帝看他一眼,将手中的奏本合起,说了句苏爱卿请起,又挑了另一本籍册看着。
苏云浦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只得先挑着闲话来问,臣上次差渤海府进的那批老参,皇上用着可还舒适?
永熙帝挥手示意苏云浦坐在软椅上,山中老参补元气自是效果极佳,只是有些性烈,每天用还是吃不消。
苏云浦想了想,琼州以北湛江港的鲜蚝最是肥美,医书上记载,此物补气固元的效果也是极好,今日回去,臣托人问南粤府的徐平要些上等的送进宫里,給陛下尝尝鲜。
永熙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也多了些柔和,他抬头问道:今日爱卿前来,有何要事?
皇上,关于臣那本《盐政新论》,有何需要修正改动的地方,还请皇上下示。
永熙帝轻叹一声,爱卿为改革盐政,确是付出了太多心血,你这本子我方才看了,针砭时弊,确实大胆。
这话只是安抚之意,不痛不痒,苏云浦的心又是一沉,他试探着道:陛下,那能否准许臣按照此书的计划,逐步改革,相信不出五年,便能除此积弊。
永熙帝沉默了,过了片刻才道:苏爱卿的想法虽好,总归不敢打保票能成功吧?
皇上如果有所犹疑,臣可以先寻一些小地方作为试点,若有成效,再进行推广
永熙帝眉头蹙了起来,他站起身来缓缓在地毯上踱步,苏爱卿,你的拳拳之心朕自是了解,可现在大夏的当务之急,是对付萧阁和傅弈亭这样雄踞一方的反贼,你不是也劝朕拿出内帑的银两以充军饷吗?再者,改革盐政牵动太多,尤其一些商业巨贾,甚至一些朝中大员,怕是不太好办。
苏云浦失望地叹了口气,陛下,外出兵,内改革,这二者并非背道而驰,反而是相得益彰。那些反贼只是皮肤之疽,大夏的腐朽才是内府大患。臣以为,吏部清明,方可弥补财政亏空;仓廪充实,得以稳定各方动乱。试想,如若政清狱简、百姓安居,就算偶有不臣之人作祟,镇压也是易如反掌。那困扰朝廷多年的江湖组织酋云会,就是一帮盐枭麇集在一起形成的,还有那广陵王萧阁为何贤名远扬,正是他借官河转运盐铁之便,为当地百姓谋求了不少福祉
永熙帝听着,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苏云浦观察到了皇帝神色的变化,但他还是一狠心,继续说道:反观我大夏朝廷,从官员文恬武嬉到百姓贫穷羸弱,从河道修缮无功到防御公事怠惰,无一不成积弊
够了!伴随着冰裂纹笔筒的破碎,永熙帝已是怒骂出来,苏云浦,你好大的胆子!你不就是想指责朕为政不善么?他又将桌上的奏本摔在地上,你自己看看,宁书誊上书弹劾你暗中勾结广陵王萧阁,朕没相信,因为朕知道他说话没有根据!可是你们是怎么对朕的?!原来在你们这些京官的眼中,朕就这么无能苏云浦,你太令朕失望了!
苏云浦此时已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匍匐于地,含混地说道:臣不敢!
门口候着的冯公公听见异动,忙掀帘子跑进来,陛下息怒,苏大人只是一心为国,并没有异心他用靴子轻轻踢了苏云浦一下,低声道:还不快走!
慢着!还未待苏云浦起身,永熙帝已经想好了惩治的法子,他一向喜爱享乐,在政事上又独断专行,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他早受够了言官劝诫,今日正好拿苏云浦整治,苏云浦,你便去大殿外头跪上一跪,让他们也瞧瞧,再跟朕口不择言,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晕已从皇宫檐角隐去,双膝下的青石板也逐渐散发出阴冷的潮气,苏云浦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大殿前,起先他还自嘲地望着天上缓慢斗转的群星和夜风吹动着的流云,可当他看到豫王派的一些官员挺着满是油水的肚子从他身边嬉笑而过,再想起自己撰书时候的呕心沥血,想起自己家人被贫困消磨得惨痛,他再难以克制心中的寒凉和绝望。
愤懑一腔报国志,无奈囚于亢龙桥。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变得闪烁模糊,再然后,连殿前的摇摇晃晃的宫灯都熄灭了,此刻已至少是二更,皇城刚刚沉寂下来,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乌云骤聚,风起雷鸣,苏云浦刚抬首看了看天色,豆大的雨点便侵袭而下,冰得他频频寒战,膝盖如同被搓刀磨着骨筋,已是疼得钻心,双肩和腰腹也酸疼僵硬,可苏云浦还是不愿意跽下来,仍是挺直了脊梁跪着。
如此境遇,倒不如今夜就让我死在这里。苏云浦意识模糊地想着,此时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陆延青的身影,他一颗麻木痛苦的心顿时充盈起酸涩来,眼泪混合着雨水从面颊上流下,又被他狠狠拭去。
又不知道捱了多久,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撑着伞提灯过来,上前来把他搀起,苏大人,冯公公求情,皇上同意放你回去,罚俸三月,闭门思过。
苏云浦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双腿已软得不似自己的,任由着几个太监把自己扶到外廷,午门处的灯火彻夜长明,映着宽厚的红色门洞,带来几许冷雨夜中难得的暖意。左掖门处早有个人在那里等着了,瞧见他们出来,冒雨飞奔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温暖怀抱里,苏云浦嗅到他身上熟悉竹香气息,眼泪再次涌出,只唤了声江平,便撑不住晕倒在陆延青臂弯中。
第16章 篘液荡漾
长街十里,桥坊阗城。酒肆篘液荡漾,水岸鸥鹭群群,扬州虽地处江北,其富庶繁雍、气韵风华却不曾输于江南各府分毫。从瓜洲至湾头沿河而行,可见高旻寺、琼花观、双瓮头、文峰塔、邵伯湖、茱萸湾史痕遗迹与自然风格完美契合、相融相生,真个一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此时已是盛夏,正午的街巷中喧喧攘攘,摊贩的叫卖声、游人的说笑声、远处运河之上欸乃桨声交织混杂这正是扬州最经典的声息。萧阁在城中会见完灵枢阁众遗老,乘轿从市井噪杂之地经过,也是被热出了一身薄汗,而愈往瘦西湖深处自己重重府邸内行去,愈是安静清凉许多。萧阁跺了跺轿板,示意轿夫停下,掀帘而出,自己顺着石桥左侧的树荫,往晴云轩而去。
主公。亭台下的小桌上,温峥正饮着茶,瞧见萧阁过来,忙吩咐侍女道:去窖子里取些虎跑的雪水給王爷泡茶。
萧阁将清白的骨扇展开,轻轻摇着:怎么,我一来才用得雪水?
入夏之后,雪水冰砖可是稀罕物,属下哪舍得用。温峥一笑,先从炉子上取下壶来,为萧阁烫茶碗,今日如何?遗老们可还皓首穷经?
这还用说? 萧阁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文书,你瞧瞧,动辄洋洋洒洒万言长篇博论凤池,何为宝刀不老,何为老而弥坚,我算是见识到了,瞧着他们,我都自惭形秽,古稀之年能有这份精神,实在难得。
温峥翻阅了一番,连连点头称赞,又带了些欣喜道:主公,今天还有件喜事儿,打京城来的。
萧阁清眸一亮,流转出风雅迷人神采,是苏大人?
午时刚送来的包裹,主公拆开瞧瞧?温峥指了指桌上一方蓝花布小包裹,萧阁捻起,似乎是本蛮厚的籍册,打开一瞧,正是一本崭新的《盐政新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苏云浦所想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显,他是想寻觅一位与自己政见相合的明主。
萧阁心里期待,当下便从头细细翻阅,又叫了侍女奉上笔墨,在宣纸上做着记录,时而长眉微蹙,时而频频颔首,细碎的阳光从他们亭前的香樟树间倾泻而下,照拂在萧阁左脸之上,如半边形容极美的瑶琼,还有那最熟悉的幽深兰香从对面缓缓弥漫过来,盖过了紫砂壶中魁龙珠的清香,温峥长久悄然地望着萧阁,只觉自己心中酥酥麻麻,连带着四肢也慵懒绵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