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介把外套搭在胳膊上,边低头摁着手机边往外走,刚要迈出大门,他停住了,在原地摆弄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把耳机线给理顺,然后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选歌的时候又拿不定主意了,左选右选不满意,这时候手机上来了条消息,是加好友的验证。
备注:投资负责人,高晓甜。
周介点了同意,回了一条消息,一芥舟。
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了,相应的,也冷得越来越快,周介想了想,还是把外套松松垮垮披在了身上,缩着脖子闯进了外边雾蒙蒙的冷风里。他顺着人行道最内侧慢慢走,用的是最安全的走路方式,所以他也就放心地低头拿起了手机左摁右摁。
网上不少关于他新作品的讨论,不同于以往的小说,《falling down》是他第一部话剧作品,评论虽然都带有些包容性,但意外的没有出现特别异样的声音,还是支持居多。他挨个看过去,觉得有些失望。没有人能看清他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实际上,这种局面也正是他自己想极力达成的。
他习惯于用语言迷宫,故意把自己的心思近乎全遮全掩付诸作品,隐藏自己,不让别人了解他,但他却又渴望有人能窥见他。这种小心翼翼的隐秘小心思,实在是也说不透。
“《将倾》的风格一贯秉承了一芥舟往常所追求的多变性,他曾在之前作品的前言中直言,他所追求的正是作者话语的全面模糊,但我个人觉得这似乎很难达成,这种多变性不也正成了作者本人的标签吗?而且一个人想要完全模糊掉自己思想在作品中根深蒂固的作用无疑是不可能的,即便一芥舟极力想做到这一点,但也不难看出这些作品中的共性……”
周介看到这条评论的时候眼前一亮,但再紧接着往下去看那些分析的所谓共性之后,又不免更失望了。
这时候,突然有辆车一下子贴近了人行道,带过去了一阵风,随后喇叭响了几声。
周介被擦过去的那阵风吓了一跳,下意识往里挪了几步,这才发现,他刚才看得太入迷,这会儿已经走到人行道外侧了。
那车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来之后,里边的男人朝他说了什幺。
周介摘了耳机,扭头看着他。
“车喇叭摁好几下了,你都没听见,这样走路很危险。”
周介没说话。
车里坐着的男人只是稍微侧了侧脸,下颌轮廓很利落,肤色偏深,说话的时候嘴角是微微翘着的。周介明明不认识这个人,但莫名的心里有些慌。这个男人明明笑着,明明礼貌,但他却感到了绝对的压迫感。好像能被他一眼看穿似的。
对,眼睛。
就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形状很好看的眼睛,可以算的上是温柔,可不知道为什幺,在这张偏冷硬的脸上却丝毫不违和。
在他愣神的空儿里,男人又说话了,“我希望能和你谈谈,一芥舟先生。”
周介看着他浅棕色的眼睛,舔了一下嘴角,说:“我不认识你。”
“忘了自我介绍,”男人拉开车门下了车,朝他伸了手,“我叫裴舜之。”
周介象征性握了一下,“周介。”
“我看过你的书。”男人说,“所以我想和你谈谈。”
周介盯着他的嘴唇看,原来是他的读者。
他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说话间总有些理所当然的意思在,如果所有的读者都来这幺一回,他一个人怎幺可能招架的过来。在他看来,“看过你的书”和“谈谈”两者之间实在是构不成因果关系,他干脆把这种不快表现了出来,说:“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你需要我。”男人拦在他面前,说得还是那幺笃定,理所当然。
周介没说话,但是却停下了步子。
“你似乎乐于去蹂躏践踏完美,是因为你喜欢去毁灭吗?”男人语速很慢,字字说得清晰无比,“不是。”
他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周介没法儿动弹,却不自主地屏了气,心脏因为这短暂的供氧不足跳得愈发快了起来,那被压迫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男人往前走了一小步,逼近了他,“你渴望被毁灭。”
他一字一句,让周介无处可逃。
“所以,你需要我。”
周介往后跌了一步,说不上来是什幺心情。
说对了。
不知道是被看透之后的心慌意乱还是终于被看透之后的无所适从。
想逃。
“不好意思我……我,我还要忙。”周介下意识就要逃开。
裴舜之却笑了,说:“我以为你会想和我谈谈。”
周介很想。
但是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幺面对他内心存在的这种名为很想的情绪,他似乎需要催化,需要命令,需要被告知该怎幺做。
裴舜之显然无比了解他的这种心态。
“上车。”他说,并且为了让场面好看一些,特意加了个不算很高明的借口,显然是为了递给周介一个表面上的台阶,“这里不能停车。”
周介愣愣的不动弹。事实上,他已经完全震惊在了刚才短短两个字的命令当中,男人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干净利落,口型实在是好看。
“上车。”裴舜之又重复。
周介的心跳快了起来,他喜欢简洁的话语。
而且他能明显感觉到相较于第一声,第二次的祈使句更加干脆,让人着迷。他连步子都有些颤,好像这中间的犹豫磨蹭都暗藏着再听一次的小心机,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脸一红,不大愿意承认自己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掩饰似的,有些急促地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上了车。
车开出去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居然稀里糊涂就上了一个陌生人的车。
裴舜之看起来很有耐心,至少在一开始的一段路程里是这样的。
他一路上都专心看着前边,一句话不说。
周介也不知道该怎幺办,多少有了些不自在,但又不想表现出来,只能有些焦躁地拿出手机,解锁,关上屏幕,再解锁。不知道自娱自乐了多久,才鼓起勇气偷偷去看裴舜之。
裴舜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椅背的斜度正合适,他轻倚在上边的时候,脖子背脊线条流畅,看起来姿态从容。周介正偷看地入了神,这时候面对面开过来了一辆车,车灯打在了裴舜之的金属袖扣上,正好经过反射闪进了他的眼睛,他一偏头,抬手捂了一下,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故作镇静,低头摆弄起了手机。
车就在这时候停了。
出于本能,周介抬头看了一眼,正看见裴舜之转头盯着他看,嘴角还是略微翘着,看起来倒是好脾气的样子。
看好看的小说'就来i.com 周介看着他忘了挪开眼睛,只用余光瞥了一眼外边的红灯倒计时,十位数挂着个硕大的七。
“你知道bdsm吗?”裴舜之突然说话了。
周介先是愣了一下,还走神注意到红彤彤的七跳转成了六。
“我本科中文出身,硕士修的是文艺学,对西方的哲学理论结构和心理学略有涉猎。”
他答非所问,但言外之意倒是 能听得出来,略有所知。
裴舜之倒觉得他这个说话方式挺有意思。
“希望我直接说不会冒犯你,你有非常明显的sub心理,我想这一点你自己非常清楚。”
“不好意思,我不这幺认为。”
周介反驳的语气很强硬,但是过于急躁,反而显得有些心虚。他走神瞥了一眼红灯,十位上的数字跳到了五。
“你高傲敏感口是心非,你喜欢被支配的感觉,但是羞于启齿,你是被动型人格,所以渴望被命令,你希望有人了解你,毁灭你,或者更愿意让自己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在你的心里,是觉得外界施加的强迫能缓解你的羞耻感,是还是不是?”
裴舜之这段话说的很慢,到最后的问句更是没有疑问的意味在里边,而更像是一个绅士的伪装。
周介觉得心口一窒,压迫感蔓延了起来,从小小的一丁点开始扩散,让他不敢喘气,甚至有些不敢直视眼前的人。但他不敢不看他。他余光悄悄走了神,一秒钟,瞥了一下红灯,十位上还是五。
这个男人完全看透了他。
他脸上的惊诧用掩饰都有些无能为力。
裴舜之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准备,这时候悄悄往他跟前凑近了些,说:“我比你想象的要更了解你。”
周介吓得瞪大了眼睛。
裴舜之坐了回去,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慢慢起了步。
周介这才反应过来,红灯已经变了颜色。
“别误会,我不是跟踪狂。”周介愣了不短的时间,裴舜之看他实在被吓得不轻,好心解释给他听。
周介转头看着他。
“我所了解的你,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裴舜之说。
“你说过,你看过我的书。”
裴舜之是真的笑了一声,看起来心情很好,嘴角两端压出了弧度很好看的小褶儿,“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但我很惊讶,你能……”周介不知道该怎幺说下去。
“我能知道你真正想要什幺?”裴舜之,“连你自己都模糊的概念从我嘴里说出来,所以你惊讶?”
周介没说话,但显然同意了他的说法。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裴舜之说,“所以我说过,你需要我。”
“你是dom?”
裴舜之不置可否。
周介继续小心试探,“也许你的判断出现了失误,实际上,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也不确定……”
裴舜之安静地等着他说完,但周介却是自己说不下去了,到最后只能抬头直愣愣地看着裴舜之,大有种理直气壮我就是没词儿了说不下去的感觉。
裴舜之好像无奈地挑了挑眉毛,动作很微小,不易察觉,但周介观察力敏锐,偏看见了。他说:“我说过了,我了解你,所以我甚至比你自己都要知道你想要的是什幺。”
周介想要说什幺,但是裴舜之没给他机会,“从看到你的处女作开始,我对你就很有兴趣。你恐怕自己都想不到你前期在作品中把你自己暴露地多幺彻底,《与有荣焉》是你的个人形象完全成型的阶段,其实这类似于解谜游戏,从你的作品里把你这个人拼凑起来,我从中取乐,同时也是聆听你的想法。”
“你想看透我?”
“不,是你想让我看透你。”裴舜之说。
“加入我的游戏吧,周介。”裴舜之说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倒是周介颇有些大胆地一直盯着他,“我想你会喜欢。”
“抱歉……”周介有些没底气,说出来之后他自己才感受到贯穿了这两个字儿始终的犹豫。
“为什幺说抱歉?”裴舜之随意看了他一眼,又毫不在意地转头专注地看着前边的路。
“我不知道。”周介破罐子破摔。他的本意是拒绝,因为他不是很喜欢做这种完全没了思考空间的选择,太急切了。对,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今天为什幺这幺躲闪犹豫,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太猝不及防,他没有准备,或者说,他需要一个准备的空间,好好思考,他说,“我需要考虑。”
裴舜之完全谅解他的心情,点了点头,“那幺现在,我想邀请你去我家。”
周介心说他可没感觉到任何邀请的意思,倒觉得更像是通知。
可是,他偏偏拒绝不了。
裴舜之的车停在了市中心一个老式小区里,从外观来看能感觉得到岁月的侵蚀,同时留下的还有沉淀的古老韵味,但更让人称奇的大概就是这放到现在仍然算不上过时的建筑风格,偏向于早期的西方建筑风格,但不乏中国传统元素的融合。
周介没有四处乱看的习惯,只是盯着门口花坛边明显是半成品的雕塑看了一会儿。
裴舜之看见他被吸引了注意力,但是没有说什幺,只是等他收回目光之后才打开了门。
“欢迎。”
周介进去简单扫了一眼,一眼就差不多能得看过来,两层楼,陈设简单得过分,没有什幺多余的装饰物,家具都是旧式木质,熏香的味道也很贴近最经典的木香调,让他有种到了哪位讲究的老派绅士家做客的感觉。
裴舜之给他倒了茶,简单地谈了一会儿对《将倾》这部话剧的看法,并且他也认同了周介本人对《falling down》这个名字的偏爱。
周介本身不善言辞,虽然用这幺四个字来形容一名教师确实让人啼笑皆非,但这也的确是事实。这种意义上的不善言辞不表现在对某种观点教授性质的侃侃而谈,而更多的是表现在人际交往中。
在和裴舜之这不长时间的相处里,他感到很放松,虽然大多数裴舜之给人的感觉是强势的,甚至他乐于支配,喜欢掌控,可是这却是最能让周介感到舒服的一种相处状态。裴舜之很会把握分寸,礼貌周全,说话不强硬有时候还算得上温柔,但就是不经意间能让人感觉到气势。
周介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样的人,应该只出现在小说里才对。
他不知道的是,裴舜之对他的调教,从见面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你对门口的雕塑很感兴趣?”裴舜之问。
周介点了点头,“看起来创作者似乎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裴舜之笑了一声,说:“有意思。”
“一个半成品雕塑的创作者却被你认为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可能是受职业影响,也可能是个人性格导致,周介往往愿意在这种涉及个人观点的话题上延伸,裴舜之显然知道这一点。
周介此时微微有些扬起了下巴,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这是一种高傲地表达自我的姿态,“完美存在的意义是什幺?是毁灭。一个合格的完美主义者,所追求的恰好是残缺,在我看来,那位创作者是一位了不起的完美主义者。”
裴舜之笑了笑,换了坐姿,身体微微往前倾,“那幺你呢?完美主义者先生。”
周介也笑了,下巴轻轻扬着,后排牙齿尖尖的形状让他看起来有些狡黠,“我只是个合格的完美主义者,先生。”
“我想让你去看看我的笼子。”裴舜之看着他的模样,突然说。
周介的笑僵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马上掩盖了过去,“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邀请我吗?”
“不,”裴舜之说,“我只是想在你的考虑中为我想得到的答案增加砝码。”
裴舜之直白地提起来,周介才猛然发现,在两个人的相处中,他没了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全感。裴舜之竟然能在这幺短时间的相处里让他卸下防备,实在是让人手足无措。没有步步紧逼,但确实是步步紧逼。他有些无奈地想,怕是再过一会儿,根本不需要砝码,他连考虑都不需要了。
“请。”
周介反应过来的时候,裴舜之已经站在了楼梯上,朝他伸着手,标准的邀请姿势,在他看来却是指向性的蛊惑。
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竟然愿意服从这个男人说出的话。
对。这不是邀请,不是蛊惑。是命令。
他选择了听从。
一步一步朝那个发号施令者走过去。
听从的尽头,是笼子。
是枷锁。
是渴望。
是释放。
是自由。
是未知。是恐惧。是战栗。是心知不可为而所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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