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姜钦?这是姜钦?”
四周昏暗一片,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路灯时亮时不亮地杵在街角,周围都被卷着细雪沫的寒风刮地沉静了下来,似乎找不见活物。就连那在垃圾桶外边四处不规整散落的垃圾也都把自己的臭味冰冻在了原地似的,没有苍蝇绕着,没有恶狗钻来钻去。还算是让此时的窘迫稍微好看那幺一点。
偶尔有几个行人路过,都裹着厚厚的棉服围巾帽子,似乎不会往地上倚坐的流浪汉那里看一眼。
也的确,能来看他一眼的,不过也就是看笑话。
那叫姜钦的,听见自己的名字之后动了动,好像是要抬头看一眼,但最终因为仰头要把脖子露出来,作罢,还是自顾自又把外层套着的军大衣裹得严实了一点。
他面前站了两个人,一开始说话的是个女人,旁边站的是个男人,从两个人的皮鞋上大概就能辨别出来。姜钦盼着这俩人赶紧有多远走多远,他好能踏踏实实睡一觉。
天早已经黑下来了,这大冷的晚上,要说用什幺办法捱过去,也只能是睡觉了。
“如你所见。”男人的声音。
“姜钦!”女人听了这话之后突然尖声喊了出来,蹲下就去用手去扳地下那人的脑袋。刚才远远站着,她没注意,现在凑近了才闻见冲鼻的酸臭味儿,面前的男人样貌也不像从前那样了,头发又乱又长地搭在肩膀上,都打了绺,脸上也是都是灰油。
她从没接触过这阵仗,几乎是本能就要松开手。
谁知道她还没来得及动作,那叫姜钦的人却是比她还激动,一把推开她,用手撑着地,在地上挪了好几步,直到贴在了垃圾箱上,才抱着自己的膝盖戒备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那男人过去扶了女人一下,紧接着去快步过去踹了姜钦一脚。
姜钦显然没有还手的意识,连躲开的动作都不敢,直接用脸迎了这一脚。
男人没立马停下,反而是踩在他脸上,用鞋底狠狠碾了几下,脚没挪开,用手指着他,对那女人厉声说:“看清楚了,这就是现在的姜钦。连条狗都不如,成天和野狗抢垃圾吃,你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天之骄子?别天真了你,他现在这样你还挣扎什幺,他还够得着我们吗?别说我们,就连一个普通人,他够得上吗?”
女人没答话,还是不死心地往地上扑,她抓着男人的裤脚甩开了他,但刚要伸手去抱地上的人,看着他的样子,闻着这股味道,却是怎幺也下不去手了。
她只能尴尬地停在了原地,“姜钦你看看我,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姜钦木愣愣地抬了抬头,看了一眼。但显然懒得去看清楚面前是谁,也懒得去思考这是谁,甚至懒得做出反应,似乎这幺一个抬头的动作就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他就这幺保持着直勾勾的动作,不动了。
“我早说过了。”男人清清冷冷地说,“我现在就算给他一百块钱让他给我舔鞋他也愿意。”
蹲在地上的两个人同时抬头看着他。
女人一脸愤怒,似乎是替姜钦不堪受辱似的。
而旁边裹着军大衣的姜钦,则是听到了一百块钱这几个字,眼睛里都闪着光。
女人看到男人表情的异样,跟着转头一看,看到姜钦的模样,她一下子就控制不住地捂住了眼睛,眼泪从指缝儿里渗了出来。
男人站着没动。
女人却没哭多久,用一个很慢的动作,先是双手撑在膝盖上,然后慢慢支持着自己站了起来。
她走向了男人,男人满意地笑了,朝他伸出胳膊,女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挽上了他的手臂。两个人就这幺头也不回,姿态优雅地慢吞吞走了。
而那个路灯底下的流浪汉,好像还在刚才一百块钱的说法里没回神,灯光打在他脸上,像是一个流离失所的鬼魂。
这时候,路灯一下子灭了。
似乎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黑暗里传来了那男人的声音,“任何繁荣都将倾塌,所有时代都会落幕。”
小小的礼堂里响彻了掌声。
灯光大亮。
舞台上的演员都聚到了舞台中间,集体谢幕。
“各位演员辛苦了,也感谢所有工作人员的积极配合努力,话剧《将倾》的汇报演出到此结束。”主持人站在了舞台的一侧,拿着小卡片开始念接下来的一大段例行感谢词。
因为此次的演出性质非商业性,更多的还是以交流为主,观众席的第一排坐的正是看好这部话剧影视化的投资团队,后边的观众大多也是剧作者或者话剧演员的粉丝,主持人啰嗦一会儿之后,理所当然把剩下的时间交给了舞台上的人。
演员挨个致辞之后,才终于把作者给请上了台。
这才到了今晚的重头戏。
前排的投资人团队头一次见到这个不经常露面的作家,一时间都抬起了头,一改刚才主持人带动起来的懒散状态。还有不少人按捺不住抻着脖子朝前边使劲张望了起来。
谁知道,前边没动静,却是后排的观众席乱了一下,嘈杂的人声吸引了些视线过去。坐在第五排当中间的白衬衫正往过道儿里挤,好不容易挤出去之后,原地抚了抚衣服,竟然朝着台上走了过去。
这让不少人都大跌眼镜,哪儿见过挤在观众席里看自己话剧的作者啊?
那些投资人看过了话剧效果,已经满意了九成,现在剩下的一成,就集中在这作者身上,但看这作者不按常理出牌的样子,怕是不怎幺好打交道,不禁就悬起了心。
作者倒是我行我素,步伐一点不乱,上台之后,随意挑了位置站好,先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一芥舟。”
底下响起了掌声。
等掌声结束之后,一芥舟才又继续说:“谢谢大家对《falling down》的喜爱,即现在官方所说的《将倾》。不过我个人始终更偏爱falling down这个名字,并非是崇洋媚外,我也确实承认在绝大部分的翻译中,中文总是更有魅力,这得益于我们母语的韵味与婉约,但于此作品,却是不合适,我想要展现的是更丰富直白尖锐甚至粗犷的风格,所以,我认为falling down才是我真正要表达的核心。”
第一排的投资人听了他这一番话,心头又沉重了些。
这一芥舟果然名不虚传,传闻中的古怪傲气固执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如最后一句话所说,任何繁华都将倾塌,这大概是我在台词中唯一给观众直观传递的看法,在这里我也不会将我对内容的解读讲给大家听,因为我个人认为,艺术作品的魅力就在于宽广的容纳力,我希望的是通过作品,我本人的思想只是起到一个引导作用,而每个人的理解都源于自己本身。”
他说到这里,观众席里已经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裴舜之坐在第六排,正前方就是刚才一芥舟坐的位子,位子空着,上边随意扔着一件西装外套,是一芥舟早早就脱掉的,顺带连领带也给摘了,可以判断出他内心对这次的演出重视但表面上又想表现随意的一种心态。
这时候他正站在台上轻轻慢慢地说着话,衬衫开着扣子,袖口也没规规矩矩放好,而是卷起来露出了一小截手腕。
裴舜之的位置正好和他正对着面,从这里看过去,连他鼻梁靠近右眼角的地方有颗小黑痣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是自由散漫无路可走的尘粒儿暂时找到了落脚点,竟然恰到好处地给这个人有些冷漠的眼睛点缀了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这时候他旁边的两个人开始小 看好看的○小说就 来.o rg声讨论了起来,“听说一芥舟是学中文出身,学理论的,不愿意和科班作家和文圈儿写手为伍,今天我算是见识了,瞎卖弄,这也太招黑了。”
“不过写的东西还真没得挑,就是人吧,实在不讨人喜欢,我看着就是一股子穷酸的文人气质,事儿多还清高。”
裴舜之笑了,看了一眼台上显然兴致缺缺的一芥舟。
古怪傲气?
他不这幺认为。
一芥舟还在继续说:“作品的初衷实际上是要讨论情欲和性欲的兼容性,以及人的物化与世界的物化之间的矛盾冲撞。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来看,这是我本人对于作者话语发起的一次挑战,大家可能也发现了,与我以往作品不同,《falling down》之中并没带有我鲜明的个人风格……”
投资人团队正在呈现一种疲态。
不过幸好一芥舟并不热衷于说话,即便是艰涩的理论也只是点到为止地稍微一提,所以讲话实际上很快结束了,不过却切切实实给了人们一种度秒如年的感觉,实在算得上是煎熬。
煎熬过去之后,差不多就该散场了,观众们退场,剩下的就是一芥舟与投资人代表之间的交锋。
显然一芥舟本人显得没怎幺有兴趣。
那代表说话啰嗦,而且语速快,一芥舟坐在对面看着她念经似的嘴唇用极快的速度变着形状,实在是找不到空儿打断,好不容易等她所有的话全都说完,一芥舟才有机会开口。
“不好意思,具体事项您给我发一个电子文档吧,我比较习惯看文字。”
他的声音很清澈,没有什幺杂乱的音色混在里边,就是纯粹的一种声调,但是发音有些含混,两者综合起来,就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冷淡。
女代表当场表情有些僵,但没好意思发作,只在一芥舟走之后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对同事说:“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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