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
安江以永安湖为名,永安湖背靠安平山,山上常年绿树成荫,一眼望去,满目皆翠,风起则涌如波涛,红花火枫点缀其中,如惊涛骇浪中孤舟连叶。另一面则正是安江城百姓安居乐业的盛况,此地交通发达,物产丰饶,人流不绝,各地建设兴起,又因永安湖美景,官府特意在湖边不远处建了一个观望楼,名为望安楼。
永乐帝五年时下江南时于望安楼上眺望湖水,湖面如镜,不惊不扰,令人长思。而阳光从山头忽然一跃而起,清晨习习凉风仿佛四面八方起来,瞬间碧绿湖面如千万鳞片沉沉浮浮,前赴后继反复不绝,浮光掠影,生无所崖。这一瞬由静转动的变幻,仿佛将天地之色风云之道都囊括在了这一片小小的湖中。
永乐帝感叹之余,毫不掩饰对永安湖和观安楼的喜爱,称它为“天下第一楼”,永安湖水不绝则他帝国不衰。
时至今日,永安先帝已去多年,他繁荣昌盛的帝国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内忧外患,让人心碎。然而这一片山水景色,仍是半分不减。
这一日从早晨起,天空就飘满了阴沉沉的乌云,一上午空气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才过了午饭的点,这天就暗得仿佛到了傍晚。路上的人也不多见,乃至于许多摊子都收起来了,遥远天际尽头,仿佛能隐隐看到一道煞白的闪电,在翻腾重叠的黑云里震得人不敢多看,生怕糟了大灾。
“啪嗒啪嗒”——这望安楼多年没人修了,已落了老式建造物不得不有的毛病。但那嘎吱嘎吱的声响却很奇怪,若是大人,这动静该远不止如此,若要说是小孩,且不说这样的天气来做什幺,单就它那时而响起时而安静的频率也不可能是个小孩子能顾及到的。
楼中之人不由微微侧耳。
只听得啪嗒一声,那声音终于是落到了男人所在的楼层里。坐在凭栏边上的男人扭头去看,正看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也探着脑袋,好奇地向他方向望过来。
天边闪电劈开昏沉沉的大地,瞬间白光突起,将一人一狐两张好奇的脸都映得分明。
……
松狸转身就跑。
他本不过是百年修行刚刚才能化为人形的小妖精罢了,在山上呆了太久,久得有了灵智之后的他每日都想着要去外头看看。可他们那山里头年岁最大威望最高的松树大树不让他去,说是他这样的小妖怪去了,回头就被剥了皮卖给有钱人家了,肉皮分离好不可怜,至少也要等能化成人形,不说话不多事看一眼也是可以的。
于是他前几日刚学会话人形,今日就跑出来了。
就跑到了这望安楼。
这座高楼于湖对面的他太有诱惑力,以至于他连踏进楼里时都是小心翼翼惶恐不安。
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这等闲情逸致想有的没的了,满脑子都是:
胡说谁说雷雨天没人会闲的跑出来看湖了!
这不就有一个闲人?
小狐狸将自己隐藏在楼梯里,回头看下眼下方,来时楼梯灰尘依旧,他咬了咬牙,回头不再看。
他等了一会,听到上方毫无动静,才有点安心地扒出毛绒绒的爪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身后阴森群山滚滚黑云惊天电光中依旧面容镇定,不慌不忙怡然自得,甚至还露出半分温柔神色的男人。
男人目光瞄到松狸,却毫不声张,反而扭头看向外头,仿佛在骤雨即降暗藏汹涌的湖水也有初春的迎春四月的桃李晨霜里的枫叶寒冬里的梅花一样艳丽多姿似得。
片刻之后,木板吱吱的响了响,雪白矫健的狐狸踏着妖精的步伐慢慢地接近了男人。
他一百多年的朋友小松鼠就说过:你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害死你。
男人稍稍将目光给了给他,很快又收了回去,从松狸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唇瓣勾起一抹轻笑,垂下的眼睑既温柔又纯洁,仿佛花鹿姐姐从人间带来的梅花糕。
——他想必,是个好人吧。
小狐狸迷迷糊糊地想。
这大概也是为了给他自己打气,他听山间的动物说人间有个词叫住“相敬如宾”,约莫就是他和这人的情况了吧。松狸挪着脚步从扶栏另一起一点一点靠近,最终坐在一个既能方便他观察男人,又能让他随时逃跑的位置上。
他甫一坐下,男人就朝他笑了笑,举起手中的杯子,杯子里是明晃晃的水。他将水一饮而尽,又独自斟了一杯,仿佛都没看到对面的狐狸一瞬间举起前肢如同防御一般的动作。朝向外头的侧脸在这片诡异背影之中显出几分莫名的孤寂,而黑云压城的阴森氛围中那种难以形容的从容镇定的气魄又将那份孤寂都涂抹上绚丽的色彩。
这大概就叫住英俊吧。
松狸默默地将这个男人在他心里的称呼从男人升级为英俊的男人。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此时外头一声巨雷,电光将天际整个刷白,松狸的心一提,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英俊男人看到了他的动作,略一迟疑,在另一个空着的杯子里倒满水,将杯子慢慢地推到小狐狸面前——那行为可以说是极其不可思议的,要知道,松狸可没有化作人形,一个人类,请一个动物喝水,还是如此礼貌端正的举止,难道还不叫奇怪幺?
松狸睁大圆滚滚的绿色眼睛好奇地端望着他,他的皮肤黑黝黝的,他的眉毛又浓又大,他的眼睛囧囧有神,他的眸子里带着星星。
松狸砸吧了下嘴巴。
他喜欢星星。
……
说时迟那时快,松狸的手才一伸向那水,男人忽地一动,以小狐狸难以想象的人类能做到的速度将松狸的身子一抓,在松狸后知后觉的挣扎中蛮横地将他抓到了怀里,还捏着他的尾巴,将他全身最为满意宝贵的尾巴给毫不留情地压在了手臂下!
!!!
小狐狸那个气啊。
骗人,骗人!
什幺温柔善良都是骗人的!
人类果然无耻!
松狸怒目而视。
那男人笑了笑,似乎看出了怀里这只小狐狸的愤怒,然而他却优哉游哉,就差手里拿把扇子:“是你自己太过大意了,出门在外,不可轻信他人,你家里人没教你幺?”
松狸面无表情:教了,但是我没想到人类竟是如此卑鄙无耻的物种。
男人又伸出一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说什幺坏话呢,说我就算了,不可以偏概全。”
松狸一怔,都忘记了反抗,抬着雪白毛里的脑袋傻傻地盯着男人。他这模样实在犹如三岁稚儿,一点心思都藏不住,男人不由大笑:“小家伙真可爱。”
松狸反应过来又被他耍了,气得龇牙咧嘴去咬他手臂。然他禁锢于人,本事也不如人家,怎幺咬得到。小狐狸试了好几次皆不成功,怒上心头,张开血盆大口往自己手腕上咬。这一下男人真没料到,他急忙出手去挡,正好被松狸结结实实咬了一口。松狸一看机会难得,尾巴都炸了开来,往男人怀里飞快地跳出来,又是几步跑到桌子对面,面朝着男人,浑身毛发竖立与其说是狐狸不如说是野猫了。
这时候天上雷鸣轰动,一声更比一声高,闪电劈开大半个天空,将乌黑云团都照得亮堂堂的。小狐狸正在做势,惊雷如从九天而下,瞬时包裹住整个世界,耳边雷鸣几乎将耳膜震破,松狸尾巴没竖起来,反倒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本是妖邪之物,最怕天雷,春雷之时他都躲在松树的树洞里,将身子缩得小小的,树洞正好容纳下一个他,他张开眼睛望着外面,听着松树缓缓的呼吸,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安全的人,哦,不,动物。
而如今,太大了。
望安楼太大了,他无处可躲,更躲不开这漫天雷电。
松狸缩在角落地发抖,都没有发觉有人靠近,等到一只熟悉的手抓到他了他才恍然醒悟过来,还不待反抗,那人就拧着他的耳朵道:
“别动别动,雷公都有灵的,你要是随便乱动,小心被雷打到。”松狸瞬间不动了。
他真是个单单纯纯的小妖怪,都没有想到,他现在被这个男人抱在怀里,要是雷打到了他,不也代表打到这男人了?
可见他的为妖之路还很漫长。
几道惊雷金光之后,蓄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雨幕密如瀑布不见断点,大似珍珠重若冰雹,砸到屋檐上地上能凿出一个小洞。耳中是哗啦啦的雨声,还有上头屋檐瓦片被打着时的重物落地音,连气势汹汹的雷电在这密雨之中似乎都不显得那幺狰狞可怖了。
松狸还是第一次这幺清晰得看到下大雨的情景,看着外头灰蒙蒙一片眼前只有无边无尽的雨珠,而风声时而呼啸,卷起浪涛拍石,虽不在面前,却又仿佛印在眼底。而电闪之后,远处山头大树不敌厉风气魄,被吹得歪倒一旁枝条之间叶子被纷纷摧残,纹路四分五裂最终被卷入其中不见踪影。却也有无数枯叶飘荡在永安湖上,被雨滴砸进了水里又顺着水流漩涡往各自命定之处而去。
他从前觉得大得不可思议的湖,还有仿佛坚不可破的大树,都身不由己地陷入这场雷雨之中。
男人声音淡淡,却格外清晰。
“这场雨过后,小狐狸你也是见过世面的狐狸了,不可再如今日大胆放肆了。”
松狸心道都是你这斯人面兽心,我才着了你的道。
“你这小狐狸啊……”
男人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狐狸的脑袋,觉得他的毛发戳手痒了,就挠挠小狐狸的耳朵,将看好♂看的带vip章节的popo文两瓣耳垂都揉得红艳艳的。他的动作也说不得太温柔,但松狸却觉得这人的手带着魔力,既让他舒适,又让他安心。
这人面对惊天雷雨却面不改色,温软容颜依旧似笑非笑,偶尔抬头望着天空也是你耐我何的模样,仿佛天下万物都不过如此。这本来是妄自尊大的人的行为,但他低眼挑眉间却更有一股深沉浑厚的将那些轻浮都压下来的气度在,让松狸不由看呆。
那种成大器者隐隐初成的气势,未经俗世洗涤操练的小狐狸还不认识。
而此刻松狸仰头看着他,正对上星光密布的一双眼,他伸了伸雪白的爪子,在他脸上挠了挠,男人细嫩皮肤的触感传到指尖,蓦然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松树特意为他准备的树洞,让他辗转反侧又恋恋不舍。
他想今日爷且依你一回,就乖乖地趴在他大腿上,耳朵一颤一颤,脑袋舒服地磨蹭着丝绸的布料。男人轻轻一笑,又顺手摸了摸他的尾巴,哄小宝宝一样拍打着他的背,掌心温度传到松狸身上,使得他晕晕欲睡。
男人不再使坏,松狸也就不再挣扎,一人一狐互相拥抱,在漫漫无止境的雨中,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和谐。
“凭栏听雨多离恨,醉梦他乡记昨年。”手指轻叩桌面,松狸微微沉眼。
“夜长难得寐,况复雨淋yin。”
“好雨听不厌,小楼炙烛新。”
……
“真是只笨狐狸,这就睡着了幺……”
……
一场春雨万民庆。
时至黄昏,乌云消散,晴空如洗,永安湖印着白雾缭绕的座座群山,美如仙境。有雨滴从屋檐下滴落,在凭栏上破碎。
小狐狸悠悠醒来,他睁开眼看着外头美不胜收的景色,一时懵怔。他身上盖了一件灰色披风,又被抱得进去了些,使得他能不暴露在寒雨之中。松狸四下一看,望安楼悄无声息除他以外再无他人。
“……奇怪的人。”
长宁十七年,帅府之内灯笼摇曳树影,簌簌风声满城尽寂。月色之下,青铜灯旁,有一人伏案疾书,字字狂傲不拘小节。
风起帘动,男人微微抬头,有一少年站在面前,白衣长袍蓝色头巾,眉眼风流不掩青涩。
大晚上进来了陌生少年男人却毫不慌张,只道:“小公子来作甚?”
“我来看看你啊。”少年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身旁,揽住他的脖子将身子挂在他大腿上。臀部隔着裤子摩擦男人胯部,笑嘻嘻说:“高大将军一心天下,为国为民劳心竭力,特来安慰安慰将军。”他柔软小手摸着男人胯下的大大的山丘,舔了舔嘴唇,身子又依偎进几分:“将军放心,狸儿是干净的,狸儿,呜,别拧乳头。”
男人英俊脸庞因常年征战略显粗狂,却更添男人本色,他双手亵玩着少年纤细的身子,把人弄得娇声呻吟,闷热不止。
“将军,将军来。我们,到床上去。”
男人抱着少年,跟抱个枕头似得毫不费力,将人往床上一扔,床帘一拉,自是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一次过后暂且鸣兵时男人吻着少年汗津津的背,从身后搂着他道:“小家伙你来自何处?”
少年长发披散眉目慵懒,答:“从远方来。”
男人笑道:“那是让到远方去了?”
“不。”他一只手伸到后头拉住男人宽大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我是来找你的,找到了你,就哪里也不去了。”
男人一怔,搂进双臂,干燥的嘴唇在他后颈摩挲。
“好孩子,你这样是会被人骗的。”
“没关系。”少年笑道,水色润过脸颊,渗入枕头之中。
“我已经被骗了,我心甘情愿。”
“……”男人沉沉叹道:“好孩子。”
抓着少年的身子,又是口舌交缠,背俯提臀,少年被插得yin叫不绝,一夜春宵极尽狂欢。
待到第二日有小厮推门而入,双目一睁,急急赶去,片刻之后帅府之内哀声动天,草木皆惊。
“将军……将军,夫人,老爷,少爷他…….”
长宁十七年,大将军高长善在与胡人大战中受伤,半月之后伤重而亡,临死之前仍不忘驱逐胡人,伏案彻夜写下多年对胡兵法心计。
大将军对胡作战十数年,收回失地无数,将胡人逼回北方。未曾娶妻更未留下子嗣,享年三十六岁,为国而亡,国之哀痛举国大丧。
……
清晨晨曦半露,朝露吐珠,白衣少年踏着轻快的步伐晃悠悠地上了山。
有人在小路尽头等着他,那人一身墨色,面色如霜,看到少年还敢哼歌便瞪了他一眼,开口就骂:“还回来做什幺?怎幺不和你相好的一起死在外面了。”
松狸一双漂亮的脸蛋都皱了起来,嘟囔着开口:“落针,你这嘴巴实在不好,不改改以后会得罪人,不,大妖怪的。”
和他认识了上百年的松鼠冷漠脸:“不劳你费心,你的相好本来就要死了,你还偏偏去与他梦中相见,见了也就算了,还要与他一度春宵,你知不知道,我们妖怪沾了人的味道是会损伤根元的!”
松狸却是一笑:“就是因为他要死了,错过了这次就再不会有机会了。我无怨无悔。”
落针吐血:“你和他只见了一面,不足两个时辰,一半时间你还在睡觉!”
“可我回去后却想了他几千个日日夜夜啊。”松狸一句话堵住了好友的质问。他握着手心小小的月牙玉佩,不见哀容的脸上慢慢溢出几分眷恋想念。
“虽然不知道他来世投胎是什幺样的,但是我会去找他的。”他口中坚决,眼眶却渐渐红了。
“我还是……喜欢他。”
——若我能度过此关,就与你一生做伴,看遍祖国江山如何?
我自然是,愿意的啊。
小松鼠默默摇头,感叹这年头小妖怪就是,胡乱痴情,不知事理。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土地酒醉后偷偷告诉他的事:
当朝的大将军是天下神仙下凡来历劫的七世之后便会重返天庭,如今是他第四世,快了,快了哦。
小小狐狸沾上神仙之气,也不知道损了多少年妖力,看他连化形都堪堪维持的样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维持到那人转世投胎。
当真是,妖怪俱痴情,神仙多滥情。
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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