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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亦天没有伸手去擦,任由那液体滑过下颌钻进他衬衣的领口,粘腻、腥锈。
    苏海梅绝对有资格这样斥骂自己,唐亦天知道。他不知道的是,苏海梅为什么那么恨韩复周。
    苏海梅脸色苍白,像是有滔天的恨意占据了她身体的全部,那种恨唐亦天认识,现在的苏海梅,就是四年前的他自己。
    你知不知道,那年、那场泥石流死了多少人?她看着唐亦天,一字一顿地说,你又知不知道,那场泥石流,根本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PART45
    在1994年的4月24日之前,西南边陲的白墨县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之所以叫白墨这个好听的名字,是因为这里盛产锡矿。
    作为全国锡矿最多的省份之一,云南省的锡矿储备量占全国的百分之三十以上。白墨县隶属M城,距离锡都个旧不远。因为地处边陲,发展落后,九十年代时那里还完全是一座闭塞的山中县城。
    1983年韩复周大学毕业,响应国家知识青年支援边疆的号召,志愿支边,分配到了西南边陲白墨县县政府工作。虽说是县城,可经济或者说根本没什么经济可言,彻底的落后。县下隶属的十五个乡镇都是自给自足农耕生活方式,一年几次的集会上也都是最原始的物物jiāo换。
    这让一批原本想要大展拳脚的大学生们都傻了眼,他们所有的知识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甚至还不如会耕田施肥来得有用。
    第一年所有人都叫苦不迭,陆续有人托关系调回了城市。留下的大学生里除了韩复周,还有来自J市的范心竹。
    韩复周虽然也是从城市到的农村,但那里远不如J市发达。在那个年代,范心竹竟穿了一条时髦非常的大红色连衣裙。那样一抹红色,在山清水秀的县城里,像一朵明艳动人的玫瑰。
    韩复周是支边大学生中的翘楚,一年后他升职为县下一个乡镇的镇长,同年与范心竹结婚。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出生。
    农业经济发展缓慢又艰难,韩复周想到了利用资源,开锡矿。层层申请,级级报批,终于在九十年代初,白墨县在山上建起了选矿厂和冶炼厂,隶属政府管理。
    锡矿的开挖一下带动了整个县的经济,韩复周成为了白墨县县长,他的秘书正是方亮。
    1993年年尾,苏海梅的丈夫作为技术人员被聘请到了白墨县做指导工作。苏海梅随行来到了这座日渐富饶的县城。刚来不过几个月,第二年年初苏海梅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离开白墨县回家安胎。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刚走一个月,白墨县就出事了。
    震惊全国的造成山下县乡房屋田地被大量冲毁,遇难334人,失踪121人。其实包括在山上作业的苏海梅的丈夫。
    随后韩复周因为救灾抢险有功,离开了白墨县,成了M城的市长。七年后,他升职到J市,从此平步青云,和那段往事彻底作别。
    有些人可以轻易忘记过去,而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终身难忘,因为那些痛像一根根钉子钉进了骨头里,每一次触碰都钻心彻骨。
    我曾经亲眼见过那些被开挖得百孔千疮的矿山,我丈夫早在出事前就提醒过韩复周,这样过度开山有很大的危险。可是那时候他只想着要效益、要政绩,根本不采纳我丈夫的意见。
    不仅如此,山上还有几十处矿chuáng并非是政府在开挖,甚至没有采矿许可证。要知道白墨县的矿产都是政府管理的,根本不允许私人经营,何况还是非法开采。在韩复周的眼皮下开矿,他不可能不知道。
    苏海梅恨得几乎要把一颗颗牙都咬碎似的,那场泥石流,是因为过度开采导致山体滑坡,遇上连日bào雨,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人祸。韩复周和白墨县及上级市政府一起隐瞒了事故原因,那些非法开采的矿dòng,根本就是他们那些人的利益链!
    死了三百多人,其中还有一百多个无辜的小孩子,挖出的尸体一半都不到苏海梅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掩面痛哭。
    出事后,你去了白墨县?唐亦天问。
    我去了。苏海梅点头,接到电话就立刻出发,可是那时候jiāo通闭塞,等我辗转到了白墨县,一场事故已经被粉饰成了天灾。我丈夫的尸体被挖出来的时候,右边那一幕幕惨烈的画面似乎一闭眼就能清晰地看见,裹着泥浆的尸体辨别不出容貌,被巨大的山石撞击碾压后残破不堪,作为人的尊严dàng然无存。
    她几乎失声,但还是艰难地把话说完,右手右腿都没有了那些尸体都摆在山脚下,等人认领,就好像你去找一只你丢了的鞋,他去找一件丢了衣服一样可、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他们前一刻还会笑、会动、还有生命,下一刻就肮脏、冰冷、像残破的废弃物一样丢在那里!
    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耳朵里,灌满了泥浆混着血,等到挖出来的时候,有些尸体都泡肿了,开始发臭泪水从她的眼眶里一颗颗掉落,你都无法想象是那里怎样的地狱!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老人没有了孙子
    更讽刺的是,我们竟然还是幸运的,因为还有更多人尸骨无存。苏海梅惨笑了一下,那笑容凄厉得揪心。亲人走了,连尸骨都找不到,想立一座坟叫灵魂得以安息都不能!
    那样的场面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只要想起就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滚滚的泥水带着沙石从山上冲下,所到之处,一切都被吞噬,连带着那些沾满肮脏与罪恶的矿dòng一起掩埋在山下。
    那场雨下了好久,山体还在持续的滑坡,山下的乡镇紧急搬迁,一片混乱。没有人管我,而我连如何处理我丈夫的后事都不知道。
    各省市派来的救援队中,其实有一支是NSJ公司的大型挖掘救援,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贺观涛。苏海梅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只是从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我也没有任何的证据,只能看着那个恶魔践踏着生命步步高升,甚至飞huáng腾达!他是个彻头彻底的畜生!他甚至都没有感到愧疚过!这么多年,他一次白墨县都没有回去过!就好像那里与他没有一丁点点关系!
    我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他送进地狱!十八层地狱!所以在贺东言的房间无意中发现储存卡的时候,我觉得那真是老天在帮我!不!是老天也不会放过这样的人!于是我就想到了你,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要让韩复周死,必须得有人帮我!
    苏海梅看着唐亦天,语调里充满了复仇的快意,还有不甘心,当时你确实那么做了,只是只差那么一点点!竟然让他留下一条命!让他活到今天!那么多人因为他而死,他有什么资格活着,他就是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唐亦天问她。
    苏海梅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稍稍平静,嫁给贺观涛以后,我改名叫了苏海梅,所以没有人知道我以前的事,包括我嫁给贺观涛不久后就生下的那个孩子,也不是贺观涛的。当然,贺观涛是知道的,只是这些事他不想对外公开。
    所以你希望借用我的手来帮你报仇。唐亦天彻底明白了,贺太太一直是个聪明人。
    不,我们的目的本来是一样的,我借你的手,也是让你做本来就应该做的事。苏海梅反问他,难道不是吗?
    唐亦天点头,暗紫色的血痂在他的脸上凝结,眼底都被蛰红了,但他的语调依旧清冷而不带一丝的动摇。不过尽管如此,贺太太,你还是必须把文件jiāo给我。
    苏海梅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唐亦天!你疯了么?你的良知呢?她以为自己告诉他这段往事,他必然会站在自己这边,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还坚定之前的态度!
    唐亦天知道,此刻的自己就是一个泯灭了道德、没有良知、没有人xing的疯子!苏海梅说得一点也没错。所以就让我日后和韩复周一起下地狱吧。
    他说,地狱而已,我应该承受。报应也好,折磨也罢,又何妨?
    苏海梅忍不住笑了起来,疯了!你真是疯了!你以为这样就能救韩复周?!
    唐亦天抬眼看她,苏海梅白齿咬着红唇,一字一顿地说,他、一、样、活、不、长!
    *****
    关于白墨县424泥石流的文件被锁进了书房的保险柜中。
    林书文负手而立,其实应该谢谢贺太太,让我也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
    唐亦天转身看他,林书文回道,我老家也是白墨县的。幸运的是,我家只是被冲垮了房屋和农田,所以那年我高考后没有钱jiāo学费上大学,才得到了你父亲的资助。
    也许这件事父亲本来就知道?唐亦天猜测了一下。
    林书文摇头,有些事本来就说不清楚,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你的父亲帮助了我,我才有机会到韩复周身边工作,最后我又帮你把他送进了监狱,没想到的是一切的终点又是源头,最初还有最终都是那场泥石流。
    现在也算结束了。唐亦天叹了口气,叮嘱林书文,这件事不要告诉韩念。
    所以您打算把它再次封尘?林书文略有不解。
    林书文的不解并不奇怪,虽然唐亦天对苏海梅态度qiáng硬,但是实际上究竟该怎样做,他也在犹豫。
    等等吧做事向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唐亦天,此时此刻也无可奈何地犹豫不决了。
    林书文沉默不语,唐亦天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让百分之一个点给NSJ,算是对苏海梅的补偿。
    好。林书文适时地退离。唐亦天在书房里,静静地沉默着。
    如果父亲当年知道白墨县的事,以他能在韩复周身边安cha林书文的本事,他不可能不知道真相,即使没有证据,也会有耳闻。可他依旧可以为了利益与韩复周jiāo好。
    而当初NSJ又怎么会主动去白墨县支援,甚至还是贺观涛亲自带队。也许那条杀人利益链上系着太多的人,早已说不清谁是清白,谁是污秽,谁是无辜,谁是罪有应得。
    它从没有消失过,只是从白墨县一路辗转到了J市,最后唐凯也被这条锁链生生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