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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要欠一毛钱,父亲也不要欠一毛钱。
    对于那个人,那件事,她不愿意父亲有任何屈rǔ的姿势。
    那是她欠父亲的债,她连最后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们的家,换取父亲最后的尊严。
    那是她与父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读大学之后,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总觉得弥足珍贵。每一次回家,远远的看见墙后小楼的一角,心里就会觉得骤然一松。
    她是回家来了。
    哪怕在外头再难再累,只要想到还有家,还有家在那里,她总是能够忍rǔ负重。
    只要有家在那里,她的家在那里,永远有一盏温暖的灯光,会等着她。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最终走出多远,她知道,父亲会在家里,会在家里等着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卖,去换取仅存的尊严。
    卖房子的那天,她并没有哭,却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从出生开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楼里,她知道每一级台阶,每一道窗隙里,记忆的都是她与父亲的时光。她知道每一扇柜门,每一张椅子,都留下父亲摩挲过的指纹。
    那是她最珍视,也是她唯一仅存的一切。
    可是她连这记忆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卖,在无路可走的那时候。
    是那个时候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视的东西出卖掉,而换回来,却是永远的失去。
    她再也没有颜面回来,回来面对与父亲同有过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时光,那些最温馨最温暖的记忆。
    她拖着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桥头上去。
    桥栏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来,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学,忘了带钥匙,只好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只要再等一会儿,爸爸就会推着自行车,从桥头那边走上桥来,熟悉的身影会一点点出现在视野里。
    河水无声,风chuī得很冷很冷,河水里倒映着两侧人家的灯光,dàng漾着温暖的橙色光晕。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来,替她打开家门,再没有一盏灯,会是她的家。
    这么多年,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曾经流泪,躲在被子里,默默哭泣,可是再不会有人,用温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泪。
    这么多年,她一无所有的回到这里来。
    两手空空,身心俱疲,什么都没有,连一颗心都成了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灭了,夜浓稠如墨,风chuī得人冷彻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绝望的空虚与寒冷,让她一直发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桥下的河水在黑暗里无声流淌,她抵在桥栏上,视线一点点的模糊。
    爸爸,我回来了。
    爸爸,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让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边新开了家客栈,很小的招牌,暂新的粉刷,门口还挂了一对大红灯笼。因为近年来游客渐多,所以镇上也有了几家像模像样的旅馆。
    灯还亮着,于是她敲了门。年轻的老板娘并不认得她,但是很热qíng的把她迎进去了。
    楼上的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连窗帘都是新鲜而热闹的橙色图案,房间是所谓的标间,还有小小的洗手间。燃气热水器,老板娘耐心的教她调水温。
    她洗了一个洗水澡,午夜时分,整个古镇几乎都已经睡去,哗哗的水声,寂寞而清晰,而热水打在身上,泛起一种轻微的痛楚。
    没有带chuī风机,湿淋淋的头发用毛巾随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觉得累到了极点,竟然就那样睡着了。
    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来,全身都是滚烫的,皮ròu仿佛一寸寸全都是苏的,被子摩擦着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可是人倦到极点,仿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睡着。口很gān,嘴唇上全起了皮,紧得发疼,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自己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因为烫,喝了两口又倒下去睡着。
    有乱梦,恍惚间是小时候生病,父亲摸着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退烧。父亲的手清凉而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她的额头。
    再过一会儿,却梦见上次在医院里打点滴,她睡着了,护士替她拨掉针头,而阮正东俯过身看她,温和的替她按住药棉。
    突然之间,却只剩了她一个在空dàngdàng的医院里,医生、护士一个人都没有,很长很长的走廊,却寂静如死地。她浑身发冷,一间间病房的推开门,门后却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仿佛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一直发抖,惊恐jiāo加,把每一扇门都推开,却总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她从梦里醒来,透过窗帘,阳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觉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动弹。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虚弱无力到了极点。
    终于挣扎着起来,慢慢走去了镇上的医疗站。
    这么多年,医疗站还是那么简陋。医生护士都是些年轻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医生开了药,想不到最寻常不过的感冒,却让她病得这样无力。
    药水滴的很慢,过了许久还没有打完。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独自坐在长椅上,看药水一滴滴落下。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可是并不觉得饿,人像是发了木,机械而迟钝。
    有人从门外的走廓上经过,都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忽然又回过头来,迟疑着唤她:佳期?
    她认了许久才认出来,原来是在自家楼下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孙伯伯。
    孙伯伯又惊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努力微笑。
    孙伯伯是来取药,却一直陪她打完针。
    他坚持要她跟他回家,说:咱们楼上楼下住了十几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怎么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现在又病了,回家让乔阿姨给你熬热粥,受凉感冒,热热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只得点头。
    停了一会儿,孙伯伯却说:佳期,其实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这句话她没听懂,直到走进熟悉的院门,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里,仰望那熟悉的小楼,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过的一切,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孙伯伯说:怎么不上楼去看看?
    而她只是摇头。
    她不敢,她一直以来所谓的孤勇,只不过没有了家,所以不得不孤注一掷。
    她是没有家的孩子,一切都只有自己,所以不得不勇敢。
    不论面对什么,她都没有任何支撑,所以才这样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勇敢,而实质上,她只是软弱的不敢承认,自己根本没有退路,没有支持,所以不能不勇敢。
    她没有资格嚎啕大哭,所以把全部的眼泪,都忍回心底。
    因为她没有回家的路,家于她,已经是失去。
    孙家伯母看到她的样子,也红了眼圈。
    她说:好孩子,已经买回来了啊,他已经替你把房子买回来了,你别再难过了。
    佳期没有听懂,直到孙家伯伯拿了钥匙来,孙家伯母牵着她的手,陪她上楼。
    当钥匙cha进锁孔,当熟悉的门被推开,房子里的一切出现在她眼前。
    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她与父亲的家,还在这里,竟然还在这里。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自己是再不会有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无法站在这里了。
    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奇迹。
    她抑不住自己的身体在发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
    孙家伯伯说:你现在有这么一个男朋友,对你这样好,你爸爸若是知道,一定也会觉得放心的。上个月那位阮先生来的时候,说想把这房子买下来,老李本来不肯的。最后阮先生出到十五万块钱,都能在镇上买套最好的新房子了。我们都觉得好奇怪的,那位阮先生才说,其实是想替你买回来,说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这房子对你来说,就是家。他就是想给你一个家,再新再好的房子,对你来讲,都不是家,只有这房子,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
    当时老李一家和我们邻居们都觉得他真不容易,花这样的心思,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为了你。所以老李二话不说,只要了六万块钱,就将房子卖给他了,而且第二天就着手找房子搬家。当时啊,那阮先生一直感谢老李,还说谢谢邻居们在中间帮忙,请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餐馆里吃饭。这位阮先生人真好,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劝破了舌头,他也只喝了一小杯,还说是因为大家太热qíng,把你当女儿看待,更没把他当外人看待,所以他不能不喝。当时我们就说,我们东浦的女婿,怎么能不会喝酒呢,等你们结婚后,佳期,你一定要把他酒量给练出来。
    孙家伯伯说得直笑:他最后把钥匙给了我,再三的拜托我,请我平日帮忙打扫一下房子,等你哪天回来了,再把钥匙还给你。他还要付我们清洁费,我说我们楼上楼下住了这么多年,不过帮你平常打扫一下,怎么能要他的钱。等你们结婚回来摆酒席的时候,我们多喝两杯喜酒就行了。
    孙家伯母说:佳期,你遇上了好人,你下半辈子,一定会幸福的。
    她一直流着眼泪,仿佛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刻流尽。
    装着家门钥匙的信封里,是阮正东的字迹,那样流利飞扬,只写了一句话: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一直在等,却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样一件事qíng。
    在一个月以前,在他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就来了这里,替她买回了这房子,他竟然替她把家找了回来。
    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什么事。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为她做的事qíng,他都不曾告诉过她。
    不管是帮她在工作上解决麻烦,不管是那次帮她找钥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身后,花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气力,替她一一担当,替她一一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