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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正东说:好。忽然提议:我们来划拳吧。
佳期笑咪咪:行,赢了就讲笑话,输了要喝酒。
阮正东不gān:讲笑话没意思,要讲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输的人出题。
结果第一回合她就赢了,阮正东喝掉一杯酒,给她出题:讲一件你最高兴的事qíng。
佳期想了想,说:最高兴啊,最高兴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过都是啤酒,天气热得不得了,人都快晒脱了皮,那天的jī翅很好吃她将头靠在沙发上,沙发上扔着那堆抱枕,抱枕绒面又松又软,真叫人懒洋洋的,他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他笑:你这个不算,讲出来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不能算。
她说:那个时候以为是最高兴的事qíng啊。
仿佛有点唏嘘的样子,其实都已经过去了,还一直以为,时光那样美那样好,会一直停伫,在记忆里的样子。
第二次她又赢了,他给她出题:讲一讲你最喜欢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别这样瞧着我啊,谁叫你赢的。
她讲自己的父亲给他听,还是很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父亲去上班了,结果自己打翻了开水瓶,半边身子全被烫伤,自己哇哇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隔壁的陈婆婆听见了,才喊人来翻窗子开门,把她送到医院去。
后来在医院里,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那样的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只叫她的rǔ名哄她:囡囡,别哭啊囡囡。
其实他比她哭得更厉害,医生上药的时候,他哭得就像是个做错事孩子,那样内疚,那样伤心,那样无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尽量的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样他才会高兴。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她低下头去,手里是一只越瓷酒杯,古朴的杯子却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小时候父亲教她背陆guī蒙的诗,背出来后可以得到奖励,其实也只是两块五香香gān,但那时侯零食少,一块香gān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为爸爸很疼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去杭州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还会托同事从上海买巧克力糖回来给她吃。她曾经是最骄傲的小公主,哪怕没有母亲,可是父亲也给了她最完整的疼爱。她也曾经是父亲最大的骄傲,任左邻右舍谁提到她,都会夸赞:尤师傅的那个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
她考取那间大学的时候,整条小巷都轰动了,连小河对面的人家都晓得,尤师傅的女儿考取了最好的大学。酒厂的工会还特意奖励了她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父亲高兴极了,因为她的优秀。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了用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爸爸现在呢?
不在了。那样痛苦的事实,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没有障碍的说出来,轻描淡写,就像是终于认知了那个事实:是脑溢血,两次中风,去的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她拈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苏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来再来。
这回终于是阮正东赢了,她慢条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灯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动:你要讲一讲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许撒谎。
他说:没有。
她不gān:骗人骗人,怎么会没有?小说里都有写,花花公子心底永远有一个秘密的最爱,所以才变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听听,听过我担保立刻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没有。神qíng有点恍惚,嚼着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实不该他喝,因为他划拳赢了。佳期觉得他有点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编个故事骗你,你也不知道对吧?
她很大度的让步:那讲一讲你喜欢过的人也行。
他昂着头想了半天,才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了,十五六岁,喜欢过一个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这个好,青chūn之恋,那时候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最单纯。
可是那时候很骄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就只远远的注意她,还怕被她发现。
佳期哧哧的笑:我真想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会暗恋别人。
他也笑:有点傻吧,后来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发小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说到这档子事,连他都十分惊诧,因为当年连他都不知道我喜欢过那个女孩子。
她觉得好笑: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头转着那瓷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浓郁如蜜,芬芳扑鼻。三十年,岁月这样久,才酿成这样的香醇,那些堆积的心事如果发醇,也会慢慢酝酿出这种辛涩的香辣吧,饮进的时候不觉得,然后慢慢的如一线,从喉至胃,又难过又好受,会有微微的眩晕感,也许那就是命中注定。
她不爱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
第11章
那天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佳期醒来是在沙发上,身上倒还盖着一chuáng毯子,屋子里暖气正上来,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东睡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他大约昨天也实在喝高了,竟然没有回房间去睡,他连毯子都没盖,就伏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垂着,身上一件真丝衬衣早已皱得像咸菜,胡乱枕着一只抱枕,怀里还搂着另一只抱枕,他向来最修边幅,哪怕穿着睡衣也能气质倜傥,这样睡着看起来十分滑稽,仿佛换了个人。
佳期轻手轻脚的起来,阮正东睡得很沉,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醒他。
厨房里还散放着昨天的碗碟,她打开洗洁剂把碗碟统统给泡上了,又煮了一锅粥,正忙碌着,忽然觉得光与影的细微明灭,一回头,原来是阮正东。
他还穿着那件皱皱的真丝衬衣,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佳期觉得很服气,一个男人外表凌乱成这样竟然一点也不难看,反倒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见她回头,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壳藏起来。
佳期随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个月一千五,担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着最尽忠职守的钟点工田螺。
他大笑,走开去洗澡,等他重新回来时,佳期正忙着,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过你得负责做早饭。
佳期诧异:你会洗碗吗?
他的样子像是忍无可忍:我当过兵!
还真看不出来,她一时好奇:你还真当过兵啊?
海军,当时我们舰队司令员是我姥爷当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的治一治我,把我给管得啊,太惨了,我这辈子还没那么惨过。他不胜唏嘘:那时连我妈都轻易不敢给我打电话,真是众叛亲离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明净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条,佳期说:要有一碟咸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东微笑:已经很好了。停了一停,说:太完美的事qíng,qiáng求不来。
他已经换了衣服,休闲的白T恤白长裤,很少有人穿白能像他这样好看,所谓的玉树临风,很俗的一个词,但佳期想不出来别的形容。
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顺便载她一程,结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电话,临时有状况让她去加班。
阮正东送她到公司楼下,正好被刚下出租车的周静安看见。进了电梯只有她们两个人,周静安对着她笑逐颜开:行啊,这么快就住一块儿了,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无端惊破鸳鸯梦,还得爬起来当司机,啧啧
佳期白眼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这么殷qíng,隔三岔五就来接你,你看看他看着你笑的样子,只差眼里没滋滋滋冒电弧了,我就不信你一点没觉得。何况今天一大早还开车送你来上班,看看你们两个那满脸的chūn色,你们两个人要是没qíng况,只怕连进哥哥都能成杨过,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话倒说得佳期怔了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与阮正东走得太近了,这样下去终究无益,终于找了机会,对阮正东说不要再见面。
他不是没有风度的人,虽然最后买礼物的事qíng触怒了他,让他有些失态,他qiáng吻她的时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气那样大,她几乎以为,永远也挣不开了。但最终,他放了手,只是看着她,喃喃的说:怎么会是你?
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疲倦,眼中只有空泛的伤感,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里有泪,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再然后,终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见,直到她去了医院。
佳期觉得不真实,跟孟和平在医院的那一次重逢,并不真实,总觉得其实没有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这么多年,她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见到孟和平如果能够再见到他。
因为想过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后真的再次见到他,反而仿佛时空倒转,一切恍如梦境。
而她几乎开始害怕再见到孟和平,他离开了她太久,不再属于她,却重新走进她的生命里,这样残忍,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不想当驼鸟,但又qiáng迫不了自己。
周静安问她:怎么不去医院了?有钱人当初对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没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再一次到医院去看阮正东。
医院门口堵车厉害,的士焦糊的尾气味道熏得人难过,还夹着急救车尖利的鸣笛,仿佛尘嚣滚滚。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间花店门前,店主趁机大力向她推荐:去看病人吗?买束花吧,送鲜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鲜。佳期想起那半走廓的花束花篮,不由觉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间,突然看到一点点娇嫩的白,于是伸手一捞,很细的一把花,长长的梗越发显得花朵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