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页
周日的下午,几个工人在谭央的办公室里装着电话机,因为占了她的办公桌,她就坐在临窗的沙上整理病历,背后的窗子偶尔透来丝丝缕缕的风,不凉却很舒服,像孩童的小指抚着你的背。
听见两声简短的敲门声,也不等谭央答话门就开了,方雅笑吟吟的倚着门看着谭央,央央院长,我感了冒了,来找你拿药呢!谭央笑着把病历放到一边,站起身说,那咱们去诊室,我为你听听肺子,看看喉咙。方雅忙忙摇头,别别别,我没找个正儿八经的大夫,来找你,就是怕这些啰嗦事,你给我随便拿点药就好。谭央无奈的皱着眉,药是能胡吃的吗?还有,你怎么就觉得我不是个正经大夫?
方雅有些促狭的说,找你看病就是件顶不正经的事,我才不要脱掉衣服给你摸哩,想想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那还不如找个不认识的男大夫,只要他不太老不太丑,脱便脱了!说着,她下意识的掸了掸身上簇新的衣裳,樱草黄走金线的旗袍,外面笼着薄薄一层乔其纱,仿佛晨霭中的早春山川,焕着慵懒的生机。
谭央看了看方雅的衣服,赞道,方雅姐,你这件旗袍,真漂亮!方雅得意的左右端详自己的衣服,你有眼力!刚做回来的,今年最时新的样式!说着,她扫了一眼谭央, 倒是你,这旗袍还是前年的老样子,你现在对自己太不上心了。
谭央低下头闲闲的笑了,从前每年换季时裁缝就上门,量了尺寸,三不五时的送来几件当季时兴的衣服,刚开始那几次送来的衣服谭央也没穿,那奢华的调子她实在喜欢不来,就叫人告诉裁缝师傅不要为她做了。再后来衣服还是照旧送,只是颜色样式都对上了她的口味,谭央明白,这些衣服大抵是被毕庆堂把过关的。她也会偶尔自己出去买几件衣服,十有八九也是被毕庆堂撺掇着去的。他总对她说,一个女人要待自己好些,要的事,就是要待自己的行头好些!
谭央在一旁出神的功夫,方雅走到她身边,摸着她随意扎起的长说,你这头也该烫烫了!你呀!话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关切,叫谭央听得心头温暖又酸楚。
方雅把谭央从医院拉出来,去裁缝那里一口气做了四五件旗袍,连衣料的颜色方雅也热心的为她拿主意,除了她一向穿惯了的青色蓝色黄色,还做了海棠红和藕荷色的。方雅一味的教导谭央,说女人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便是自己赚钱买花戴,钱要赚,花也要戴!还说那句老话要改改了,不是女为悦己者容,而是女为己悦者容,打扮自己是为了自己高兴,钱是自己的,犯不着取悦别人,悦己便好!谭央品咂着她的话,觉得话虽歪,理却不歪。
做完了衣服明明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方雅却拽着谭央空着肚子去烫头,她们去的这家烫店是上海滩上一等一的摩登去处,金碧辉煌的欧式装饰,黄澄澄的壁灯镶在大玻璃镜子两侧,镜子里的人好像装在琉璃杯里面的琥珀酒,散出滟滟的光。电火钳滚烫的围着脑袋,天又热,店里的小侍者拿着扇子在她们身后一板一眼的扇,谭央和方雅并排坐着,脑袋不敢动,便直挺挺的坐在那里,虽然目不斜视,却能在镜子里看见彼此,不耽误她们聊天。
央央,下周三我的生日!
是吗,那我提前给你拜个寿。
你猜猜我要过多少岁的生日?给你提个醒,算是整寿!
四十?哎,你可真不像!
哈哈,你就会寻我开心,还四十呢,五年前就四十了,我比庆堂大,你忘了?
谭央听见她又提了毕庆堂,不知话该怎么接下去了,便笑了笑。方雅又接着说,我打算周三晚上办个舞会,你来吧!
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你怕庆堂去啊?不会的,他这几天忙着缫丝厂的事,晚上还有囡囡缠着他,才没那个闲心应酬我呢!这不,他今早就叫人给我送来个大金桃,我打电话过去骂他俗气,他竟然说俗人配俗物。我生气了,这段时间都不打算搭理他了。
不,方雅姐,我真是不想去。
方雅闻言横了她一眼,刚要转头却被电火钳拽住,疼的呲牙裂嘴,央央你怎么了?你有点骨气好吗?亏你读了那么多书,那些独立自由的大道理在学校喊得山响,可离了毕庆堂你就不过活了?不做衣服,不烫头,不交际,那旧时代的寡妇为死了的丈夫守节,也做不到你这样吧?
方雅姐!谭央打断了方雅的话。方雅见谭央生了气,便笑笑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又善解人意的柔声道,央央,我这人说话就是这样,不过也是为你好,你今年还不到二十七吧,总不能就这样死气沉沉的过下去吧?再有,我舞会上请的人多,还有几个留过洋的太太小姐,我怕自己应酬不来,你帮帮我,你就来吧,好不好?谭央也没吭声,方雅却笑着说,那就是同意了!记得啊,周三晚上早点过来,一定要给我带一份雅得不能再雅的寿礼来!谭央见她的话都说到这儿了,只得应下来。
谭央抽空画了一幅水墨山水,裱起来要送给方雅,上面还题了句话,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如今的她倒是觉得,人生一世,万事遂意、长生不老,那都是哄人的痴话,若是能从容容的犯愁、坦荡荡的老去,倒也是人生一桩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