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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是学生放学的时间,江畔的人行道边有不少背着书包的年轻人走动。沿江的石子路上也有老人饭后散步,赵亦晨脚步平缓地同他们擦身而过,遥遥望见一对负手而行的老夫妻,正慢慢朝更远的四桥走去。
低头将耳机插上随声听,他戴上耳机,打开机器里那个被命名为“许菡”的录音文件。
耳侧响起交流电细微的噪音。脚步没有停下,赵亦晨一手拢进裤兜里,一手握着随声听垂在身侧,看见卖气球的小贩骑着单车,挨紧人行道,从遥远的前方缓缓靠近。
“亦晨。”许久,耳侧忽而传来一道女声,“有些事,你可能已经听说了。”
脚下的步伐一滞,赵亦晨望着那个小贩不断放大的身影,看清了他消瘦疲惫的脸,也看清了他身后四散的气球。细绳绷得那么紧,它们却兀自飞舞在另一头,轻盈可爱,五彩斑斓。只停了一会儿,赵亦晨就再次迈开脚步,向着好似没有尽头的小路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解释什么。但是如果这段录音最后交到你手上,我大概……”耳机里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声稍稍一顿,“已经回不去了。”
江边的丛丛芦苇低垂着脑袋,枯黄的腰身沾染了暮色。他转头望向波光破碎的江面,再望向更远的水平线,望见半边被云层挤破的夕阳,还有溢满天际的晚霞。
“我原来的名字是许菡。允许的许,菡萏的菡。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她叫许涟。我们在Y市一所教会福利院长大,直到我们五岁的时候,福利院倒闭,一个叫许云飞的人收养我们,当我们的爸爸。”
耳机里的声音时停时缓,一字一顿,低沉,沙哑。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不只我们进了许家。福利院里大半的孩子都被卖给许云飞,再由他转卖到国外。为了让我和妹妹听话,许云飞告诉我们,那些被卖走的孩子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是黄种人,漂亮的变成性/奴,健康的是器官容器,瘦弱的被买去做非法人体实验。我和妹妹,还有另外几个孩子,都留在了许家。”
她停下来,咽下一声哽咽。那哽咽那么轻,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的工作……是服务嫖客。偶尔……也会服务许云飞。”
弯腰拾起一颗石子,赵亦晨走下草坡,穿过成丛而生的芦苇,踱至江边。
“太小了……那个时候我们太小了。就算马上得到医疗救治,也很痛。真的很痛。”
将手里的石子抛向江面,他目送着它弹跳几下,越跳越低、越跳越远,最终沉入江底。
“所以八岁的时候,我找到一个机会,带着妹妹逃跑。许云飞很快追上来,我怕痛,我想活下去,我丢下了妹妹。”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像在掩饰她话语间的颤抖,“我一直逃,逃到了X市。我开始跟一个老人一起乞讨。他吸粉、欠钱,招惹上了毒贩。他们要拿我抵债,把我送去洗脚店。我不想过上以前的生活,所以我帮他们拐卖孩子,帮他们送货。”
回过身爬上草坡,赵亦晨回到那条不宽的石子小路,朝着原定的方向提起脚步。
“一个女警抓住了我。我没满年龄,她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但她也没放我走,她收养了我。可是那个团伙的势力太大了。如果我继续在那个家待下去,会连累他们。先前一直带着我的老人让一个人贩子把我送到东北,躲掉毒贩的报复。我被卖给一对胡姓的夫妇,就是我告诉你的阿爸阿妈。”
迎面跑来几个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家长跟在后面,扯着嗓子叮嘱。赵亦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耳边只剩下胡珈瑛低缓的声线,夹杂着交流电的噪音,模糊又清晰。
“阿爸阿妈对我很好,像你一样,对我很好。但是我忘不了以前的事。不论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忘不了以前的事。”她说,“我做过太多错事了,亦晨。我忘不了我摧毁过别人的人生,忘不了我有罪。我想挽回,也想改变。所以知道你们正在调查的案子跟曾景元有关以后,我偷偷去给缉毒队的警察提供了线索。”
不远处的人影逐渐清晰。扶着长竹竿的小贩停在路边,竹竿顶端的泡沫塑料上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驻足在小贩跟前,耳语一阵,掏出口袋里的零钱。
“可是我没想到,许家和曾景元的团伙在同一条利益链上。曾景元的团伙快完了,站在他们后面的人让许家调查内鬼。许家马上发现了我。”交流电的杂音弱下去,赵亦晨终于听清了她每个字音里的颤抖,“之后我才知道,我原来从没有逃出去过。我逃不掉,我们都逃不掉。是我害你也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
夜色驱逐最后的黄昏,华灯初上,他看到路边亮起的街灯,也听到她再无法抑制的哽咽。
“所以我不能回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但是我不能回来。”
一个老人走过人行道通往这条小路的石阶,而后转过身,去扶跟在身后的老伴。
“对不起。有时候我也会想,早点告诉你就好了。早点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们的身影模糊起来。赵亦晨还在向前走,哪怕看不清前路,亦没有停下脚步。
“是我太胆小,太懦弱。每次要撒谎瞒着你的时候,我都很怕。真的很怕。”她的嗓音音终归带上了哭腔,声声颤抖里,隐忍的哭腔。“我希望在你眼里,我只是胡珈瑛。在胡家村长大,搭火车进城的胡珈瑛。”浓重的鼻音中,他听到她压抑的低语,“我想干干净净地认识你,干干净净地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