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平八郎醒了，他现在在一所西式医院当中。那一夜的噩梦始终回荡在他的脑海，六艘军舰沉没了四艘，但仅剩的两艘却并非都是耐操的金刚级巡洋舰，而是一艘铁甲舰，和一艘铁肋木壳战舰，前者没人补刀了，后者是命大，灌饱了一肚子海水，都以为不行了呢，却挣扎着一直漂浮在海面上，最终活了下来！
    一千来名日本水兵和军官，这些是日本海军的精锐。自从当年被重创，日本海军卧薪尝胆，苦心经营，这一千名水兵和军官包含着海军部上下所有人的心血。
    但在前天的夜里，十五声轰鸣巨响让日本海军再度崛起的雄心壮志化为了昨日黄花！
    一切的努力都沉浸在了海水里。七百人的死亡数字，让舰队的代司令官东乡平八郎只想崩溃。还有十二名在英国留学多年的舰长、大副，这个数字包含东乡平八郎本人在内。日本东京政府十分的信任东乡平八郎一行人，虽然这与英国改变态度之后，给了这十二名日本海军军官更好的培养和教育有关，也跟日本留国海军遭受重创后日本国内普遍已经对留国海军军官不信任，所以日本朝野都把信赖寄托到了十二名‘学习世界上最顶级海军知识和付之实践’的十二名留学军官身上了。这可跟原时空中东乡平八郎等人的遭遇，尤其是在英国人新的培训和教育实践当中脱颖而出的东乡平八郎本人的遭遇，完全不同。原时空中东乡平八郎可差一点就在1892年日本海军‘大瘦身’当中给退役了。但是现在他们成了日本海军的希望和救星。
    海军部派出水兵的同时没有从国内派出领导军官，六艘军舰就完全以他们十二人为指导。结果十二个海军精英军官六死一重伤。
    东乡平八郎在海中被重物打在了背上，昏过去了，但他身边有日本水兵在，所以没沉进海底，而是送到了医院来。当天下午人就醒了！
    知道了一些惨剧之后的东乡平八郎宁愿自己永远也别醒来。纵然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坚毅的人。为了学习，他可以在英国军舰上从最下级的水手开始做起。但现下残酷的现实也让东乡平八郎不自觉的产生了逃避的念头。
    但是东乡平八郎自始自终都没有过破腹自尽的念头。和同乡西乡隆盛一样，东乡平八郎深受阳明学的影响。还据说东乡平八郎一生随身携带的印章上刻着“一生俯首拜阳明”七字。而阳明学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也是阳明文化的核心，那就是‘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算是中国古代哲学中认识论和实践论的命题了。这里不需要多少。反正东乡平八郎是十分了解现下日本海军之现况的，很清楚自己一行人对于日本海军的重要性，活着的自己远比立刻死去的价值更大。真正要现在就破腹自尽，那才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
    被新加坡英国当局软禁起来得别府晋介，得到英国当局的认可之后，还来医院看望了东乡平八郎。在无数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眼神中，别府晋介神态自然，毫无畏惧恐惧的表现。
    “中国已经崛起，而东亚太小，它容不得两个强国。皇国对于辽阔无际的中国来说，太狭窄也太弱小。东京政府死死的把自己拴在欧美鬼畜身上，对与中国始终持着强烈的敌意和敌视，这只能将日本拖入最可怕的深渊。”
    东乡平八郎冷笑着，饿狼一样凶残的眼神看着别府晋介。“真是善于忘记的人啊。你难道忘了是谁在坚持征韩论？是谁在坚持急征派？”最初高举‘征韩’旗帜的人可是自己的好同乡西乡隆盛大将啊。甚至可以说，日本之所以会有五年前的那次重创，那次国运的扭转，完全是因为西乡隆盛。东京政府迫不得已下的妥协，为日本迎来了“文永之役”，“弘安之役”以后，七百年日本最大的危机和耻辱！而且西乡隆盛还把自己的弟弟丢了！
    东乡平八郎也有个弟弟在跟随西乡隆盛，但他本人是绝对不认同西乡隆盛的观点和理念。在英国这么些年，东乡平八郎的军衔虽然才是一中佐，这还是因为他表现优异连续被日本海军部晋级了两次后的结果，否则他就是一个海军大尉。【东乡平八郎不是江田岛海军兵学习毕业的】但他也能辨别出西乡隆盛所代表的武士阶级已经是阻碍日本发展的一块绊脚石。
    只能从武士当中选拔军人，太可笑了！
    别府晋介态度依旧从容，一点也没有被东乡平八郎撕开了一块伤疤后的恼羞和暴怒。“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还是鞑靼，今时为之中华。中国既兴，日本再做征韩窃满之荒唐大梦就殊是可笑了。”
    “当今世界，西盛东衰。中国暮暮之时，日本皇国自当担负黄种人之气运使命也。然今中国已经振奋，今上刘皇，更是战功赫赫，被西人推崇为‘东方拿破仑’，‘东方第一名将’。五年前之战，已经可见中日之高下。既如此，皇国就该蝇附骥尾，虽然不能独领，却一样可致千里。为大和争夺更广阔的空间、土地、资源。”
    “黄种人拧做一股力，共抗白夷鬼畜，抗彼西洋，争夺国运。”
    西乡隆盛等西南藩诸人的观点已经有了‘大亚细亚主义’的萌芽，只是把主导地位的小鬼子换成了大中华。
    “诸君多有留学英吉利，旅游欧美之人，岂不知我黄种人之于西土，到处受人排斥，遭人厌恶？白人之所谓世界，不包涵我等之所居东土。东方之文化与西方之文明，两不相交，今西盛东衰，西方之文明即欲吞之我东方之文化也。灭我文种，化人为夷。
    西土白人之所谓人道，不待遇居于东土之黄人。
    而东京之政府，蛊惑天皇，以日本迄今之外交，皆欧美鬼畜保障远东利益之守门犬。何不速为觉悟，于政治、文化、宗教、思想、经济，与中国为天然之联络，即而为一？”
    别府晋介的言论让对西南藩敌视深重的东乡平八郎也为之无言。日本今日之内讧，已经不只是阶层利益的区分，更是两种‘强国’思想的区分和争斗。虽然后者似乎还在酝酿之中，前者的色彩依旧十分的深重。但对于别府晋介这种西南藩军之高层而言，却看的相当清晰。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清晰。东乡平八郎绝对不知道，为了别府晋介口中的那些话，当初的西南藩军内部之间发生过多么激烈剧烈的碰撞和争吵。
    毕竟刘暹借西南藩牵制日本东京政府的用意十分明了。而西南藩军内部绝对有着很多的‘爱国者’。为了让西南藩军自身不彼此分裂，别府晋介口中的那番言论和思想，重要性真的太大太大了。
    当然，这跟刘暹起兵以后，军事进展之迅速，秦军规模扩大之触目惊心，也有着很直接的关系。
    在别府晋介口中的思想、言论形成‘路线’的时间里，秦军的壮大和中国的快速发展，为这条‘路线’提供了最可靠的现实支持。
    别府晋介的言论并没有避开英国人，他的话很快就被传到了海峡殖民地总督的手中，然后漂洋过海被电线传到了香港、北京、东京和伦敦。
    ……
    夜已经深了，北京城已经是一片静谧，大多数居民都已经入睡，除了夜间巡哨的警察和士兵，街道上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冷清。
    这时，一辆马车从黑乎乎的道上驶了过来，车上的主人是郭嵩焘。
    此去赴宴，郭嵩焘是应沈桂芬的邀请，去他府上鉴定几本唐宋朝古书的。作为业余爱好之一，郭嵩焘很喜欢收藏古书。或是说所有的人文墨客，都喜欢收藏古书。
    说是去鉴赏，实际上这是一种变样儿的交际应酬。沈桂芬可不是那些过气了的‘满清遗老’，他是现下的民政部长，并且入阁，排名还在郭嵩焘这个外交部长之上。而且沈桂芬是清朝掌握中央实权的第一汉人，所谓“同光中兴”的第一代宰相。
    满清在发捻以前，汉人无真执政者，沈桂芬实是汉人掌军机政权之嚆矢。其后才是李鸿章、翁同酥等人。
    这次邀请郭嵩焘，除了在书斋确实欣赏了基本唐宋古书之外，剩下的时间基本上是在闲聊，而今天他们的主要话题，就是新加坡时间对中日、中英等关系之影响。
    日本东京政府和西南藩军已经正式开战，但英国人除了高嗓门的吼了两声，似乎并无大的举动。时间已经两天了，威妥玛、罗淑亚等并无其他的动作，这让很多原本忧心仲忡的中央大员和内阁大佬都松了一口气。新加坡事件干的太红果果了！
    外交部在这场风波之中，是以不变应万变，现在郭嵩焘更可以拿出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从容了。当下午接到沈桂芬的邀请之后，他便前往沈府，放下心思，用一种相对轻松的态度聊聊天，交换交换对些时事的看法和见解。
    政治从来不是单个人能玩起的。既然进了官场，就要早一些‘志同道合’之友。沈桂芬、郭嵩焘这些前清老人，先天上就有着深重‘友情’。
    现今之内阁，范德榜等人大权操纵，老人们不抱团似也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