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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绣一直在等张正勋的电话,一连三天,他如同消失了一般。锦绣有些拗不住,怕自己主动与他联系,把他的电话从手机里删掉,还清除了所有的通话记录。她觉得他们现在走到了一个关卡,过不过得去是一码事,另一码事是——这次的输赢将决定着他们在今后的恋爱中的地位。谁主动,谁就输了。苏九久安心养胎,足不出户,需要什么就给锦绣打电话,锦绣给她送过去。其实锦绣真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了。
    她们身体里那么多的爱需要释放出来,只欠一个机会。孩子很好,可以从侧面体现人性的光辉,甚至是一种大爱的精神。她们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男孩叫苏拾立,女孩叫苏拾真。苏九久是苏家的第九代,名字中间用数表示辈,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据苏九久的母亲说,如不在中间取数,孩子将来会没出息。这并不是前人的诅咒,而是曾有高僧说,苏家世世代代做事缺章法,数三教九流之辈,若想登堂入室出人头地,必得在名字中加了数字,意为“心中有数”。苏家听后,立即为刚出生的孩子取名为“苏一其”,果然,苏一其不到十八岁,便中了一功名。后来苏一其的孩子苏小二,也是十八岁不到便成了四川有名的茶商,据祖谱记载他家的后花园约有175英亩,他只作散步用。也正是他,把在名字中取数立成了规矩,和家法捆在一起,谁敢破便是大逆不道,想灭了苏家的兴旺。当时苏九久听了只笑她母亲愚昧,但真轮到她自己,还是有点拿捏不准。她受到新旧思想的冲突,半推半就,嫌“十”写出来不气派,改成大写的“拾”,既没有破规矩,还升了一点格调。锦绣觉得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单从苏九久看,即便有个“九”,她还不是照样乱了章法,她还不信这孩子以后能乱得过她。
    锦绣的母亲回来了,人黑了,也瘦了,像是下乡插队回来的知青,整个被榨得焦干,木杵杵地往那里一站,都是蹉跎岁月留下来的一抹触目惊心的印记。她见人就说,还是成都好,一出去才晓得成都真是好。便说明,这趟她还是吃了不少苦,光是火车来火车去的,这时长加起来就有上百个小时,人都给颠老了。她听说了苏九久的事情,炖了只鸡去看她。苏九久家里人一直在青城山养老,也没敢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怕是他们接受不了,跑上来同那男人闹。要是闹,岂不是在扇苏九久的嘴巴,本就是她自作孽罪自然应当自己来受。她兀自行事,被单脏了塞进洗衣机也没力气洗,躺在床上一动就想吐,好几天只勉强喝点稀饭。锦绣的母亲揾了把她的脸,把她嘴边的污秽物揾在自己的手绢上,又把手绢对折了两下,揩了揩眼角的泪,是煽情过了头,叫人看了想换台。苏九久也陪着她把戏演下去,伸手抚摩着她的胳膊,唤了声:“阿姨。”锦绣的母亲说:“别叫阿姨了,叫起来有距离,叫我安姐吧,我看你都不知道我原本姓安。”锦绣的母亲原本姓安,叫安若苓,名字听起来有些小姐气,实则是从乡下嫁来城里的。不过她一点乡下人的样子也没有,她那个年代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却也侥幸读到一些书。她父亲原本只是城里一所学校的初中部化学老师,只是家里有人在台湾那边,具体是什么人,他也搞不清楚,因为搞不清楚便有隐瞒的嫌疑,甚至是通敌,这罪名可非同小可,安若苓的母亲立即与他划清了界限,揭发他曾收听过敌台,一个月的隔离审察后,他被下放到乡下。安若苓是牵着他的衣袖一路颠簸着去的,睡睡醒醒好几回。末了到家,家只是几匹砖和几把竹子,房子要靠他们自己搭。父亲搭了两天一夜,安若苓一直在旁边帮手,递点什么东西,父亲踩在椅子上砌砖,往下一看,安若苓踮着脚,把砖头举过头,一双胳臂不停地发抖,快要有些支撑不住。他父亲接过砖,说:“你休息一下,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安若苓摇头,背着手,他父亲说:“听话,爸爸一个人能行。”安若苓还是摇头。她父亲想,砖竟比安若苓的头还大。眼泪突然就出来了,伏在墙上哭了好一会儿。父亲把书绑在身上偷偷带了来,一直藏在墙里,他砌墙的时候特地留了几个空隙。安若苓时常搭着凳子,抽出砖,取出书都拿来读。父亲看见了,二话不说便拿起扫帚跟着她打,扯着嗓子骂道:“你还要走你父亲的路是吗?这路是好走的吗?”打不到几下他便歇了气,坐在门槛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抓挠,他本就年轻,看上去像个失意青年。安若苓过来蹲在他面前,用手撑着大圆脸,肉都往上面堆,眼睛被挤得很小,只剩一对眼珠子冒着光,他望向她,想她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能去承载一个时代的苦难。他问她:“饿了吗?”安若苓点点头,她父亲说:“那我给你下面吃吧。”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十三年,文化大革命没闹那么久,只是他父亲再也不想回去了。安若苓就跟着他在黄土地上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她觉得自己还未年轻,就已经老了。直到遇见锦绣的父亲程成。程成很好,才一个月,就给她办好了回城的手续,还在城里给她找到一份工作。她也没给父亲讲太多,打包好行李就跟着他走,现在回忆起来,就跟逃命似的,父亲穿着红色的背心,背心上都是洞,站在村口,因为长期下田干活背有些佝偻,安若苓硬是一眼也没回头去看,一看就要流下泪来。城里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车水马龙的看得人心发慌,她突然有些理解父亲。有好些年她不理解父亲,跟他闹别扭,说:“明明可以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她父亲只是剥花生下酒,充耳不闻。安若苓这才明白,父亲是怕了,这个城市再也不属于他了。安姐问苏九久:“几个月了?”苏九久说:“快四个月了,害得厉害。”安姐说:“多半是个儿子,儿子才这么作弄人。”苏九久蹙着眉,道:“要真是儿子,我倒还不想要了。”安姐问:“为什么?”苏九久说:“生下来只会害人。”安姐笑道:“生女儿哪里好,看看我们几个,哪个活得像个人样,好处都让男人给占完了,你还想生个女儿下来接着吃苦哇?”安姐喂她喝了汤,跟她聊了一些知心话,三下两下把那孩子父亲的名字及家庭住址给套了出来。她在心里暗暗有了个计划,也没跟锦绣商量,商量了也没用,她是铁了心地要帮苏九久讨一个名分。与其说是帮苏九久,不如说是帮她自己,这事做漂亮了,于她也有好处,有好些人开始在背后说她只是徒有虚名,光有一张嘴皮子,未曾真正地去解决过什么问题,现在可好,苏九久的事,正好是她体现自我价值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