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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323节

      王雱说道:“哦?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其实蜀中就是例子,如今那里千人耕,万人食,务农之人,不过十一。”
    “更多的人口,从事冶金,制盐,陶瓷,酿酒,制茶,制糖,建筑,车船,运输,商贸,已经是繁华的事实。”
    “是不是好事?当然是好事,这说明有限的土地,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
    “但是用辩证的说法,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正反两面,这种做法有什么弊端?”
    “千人力耕,万人足食,反过来说,一旦出现水涝,导致粮食不足的话,本来千人的问题,就变成了万人的问题!放大了十倍!”
    “因此越是这样的地方,农业越是重中之重,必须保证产出稳定,方才有后来这些的基础!”
    “蜀中自灌口修成,千年来开挖引渠,如今在川西平原,已经建成完善的水网。”
    “川中稳定数百年,土地归属之权纷繁芜杂,地块权领早就分割得支离破碎,因此平原之上,兼并的难度非常大,这就变相地保护了自耕农的土地所有权。”
    “蜀中气候适宜,一年可以种植两季,加上梯田开发,优良稻种引进,各地发放青苗贷扶持,招引流人发掘隐户,除了官府设置的常平仓,还有各大商号的私仓,所有这些,保证了蜀中农业产出的相对稳定,这才有了解放人力的基础。”
    “无农不稳,这是一切的前提。”
    王安石点头:“朝中诸公,目光多为蜀中近利吸引,论及蜀政,每每以工商为重,却忽略了明润你耗时十年,利在千秋的《西南农书》。来,敬你一杯。”
    王雱这才反应过来,一说起苏明润,首先便是他堪比陶朱公的挣钱手段,要不就是他逆天的运气和好人缘,却都因他年轻,往往忽略了他的综合素质。
    王雱暗自下了决心,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
    王安石和苏油喝了一杯,这才说道:“明润,大宋如今看是承平百年,其实早已危机四伏,三冗之重,朝廷诸公早有见识,只可惜没有解决方案,此番赴阙,明润可有对朝廷的建言?”
    苏油对王安石道:“王公可有建言?”
    王安石叹道:“其实说白了,就是刷清吏治,开源节流而已。”
    苏油说道:“话虽是如此,然施行起来确实不易,以蜀中千年来良好的基础,从只能使用铁钱,甚至以物易物,到如今蜀钞流转,也经历了整整十多年。”
    “这中间还开出了几处大盐井,加上朝廷未在蜀中实施茶榷,酒榷,方才有了如此大好的局面,其余地方……难啊……”
    王雱觉得苏油的大名就是来自蜀中之治,蜀中之治的主要原因就是来自刚刚那两条,因此苏油只是捡了大便宜,当不起这么大的名声,都是历任蜀中转运使给眉山人喂饱了吹嘘出来的。
    他也看不上蜀中这一套,说道:“用商君之法,令行禁止,何愁不治?”
    苏油有些无语:“元泽兄,商君之世,秦国百姓愚鲁,政治简要。生产方式单一,只需要量授井田,军功立身,一切迎刃而解。”
    “如今已是千年之下,就如我刚刚所说,国家发展士民分工都非常仔细,不是简单粗暴一刀切就可以完成的。”
    “简单举个例子,远不说先秦,就说开元之初,国家数十万贯,便足供流转。可看看现在,就渭州那种不是上郡的地方,一年榷场都不下六十万贯。”
    “汴京周围,聚集的人口有多少以农为业的?如果一刀切,将这些人都打发下乡,到河北种地去,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可问题是,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王雱冷笑道:“要是今上与力,还不是一道诏书的事情?三尺刀下,会有什么后果?”
    苏油笑道:“那恐怕这三尺刀,首先就落到王兄脖子上。所以要按我说,先选取一个突破点,使大多数人都能够接受,从小处慢慢做起来,坚持不懈下去,逐渐扩大影响区域,方是正途。”
    王雱摇头:“还是你理工之学螺旋式发展那一套,大宋如今沉疴深重,必须用虎狼猛药才行。”
    “理工之法我也看过,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才是最短,那明明能够直线提升,为何偏一定要走螺旋?”
    “如以明润之法,只怕疆图日蹙,国用无余,一旦有灾荒,兵事,就是覆国之危!”
    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苏油没想到王雱言辞这么便给,硬是一下子愣住了。
    王安石趁机打断了两人的争执:“这些议论,不要说出去,老夫与明润尚未叩阙,却在指点国政,让人知道了,怕还要嘲笑我们希图宰执之位,癫燥狂悖呢。”
    于是苏油将话题引到诗词上,宴席气氛重新好转。
    第四百七十五章 谁改变谁
    苏油设计的餐桌很巧妙,桌面上还有一个圆台,菜品放在圆台上,轻轻一推就会转动。
    王安石只吃自己面前的那道菜,这个典故后世也是出名的,因此苏油每每待他下筷,便轻轻推一下桌面,将另一盘菜换到他身前。
    王安石是经学大家,如今的大宋读书人,都在努力从儒家典籍中提取出理论体系。
    关中开气理之先;蜀学重情务实,兼收释老;而王安石的性情论,与蜀学颇有相通之处,明确提出性情一体。
    王学认为,喜怒哀乐好恶欲,这些与生俱来,并无善恶;然后在受到外界刺激之后表现出来的,见于行为,这就是情。
    而王安石的思想核心,以《易》为发端,这也是苏油当年摸中脉门,能够高中探花的原因。
    不过王学中的五行论,正在被蜀学的元素论冲击,而且多年下来,元素论还开始隐隐占据上风。
    这是苏油巧妙的安排,秉承一向扮猪吃老虎的性格,他并不将之称之为冲击,而成为——细化。
    比如金,人类认识到现在,不再是几种常见的东西,而应当称为金属。
    几种简单的特性已经不足以概述这个元素门类了,其化学反应过程,昭示着物质转化的复杂性,因此五行元气说就需要加以细化和纠正。
    而这种复杂性,更加符合宋人的思想习惯——不容易明白的东西,它必定是复杂的;复杂的东西,它必定是值得研究的;值得研究的东西,它必定是好的有用的,或者说可以拿出来装逼的。
    这就是当今宋代士大夫的普遍思路逻辑。
    在思想方面,不论关中,蜀中,江南,继承范仲淹“庆历新学”思想,主张气理为先,反对浮华不实,这方面都是奉行不悖的,所以大家谈论的大基础基本一致。
    桌上的都是精英,只要不聊政治,这谈兴起来,那是收都收不住。
    于是一聊就聊到了傍晚,苏油本来只安排了一顿宴席的,这下变成了两顿。
    眼看就要掌灯了,苏油才送三人回到自己船上。
    王安石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哑,吩咐夫人吴氏送来汤饮。
    王雱说道:“蜀人尚奢侈,今日算是见识了,苏家饮食果然精致。”
    王安礼对苏油的印象非常好:“苏明润说这不叫奢侈,每个人都有权利让自己生活得更好。所谓美食精器,人人所好,虽夫子不免。”
    “如果自己对世人的贡献,匹配得上它们,这份享受,就是合情合理;”
    “如果匹配得上还节俭用度,去救济他人,这就是情之上者,是圣贤的作为;”
    “如果匹配不上,为了这份享受去巧取豪夺,乃情之下者,那才叫侈欲。”
    王雱嗤之以鼻:“如此说法,那蜀中商贾亦可成圣贤了?”
    王安礼说道:“蜀学就是为商贾张目。按他们的说法,夫子有教无类,就是希图人人皆成圣贤,否则还费力教化世人干什么呢?”
    王雱笑道:“要商贾克制欲望,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王安石说道:“对,矛盾,但是这个矛盾却是蜀学的核心。他们认为,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在矛盾中产生的。而且矛盾本身是永远存在的,只不过在发展过程中,新的不断代替旧的而已。”
    王雱大惊:“新故相除!这……这是剽窃父亲的思想!”
    王安石深深看了他一眼:“天下智者所虑,大抵相同。而且苏明润这套理论,比为父的更加深刻和完善,怎么是剽窃?最多算是殊途同归。而且他的理论更加坚实,几不可攻,雱儿,这种话休得出口,惹方家耻笑。”
    王安礼有些担忧:“蜀学与关学,洛学,如今算是同气连枝。渭州学宫里,张横渠和李复正在士人中大力推广,吕氏兄弟在乡间推行乡约,眉山苏氏,在西南影响巨大……大哥,要是苏明润与我们不同道……今天是不是交浅言深了?”
    王安石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信能说出这等振聋发聩之言的人,会是心思诡谲之辈。”
    “苏明润这六年仕途,不是早就能说明问题了吗?在大宋最艰难的地方大展拳脚,还成绩斐然,堪称当世能臣。”
    王安礼叹了口气:“现在还说不上,身在荒鄙,身边没有牵缠,这能臣只能算半个。在纷杂的朝堂之上还能走得稳,方当得起能臣之誉,不过少年人才,是肯定的了……”
    吴氏端着汤饮过来了:“父子兄弟都收收兴吧,苏明润这是施了啥法,这还收不住了带过船来?”
    王安石端起汤饮,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以往席面菜品看着丰富,好像也没吃到几样,怎么今日苏明润治的宴席,给我感觉不同?”
    王安礼和王雱就窃笑。
    这时候老仆进来了:“禀学士,那边县君给大娘送来一件礼物,是张餐桌,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王安礼和王雱立刻开口:“收!必须收!”
    ……
    苏油这时候也有些嗓子哑:“今天嗓子好像有问题。”
    石薇端着一盏茶过来:“把这清咽茶喝了,你也没想想今天说了多少话。”
    苏油有些纳闷:“说了很多吗?”
    张麒在一边偷笑:“你们的嘴就没有停过。”
    苏油问几个小的:“王家人也算是时代精英了,观感如何?”
    张麒说道:“俩老头没觉得啥,那位公子不错,是勾栏里姐儿最喜欢的类型。”
    苏油问道:“你是不是很羡慕?”
    张麒不敢说话了,上次被苏油抓到,发配去青唐跑了一年贸易,好不容易才变白回来。
    种谊说道:“嗯,话挺多,也都挺能吃。”
    苏油翻着白眼:“这叫思想的碰撞,充满了激情与火花……元贞,你怎么看?”
    苏元贞今天没有露面,这也是苏油故意安排的,这娃还没有通过科举,不能让他和王安石有任何瓜葛。
    苏小妹传来消息,说明年太学可能要增设生员,苏油准备让苏元贞去趁饭,啊不,趁名声,为科举做准备。
    欧阳修走了,如今汴京文坛大佬就是司马光,王珪。科举刚过去,接下来朝廷要起政争,最好以小白身份参考,谁的标签都别贴。
    苏元贞一直在偷听,如今他的眼界见识也有了些格局,想了想说道:“介甫先生的气度令人佩服,不过似乎有些刚愎;和甫先生倒是洵洵然颇有儒者涵养;至于那王元泽,处处欲与明润你争胜机锋,这是将你视作了对手。我倒是好奇了,他有何等建树,敢与你大言?”
    苏油摆了摆手笑道:“学术讨论嘛,不要带上偏见和攻击。王元泽也是经学上难得的天才,就是气度局促了一些。”
    苏元贞问道:“明润,今日之谈,是不是……交浅言深了?”
    苏油不以为意:“王学士人品气节举世所推,这方面不用担心。”
    说完又叹气:“也不是交浅言深啊,是想着看看能不能改变一下他的思路,现在看来……”
    苏元贞问道:“如何?”
    苏油失笑:“是我想多了,快五十岁的夫子,思想体系早经过万千打磨,坚不可摧牢不可破……他改变我的思路还差不多。”
    ……
    汴京,韩琦即将出判相州,这才入宫奏对。
    作为皇帝,对权势过大的臣子,赵顼当然要进行调整,这是皇帝的本能。
    对韩琦的政治能力,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也。苏油认为韩琦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