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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355节

      三万蜀军从鲜于仲通身后一直延伸,旌旗蔽日,浩浩荡荡一眼不见尽头,见蜀军的精气神颇为饱满,个头和气势虽然比安西军有些不足,但也算是一支精锐之师了。
    顾青眨了眨眼,指着鲜于仲通的身后笑道:“鲜于伯伯麾下将士雄壮威武,晚辈心羡不已。”
    鲜于仲通大笑道:“与贤侄的安西军相比,老夫麾下这些杀才可真拿不上台面,贤侄如此说法可是在讽刺老夫?”
    这话倒也不是鲜于仲通谦虚,而是此刻站在大营辕门前,数千安西军以诸侯礼列阵相迎,鲜于仲通任节度使多年,刚接近辕门便迎面感受到一股凌厉直冲云霄的肃杀气势,虽然安西军阵列中无人出声,但那股气势却实实在在犹如一柄钢刀在他脸颊上刮来刮去。
    鲜于仲通表面上与顾青谈笑风生,然而浑身已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暗暗惊叹于安西军之骁勇凶悍,果然名不虚传,军中每个人都像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饿虎,随时能将任何敌人撕咬成碎片。
    这样的感受,鲜于仲通在自己麾下的蜀军将士身上可从未感受过。
    顾青能统领这支虎狼之师,足可见本事不小。
    鲜于仲通暗暗惊叹时,顾青也在打量着他背后的蜀军,心中也在暗暗揣测。
    顾青不知道鲜于仲通率军与他会师的目的是什么,按理说大家都是各自不同的军镇边军,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指挥权,如何平叛,如何行止,节度使可与麾下将领商议后决定,在这个纷乱的时节,甚至都不必请示天子旨意,自主性非常高。
    鲜于仲通率三万蜀军来会师,难不成是打算在安西军背后避战,然后不声不响捡便宜?
    顾青不动声色地与鲜于仲通聊了半晌,然后才主动邀请鲜于仲通入营。
    站在身后迎客的常忠朝队列大吼一声:“让!行礼!”
    数千安西军将士的队列忽然迅速地朝左右分开,轰的一声,让出了辕门直通大营的一条宽阔大道,然后数千将士一齐按刀躬身,朝鲜于仲通行了一个军中的按刀礼。
    巨大的动静将鲜于仲通吓了一跳,面色刷地变白了,刚才那一瞬,鲜于仲通有了一种进入千军万马埋伏的恐惧感,明明是礼貌的行礼,却仿佛被刀剑加颈,感觉自己的脖子离刀锋只有一寸距离。
    就连顾青也被动静吓了一跳,然后迅速转身,想也不想便一脚踹向常忠,骂道:“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作甚?吓到我了知道吗?让他们都滚蛋!”
    常忠挨了一脚,嘿嘿讪笑,识趣地领着将士们回营。
    鲜于仲通见顾青对这些魁梧的军伍汉子如此粗鲁的做派,而将士们却丝毫不见怨恼之色,就好像一个威严的家长不轻不重打了顽童一记屁股似的,举止很随意。
    被顾青呵斥“滚蛋”的将士们灰溜溜地离开,人群还夹杂着笑声,鲜于仲通隐隐有一种整个安西军其实是一个庞大的家庭的错觉,每个人都是家庭中的一员,每个人都是亲人,打打骂骂寻常事,一旦有了外敌便一致对外拼命。
    鲜于仲通将顾青刚才的动作记在心里,他预感自己押对宝了,从刚才的动作看得出,顾青对这支虎狼之师有绝对的掌控权,他在军中的威望之高,不是自己能比的。
    三万蜀军在紧邻安西军大营之旁扎营,鲜于仲通领十余名蜀军将领入安西军大营帅帐。
    直到这时,顾青才期盼地在蜀军将领的人群中找来找去,最后目光落在一张熟悉又透着几分陌生的脸庞上,二人目光相遇,同时露出了笑容。
    不顾鲜于仲通和蜀军将领等候,顾青径自走到宋根生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不错,像个人物了,比当年那个青城县令明显强了许多。”
    宋根生眼眶含泪,脸上带笑,然后躬身行礼:“下官剑南道节府行军司马拜见……”
    话没说完,顾青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拳头在他头顶上使劲钻啊钻,钻得宋根生惨叫不已,顾青却大笑道:“屁大个官儿,跟我来官场这一套,你有资格跟我行礼吗?你拜个屁拜!”
    拳头钻脑袋其实是很疼的,宋根生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上官将领盯着,犹自惨叫不停,大声道:“我错了,你快松手!头疼,头疼死了!”
    鲜于仲通和蜀军将领们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笑闹,鲜于仲通目光闪动,虽然明知二人的关系,但一见面却这般亲密打闹,看来二人的关系比他想象中的更亲密,绝不仅仅是同乡好友那么简单。
    而蜀军将领们却惊呆了,没想到平日没什么存在感的宋司马,居然跟安西军主帅顾县公相识,而且看样子关系非常近,几乎与亲兄弟没两样。
    然后将领们立马开始回忆反省,思索自己有没有得罪过这位行军司马,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家居然有如此强硬的背景,服了服了。
    二人打闹许久,浑然不顾蜀军将领怪异的目光,最后二人喘着粗气停下来,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蜀军初来乍到,你是行军司马,必有许多事情要忙,先办正事,晚间你来我帅帐,咱们好好喝顿酒。”
    鲜于仲通急忙上前道:“贤侄与宋司马数年未见,当然应该略叙旧情,把臂言欢,扎营安顿之事,我蜀军中自有人去做。”
    说着鲜于仲通叫来节府判官,吩咐他暂代宋根生之职,安排扎营之事。
    宋根生委实比当年变了很多,他不再矫情于小节,而是很痛快地谢过鲜于仲通,于是顾青勾着宋根生的脖子,领着鲜于仲通与蜀军将领入大营帅帐。
    今日安西军帅帐内破例设酒宴,军中将领与蜀军将领相识相聚,顾青左边坐着宋根生,右边坐着鲜于仲通,酒菜上桌,众人谈笑风生。
    敬了客人三盏酒后,顾青回到桌边,拍着宋根生的肩膀道:“在剑南道节府当官如何?若觉得不爽利,索性来我安西军,先从司马干起,这几年平叛之战正是好时机,你给我立几个功劳,我保举你升官,升大官。”
    宋根生还没说话,鲜于仲通急忙道:“贤侄,贤侄且慢!你虽与宋司马是同乡知己,但君子不可夺人所爱,老夫的节府诸多大小事宜都要倚仗宋司马处置办理,贤侄不可将他带走。”
    顾青斜眼一瞥,哼了哼道:“鲜于伯伯,你的节府升官太慢了,宋根生在你麾下干了多少年,还只是个小小司马,分明是你不够重视他。”
    鲜于仲通苦笑道:“贤侄,讲点道理行吗?宋根生来我剑南道节府任司马还不到一年,就算升官也没那么快,上下芸芸众口难掩,贤侄也不希望宋根生名声有污点吧?”
    顾青哈哈笑道:“我不信你。根生,你说,留在剑南军还是来我安西军?”
    宋根生微微一笑,道:“鲜于节帅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忘恩负义,往后还是留在剑南军吧。”
    鲜于仲通喜道:“宋贤侄果真是高义之人,你不负老夫,老夫断不会负你。”
    留住宋根生倒不是鲜于仲通有情有义,而是他已看出宋根生与顾青关系匪浅,对鲜于仲通来说,宋根生是他与顾青之间联系紧密的一根重要纽带,这根纽带若被顾青收回去了,往后他与顾青的联系恐怕基本消失了。
    如此粗壮的一根肥大腿,怎能不联系呢?
    所以,纽带必须留住。
    见宋根生执意留在剑南军,顾青也无法勉强,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
    酒宴的气氛渐渐热烈,蜀军将领远来是客,安西军众将得了顾青吩咐,自然不会冷落客人,于是两军将领之间互相敬酒,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人声鼎沸嘈杂,顾青却扭过头与宋根生私聊起来。
    “石桥村一切都好吗?冯阿翁身子如何?”
    宋根生笑道:“都好,村里有瓷窑,虽是战乱时节,大家的生计都不错,村里大多数人都发财了。”
    顾青哦了一声,然后打量着他,道:“你与秀儿还好吗?”
    “还好,我这次随军勤王,已将秀儿送回了石桥村。”
    “你与秀儿可有孩子?”
    宋根生叹气道:“平日公务繁忙,成亲几年了,秀儿的肚皮还不见动静……”
    顾青一脸慈祥地道:“你还要多努力呀,早点让秀儿怀上,我等着抱孙子等很久了……”
    “嗯?”宋根生愕然。
    顾青面不改色地改口:“我等抱义子等很久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利益勾兑
    好友之间相处久了,很容易让感情变质,从兄弟情升华到父子情。
    这种感受大约住过学生宿舍给舍友带过饭的人都会有,每次逼不得已给舍友带饭时,都会自我催眠,就当是养育了一群儿子,希望他们长大后会懂得孝顺。
    顾青对宋根生也是如此。
    何时产生了这种父子情呢?大约是抢了丁家兄弟的房子后,顾青渐渐富裕,而宋根生经常跑来蹭肉吃,那时整个村都很穷,都缺肉吃,看着宋根生狼吞虎咽的模样,顾青打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
    从那以后,有顾青一口吃的,绝不让宋根生饿着。
    世上除了父爱,还有哪种感情会如此真挚?
    帅帐内众将互相敬酒,后来两军将领渐渐演变成拼酒。
    顾青没理那群疯子,低声与宋根生说着私密话。
    “蜀地没被战乱波及,村里仍如往常般平静,只是瓷窑产出的瓷器有些影响,关中和北方的买卖线路停了,冯阿翁决定将瓷器的大部分运去安西龟兹城。”
    顾青笑赞道:“是个好主意,冯阿翁倒是颇具变通之人,村里的事交给他放心。”
    宋根生笑了笑,又道:“村里的人口比往年多了,外村的都想迁居到咱们村来,冯阿翁倒也不反对,他说石桥村难得风云际会出了你这个大人物,以后要成为青城县的大村,于是那些想迁居来的人冯阿翁大多不反对。”
    “不过他也对那些外村人开出了条件,那就是要能吃苦耐劳,做工也好,种地也好,不准偷懒,孩童也要勤奋,每日读书和操练风雨无阻,若发现偷懒的便赶出去。”
    宋根生笑道:“村里变化很大,比你走的时候大了很多,有些劣等田被填了作为宅地,村里的产业也不仅仅只是瓷窑,冯阿翁与村民商量后,决定每家每户养鸡养鸭,鸡鸭养肥后送去城里卖掉,也算一笔收入……”
    顾青眼睛一亮,笑意更深了。
    没想到冯阿翁居然有这等本事,村里耕地不够用,索性就发展农副产业,换了一千年后,妥妥的老谋深算的老支书。
    宋根生看着他道:“叛乱平定后,你应该回村里看看,大家都想着你呢。你在长安和安西的一举一动,村里人都打听了,听说你晋爵,村民们高兴得摆了三天酒席,后来听说你当了节度使,领数万精锐之师,村里那一阵尚武之风盛行,人人习武,学得文武艺皆以入你帐下当兵为志……”
    “你是石桥村的榜样,也是石桥村的荣耀,回去看看吧,大家都想你了。你曾经住的房子每天都有人打扫,你亡故的双亲也被大家选了个风水最好的地方立了一个衣冠冢,尽管都知道你父母其实只是石桥村的过客,但冯阿翁很固执地坚持你父母就是石桥村的人,他们甚至修了一个顾家祠堂……”
    宋根生叹道:“大家都不愿把你当成村里的过客,都希望你把石桥村当成自己真正的故乡,但愿你也莫将自己当过客,你是有故乡的人。”
    顾青沉默许久,忍住心头翻涌的感动,端杯饮尽一盏酒,轻轻地道:“我早已将石桥村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江湖之远,庙堂之高,终非我愿,此间事了,我会回去叶落归根。”
    说完顾青又停顿了。
    “此间事了”四个字,说来轻松,可它却是多少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目标。每天总在想着“此间事了”,因为它代表着真正随心所欲的自由,然而人在俗世,如入樊笼,世事纷杂如乱麻,此生如何事了?
    还没来得及从纷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旁边的鲜于仲通却忍不住凑了过来。
    “贤侄啊,你们叙旧不妨等晚上,老夫这里倒是有件事想请贤侄考虑……”
    顾青顿时回过神,恢复了精明冷静之色,笑道:“鲜于伯伯有话尽管直说,你我之间不需客套。”
    鲜于仲通嗯了一声,捋须道:“老夫这次领三万剑南军出蜀,本是想勤王驰援,然而刚入关中便得知长安已被安贼叛军所占,天子已往西南巡幸,贤侄面前老夫也不粉饰,老夫是文人,对领兵征战一道不甚擅长,三万将士若由老夫来统领,迟早步战国赵括之后尘,老夫实不忍心将三万将士带进鬼门关……”
    顾青眼睛眨了眨,心中大约明白鲜于仲通的意思,但仍一脸迷茫状道:“鲜于伯伯的意思是……”
    “老夫在蜀中益州时便听说贤侄种种传奇事迹,这些年贤侄统领安西军在西域大放异彩,入玉门关平叛后更是三战三捷,老夫适才在大营外见安西军将士之雄壮威武,确是一支虎狼之师,老夫的意思是……若贤侄不弃,老夫想将三万蜀军暂托贤侄,老夫跟在贤侄帐下聊附骥尾,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顾青急忙摇头道:“不可不可,鲜于伯伯折煞我也,我是安西节度使,无权调动剑南道蜀军,若被朝中御史知道,就算是时局纷乱,我也免不了被狠狠参一本,再说,我军中亦有监军,实在不宜授人于柄……”
    鲜于仲通苦心劝道:“这些都是小事,咱们可对外宣传是两军合兵平叛,老夫是剑南道节度使,两位节度使都在同一个大营,所发将令自然是你我联名,朝中那些耍嘴皮子的言官说不了什么,就算是你军中的监军也拿不了你的把柄。”
    顾青嘴上拒绝,其实内心是非常喜悦的,正是打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若三万蜀军归于自己麾下,那么自己能调动的军队便有八万余了,已经勉强能够与安禄山的叛军正面相抗。
    只是两军合一弊端也不少,首先是指挥问题,蜀军毕竟不是自己的麾下,若出现指挥不动的情况,鲜于仲通也无法每次都弹压下去,其次确实是授人于柄的问题,当自己的麾下将士规模已有八万,李隆基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会不会觉得大唐又多了一个安禄山之辈?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后勤补给。
    如今顾青养五万安西军都有些吃力了,蜀军远道而来,看他们的后军辎重,也不像是粮草充足的样子,顾青肩上若再多承担三万人的吃喝,那时就算他每天去青楼接客,每天接一百个富婆也养不起八万人的军队……
    再说,童男身已失,大约是卖不出好价钱了,就连皇甫思思最近都不给钱了,白嫖得理直气壮,顾青终归是男人要面子,每次事后也不好意思跟她提买单的事……
    想到这里,顾青忽然感动了自己。
    如果安西军将士有良心的话,应该学石桥村一样给自己立个流动性祠堂带着跑,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修来一位如此无私奉献的主帅,忍辱负重不惜卖身来换取他们的身上衣,口中食。
    “贤侄,贤侄!”鲜于仲通唤醒了顾青的自我感动情绪,好奇地道:“贤侄为何眼眶发红?”
    顾青吸了吸鼻子,笑道:“想到我大唐王师平叛的力量越来越壮大,故而喜极而泣,收复大唐江山有望,我等忠臣不负天恩,忠义可全矣。”
    口号喊得响亮,鲜于仲通不禁正襟危坐,面朝西南方向遥遥拱手:“贤侄所言甚是,乱世板荡见忠臣,老夫与贤侄当仁不让,对得起天子,也对得起大唐社稷。”
    顾青严肃点头,心中却不由有些同情鲜于仲通。
    你若是知道我这些年在打着什么主意,只怕你立马就会拔剑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