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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199节

      这些话纵然不说,边令诚也会照办,监军的职责便是监管监视,从天宝六年高仙芝破小勃律夺石堡城一战开始,边令诚与高仙芝的关系便是互相牵制互相掣肘,不相爱,但相杀。
    而书信的最后几段话,却让边令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书信最后几段,李隆基叮嘱他对顾青也要有所牵制和监督,勿使顾青夺高仙芝之权后恣意妄为,严密注意顾青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长安禀奏。
    “顾青……竟也被陛下猜疑?”边令诚半晌没回神,接着桀桀怪笑起来。
    “他不是说他颇受宠信吗?哈哈,我还一直奇怪,陛下怎么可能对一个年轻臣子宠信到如此地步,原来他的圣眷也不怎么牢靠,哈哈!”边令诚笑得很开心,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笑了很久,边令诚似乎笑累了,敛了笑声后,神情忽然变得感慨起来:“果真是圣心难测呀,对救命恩人都……”
    对救命恩人尚且如此,那么陛下如何看待他这个安西都护府的监军?
    边令诚不由为自己感到悲哀。
    或许,在陛下的心里,自己连条狗都不如吧。
    讽刺的是,这条狗明知自己是条狗,却还是不得不露出狗一样谄媚的笑容,为主人尽心办事,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自己这条狗特别听话特别乖巧,主人特别喜欢呢,事办完后主人一定会赏一根大骨头,绝不会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接到这份密旨后,边令诚的胆气忽然壮了。
    一边是自家人的语气严厉训斥的密旨,另一边却是表面恩宠,背地却提防的宠臣,两厢比较,边令诚忽然发觉自己的底气并不比顾青差。
    流水的节度使,铁打的监军。
    无论谁是安西节度使,谁掌握安西军的兵权,终究都要看我监军的脸色。
    ……
    顾青再次累趴下,喘着粗气倒在沙地里。
    将士们路过他身边,向他投以善意的笑。无论这位主帅操练时多么狼狈,但将士们却对他越来越敬重。
    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跑出来的,每一次都是他亲自越过了障碍,尽管有点慢,尽管做完后像一只落水的狗,但这位主帅的真性情却赢得了军心。
    “侯爷,刚剧烈运动后不能马上躺地,要起来慢走几步,否则会伤身的。”韩介蹲在他身前劝道。
    顾青虚弱无力地道:“莫劝我,我快死了,临死之前我想分配一下遗产……”
    韩介失笑:“侯爷胡说什么呢,要喝水吗?”
    “不喝水,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顾青闭着眼道。
    韩介忽然笑道:“侯爷,末将看了今日的将士操练排名,您已不是最后一名了。”
    顾青赫然睁眼:“啥意思?”
    “您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比前几日大有进步,整整进步了一名,一名!”韩介加重了语气道。
    顾青愣了:“我总觉得你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可我却找不到证据抽死你……”
    “是真的,今日有一名军士名次落在您后面了,左卫将士里居然有人比侯爷还差,啧……”韩介嫌弃地摇头。
    好了,有证据了。
    顾青抓起一把沙子扬了韩介满头满脸。
    无力地躺在地上,任由毒辣的阳光暴晒,许久之后,顾青发现自己快中暑了,而虚脱的身体似乎恢复了少许体力,这才站起身。
    韩介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顾青环视左右,道:“将那位落后分子叫到我的帅帐来,给我垫底的人必须认识认识。记住,以礼相请,以礼相待,找个垫底的人不容易,莫刺激他变强了,以后我又成了垫底。”
    很快那位落后分子来到了顾青的帅帐外,站在外面局促地垂头揉搓着衣角,畏怯地傻站着。
    顾青走出帅帐,落后分子躬身抱拳行礼:“小人迟言,拜见侯爷。”
    “迟言?呵呵,小时候说话比较晚吧?”顾青热情地上前,托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顺眼。
    对顾青来说,这是一条锦鲤啊。
    “小人今日操练最后一名,小人知罪。”迟言惶恐地道。
    “你知道在一万将士中成为最后一名,概率是多少吗?”
    迟言愕然无言以对。
    “是万分之一,唉,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如何得了……”顾青摇头叹息,随即又高兴起来,骄傲地指着自己道:“我,今日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成绩比你好,我俩站在一起,我是学霸,你是学渣,懂?”
    顾青嘴里的新词迟言听不明白,只能茫然点头。
    顾青露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笑一万步的自矜微笑:“所以,学霸想请学渣吃饭,来人,上酒菜。”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夜宴诸将
    人的劣根性在于,在比自己差的人面前永远会有心理上的优越感,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将这种优越感表现出来,那些没有表现出来的人不是没有优越感,而是素质涵养比较高,隐藏得比较深。
    原始社会谁家打的猎物比较多,会咧着嘴笑得很得意,这种不带任何目的性的嘲讽别家,后来人管它叫“质朴”,有了文字和文化后,圣人告诉他们,不能嘲讽得太明显,打猎多的人你们要学会善良,至少要装作善良。于是有了“谦逊”,有了“涵养”。
    史学家说,这叫“文明”。
    顾青却将人类的劣根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在迟言面前。
    毫不留情的嘲笑,毫无顾忌的展现优越感,尽管他只比迟言高了一个名次,但他仍然有一种学霸俯视学渣的酣然快感。
    迟言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比顾青年龄稍小。面对主帅侯爷如此热情的态度,迟言受宠若惊,愈发惶恐紧张。
    毫无道理的事,操练名次前列怎么热情都不过分,军中的天之骄子嘛,被款待是很正常的,可是款待他这个倒数第一的人……侯爷贵脑阔有恙乎?
    酒菜上桌,帅帐里只有顾青和迟言二人,顾青频频劝酒,并表示饮醉无妨,他亲自批准迟言明日请假休息一天。
    迟言战战兢兢端杯,每饮一盏便不停道歉认罪:“侯爷,小人错了,真的知错了,明日小人便奋发操练,绝不给袍泽拖后腿,更不会给侯爷丢脸……”
    “不丢脸,你哪里丢脸,你明明给我长脸了……”顾青热情地敬了一盏酒,然后走到迟言身边盘腿坐下,勾着他的肩道:“你啊,要保持下去,知道吗?没错,保持倒数第一的名次,不需要变强,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卫了,每天陪我操练便可……”
    迟言愕然看着他,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还是噩运来得太突然了?
    这位侯爷满脸堆笑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侯爷,小人真的错了……”迟言胆战心惊,人类对未知的东西总是恐惧且敬畏的,从顾青的笑容能看出来,他这个倒数第一当侯爷的亲卫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类似于游街示众的性质。
    “小人发誓,明日开始一定不会是倒数第一了,发毒誓!”迟言两眼水汪汪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乞求。
    “把喝了我的酒都给我吐出来……”顾青笑容一僵,立马翻脸了:“听不懂人话吗?你若不是倒数第一,难道我又要成为倒数第一?我不要面子的吗?”
    迟言终于懂了:“可是侯爷,您有过军令,若连续一个月倒数一百,便滚回长安去……”
    “你可以特赦,我说的,你是锦鲤,也是明灯,你滚回长安了谁来衬托我?乖,来饮酒,不醉不归。”
    照例的寒暄关怀,被灌得半醉的迟言在顾青的询问下断断续续说了他自己的情况。
    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已出嫁,弟弟在家种地,地少人多,一家人太穷了,迟言不得不出来当兵吃皇粮,好在三代清白,审查过后便进了左卫,每月能拿少许的兵饷接济家里。
    只是迟言天生体质较弱,在长安时也是挂在车尾勉强不掉队,如今来安西,照样是挂车尾,操练才几天的顾青都能轻松超过他,显然迟言的体质天生不适合当兵。
    很老套的故事,左卫里少说有一半的人都和迟言一样的际遇。
    这支军队里的将士,其实大部分把当兵看作一种谋生的职业,而不是为了信仰。
    这个年代的底层人民其实根本没有信仰,唯一的信仰就是活着,如果能活得好一点自然都是愿意的,所以当官便成了唯一能驱使将士们为国拼命的理由。
    很现实,但也无可厚非。“活下去”这个信仰,其实高于一切神神怪怪的信仰,今生都难以维生,就不必说那些虚妄的来世了。
    但是在军队里,将士豁出性命杀敌,终归是需要信仰的。为家为国,为自己最在乎的人和事,为身后的万丈深渊……什么都可以,但不能纯粹为了钱和粮食,一支纯粹为了钱粮打仗的军队,上了战场注定胆气会弱一截,因为潜意识里,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享受钱和粮食,都这么想的话,没人肯奋勇杀敌。
    与迟言的简单一席话里,顾青想到了很多。
    迟言的想法几乎可以代表整支左卫军队,说穿了四个字,“当兵吃粮”。
    可是对主帅来说,麾下的将士如果只是为了吃粮而当兵,未来上了战场,他们的战力能信任吗?
    府兵制的破坏,雇兵制的弊端,如今已完完全全地摆在顾青面前了。
    ……
    龟兹镇,福至客栈。
    今夜的福至客栈被安西节度副使顾青包了,下午时分便有数十名亲卫过来清场,所有不相干的客人被客客气气请走。
    夜幕降临之时,客栈外顿时热闹起来,无数将领披甲而至,各自的亲卫部曲守在门外,客栈内则是将星汇聚,喧嚣非凡。
    顾青来安西上任已有两个月了,这是第一次以官方身份正式宴请安西军将领。
    被邀请的将领皆是都尉以上级别的,安西四镇里只来得及邀请龟兹镇的驻军将领,不仅是安西军,左卫军一万兵马的几名将领也被邀请来了,如常忠等四名将领。
    客栈内,前厅摆上了一长条的矮桌,中间留出了一个空位,随着夜晚临近,各色香喷喷的肉和野味都被伙计端了上来,将领们三三两两聚于各个角落,神色犹疑地低声议论顾侯爷今日宴客的目的。
    皇甫思思今夜穿了一身紫色的宫裙,头发盘成云髻,衣裳挂上各种金银佩饰,看起来显得雍容华贵,她一人的装扮便令客栈内的档次都提高了,仿佛成了一场宫廷盛宴,将领们入店后不自觉地变得文雅起来。
    皇甫思思似乎与安西军各将领颇为熟稔,穿花蝴蝶般飞来飞去,与将领们招呼玩笑,诡异忐忑的空气里穿插着她银铃般的笑声,终于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所有被邀请的将领都到齐后,众人闲坐没多久,韩介披甲按剑而入,站在门口面朝将领们大声道:“安西节度副使,上护军,青城县侯顾侯爷到——”
    哗啦一阵响动,将领们身上的铠甲发出阵阵碰撞声,所有人都站起身,望向客栈门口。
    顾青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衫走进来,今日的顾青没有披甲戴盔,头发梳得很整齐,严严整整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碧玉簪,衣裳是崭新的长衫,离开长安时张怀玉亲手送他的,腰间系着一根上百玉片镶嵌而成的玉带,玉带上挂着一只紫金鱼袋,看起来像一位风度翩翩的书生公子,与西北大漠孤城的粗犷气质格格不入。
    皇甫思思见顾青这般打扮,两眼不由一呆,眼中顿时泛起异彩。垂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脸蛋不知为何突然一红,抿着唇移开了目光。
    顾青含笑走入店内,众将领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拜见副使顾侯爷。”
    将领们皆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粗汉子,这一声齐喝仿佛掺杂了金石相交的杀气,话音落,客栈前厅内回音阵阵,惊得皇甫思思花容失色,再看顾青坦然微笑,毫无所动地接受众将行礼,像一位历经风浪岿然如山的儒帅,皇甫思思的心跳陡然加剧。
    节度副使,爵封县侯,主一方军政,执万民生死,麾下猛将如云,世间英雄众矣,称“诸侯”者能有几人?
    不知为何,皇甫思思觉得心很乱,说不清为何乱,总之就是很乱。
    顾青含笑朝众将拱手回礼,然后招呼将领们落座。
    今夜主要是宴请安西军将领,所以在座的安西将领较多,顾青带来的左卫将领只有常忠等四人。
    刚坐下还没说话,外面忽然有亲卫进来禀道:“侯爷,边监军来了。”
    顾青一愣,迅速回头看了侍立一旁的韩介一眼。
    韩介也愣了,隐秘地朝顾青摇摇头,表示边令诚并未受邀。
    顾青笑了,不请自来,当年阉割的时候难道连脸皮都割掉了吗?
    “快请边监军进来。”顾青笑着吩咐道。
    人未见,声先至。店外顿时传来边令诚故作豪迈的大笑声,只是因为身体少了某个器官的缘故,笑声有些尖细,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喊救命的小公鸡。
    “侯爷好雅兴,荒蛮之地宴客亦别有一番风味,哈哈……”边令诚大笑入内,众将起身纷纷朝他行礼,边令诚却仿佛没看见众将领似的,对众人的行礼理也不理,眼睛只盯着顾青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