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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97节

      顾青忍住心中的震惊,仍微笑道:“掌柜的,我若要五万匹粗布,每匹多少钱?”
    掌柜大吃一惊:“五万匹?客官没说错?果真五万匹?”
    “对,给个实价。”
    “如此大宗的买卖,我……在下可能吃不下……”掌柜眼珠转了转,道:“不过在下可以帮忙找大额出货的布商,客官若愿意,只需给在下小小一点抽头便可。”
    顾青微笑道:“你先估个实价,价钱若不满意,多说无益。”
    掌柜犹豫了一下,道:“若是五万匹的话……八文一匹可矣,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五文如何?”顾青盯着他的眼睛道。
    掌柜断然道:“绝不可能,客官若不信,满长安去问问,没有人愿意五文出货,再大宗的买卖也是要成本的。”
    “六文呢?”顾青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掌柜的眼神迅速闪过一抹迟疑,然后摇头:“六文也不成,客官您杀价太狠了,不能这样做买卖呀……”
    顾青笑了,刚才掌柜眼里的迟疑被他捕捉到了,看来真正的实价便是六文左右,这个价钱恰好是布商的临界点。
    如此一来,顾青很清晰地得到了真实的数据,清单上的粗布每匹报价是一百文,能装备二十万人的军队,仅此一项便有数千贯的差额。
    而这仅仅只是粗布一项,顾青手里的清单上,除了粗布还有生铁,木材,木炭,熟铜,桐油,军马,工匠打造费用等等诸多采买项目,每一种都是数量巨大,若算起来的话,顾青想都不敢想,粗略估算一番,大约有十万贯以上的差额了。
    “一笔买卖能吃一辈子啊……”顾青暗暗震惊道。
    了解了实际价格后,顾青准备带着张怀锦离开,临走前顾青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道:“掌柜的,不知还有比粗布更便宜的布吗?”
    掌柜的指着角落里几捆青色的布,道:“那种更便宜,在下做买卖实在,不瞒客官说,这批布做工很粗糙,穿在身上透风,根本卖不出去,囤在手里好几年了,客官若要的话,随便给个两三文便可。”
    顾青拈起布的一角在手指间摩挲了一会儿,大致熟悉了一下手感,然后微笑道谢告辞。
    ……
    刚刚在家闯了祸,张怀锦不敢回家,顾青要去左卫办事,无法带她,只好将她送到李十二娘府上,让她与李十二娘的弟子们随便切磋,过一过江湖高手的瘾。
    回到左卫亲府,顾青径自见了李光弼。
    见到李光弼后,顾青不说废话,从怀里掏出清单递给他。李光弼接过来看了一遍,眉头渐渐蹙起,与傻白甜张怀锦不同,李光弼活到这把岁数,对长安的物价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是谁给你的?”李光弼沉声问道。
    “左卫仓曹参军朱佺。”顾青言简意赅道。
    李光弼冷冷道:“水分太大了,胆大包天!”
    顾青好奇道:“往年左卫府的采买价格,也是如此么?”
    李光弼哼道:“左卫府每年皆有采买,经手的人多了,价格往往会有些水分,官衙嘛,各级官员过手的时候总归会想办法捞一点,于是略微调高一点价格,从中贪个几百上千贯的都不足奇,大多时候报上来的清单,我也睁只眼闭只眼批了,做人做官都不能太正直,不是很过分的话,最好莫挡人财路……”
    顾青眨眼,指着他手上的清单道:“今年这份清单呢?”
    李光弼将清单狠狠往桌上一拍,沉默半晌,道:“今年太过分了。”
    顿了顿,李光弼又道:“今年的价格,比往年足足高了三倍有余,我好奇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如此妄为,不怕查出来掉脑袋么?”
    顾青苦笑道:“朱佺给我这份清单时说过,这件事不是他能做主的。”
    李光弼冷笑:“区区一个仓曹,长不出如此泼天的胆子,只是不知他后面站了哪一位手眼通天的权贵,或者说,左卫亲府上上下下全被他打通了关节,否则如此过分的清单断然不会出现在你手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鱼出水
    军队采买有着严格的流程,通常是左卫大将军报兵部,兵部再报三省,请求朝廷拨款按需采买,三省六部的官员商议通过后,下文给左卫大将军核准同意,然后左卫大将军再将采买的公函发给下层的官员执行。
    首先是负责采买的主事,需要召集商贾调研竞价,其次还要了解采买物质的样品质量,大致确定了采买的商贾对象和价格后,主事再逐级上报,一直报到左卫大将军处,大将军再从上往下逐级批复。
    一套采买的流程非常繁琐复杂,中间要经很多官员的手,每一级官员都有驳回的权力,当然也有同意的权力,清单落到顾青手上时,这道采买的流程其实差不多已快到尾声了,顾青若同意的话,只需要将清单报上左卫中郎将和左右郎将,经几位郎将商议后,上报大将军,这件事便算是完成了。
    十万贯的贪污款,暗地里给顾青送了两千贯,也算是符合行情价了,毕竟这十万贯赃款并非一人独吞,肯定还有许多官员一同分赃的。
    按如今大唐的物价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了。顾青如今住的宅子大约值二百多贯左右,仅仅只需在清单上签个名字,顾青便能一夜之间赚十套长安的宅邸。
    谁曾说过“长安居,大不易”?
    有权在手,再难的事都不叫事,可惜顾青不敢接这笔买卖,首先是怕担责任,怕东窗事发,其次是不知道后面的人到底是谁,他担心莫名其妙被卷进朝堂的派系里,目前的情势下,顾青无论选择站哪个阵营都是不明智的,无党无派孤立无援的样子才能引起李隆基的注意,才能被他重用。
    看李光弼此刻的表情,顾青发现他也是未曾被收买的人,否则不会如此愤怒。
    “李叔叔,这份清单……是否签押上报?”顾青试探问道。
    李光弼神情一阵犹疑,在做人做官方面,李光弼并非那么耿直,基本的游戏规则他还是遵守的,否则也不可能做到左郎将,相当于副司令了。
    只是这一次干系太大,数额太大,显然游戏规则首先被别人破坏了,李光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遵守下去。
    “顾青,你认为呢?”李光弼问道。
    顾青摇头道:“小侄以为,此事不可答应。”
    “说说。”
    “首先,后面的人没冒出头,不知是哪路神仙敢如此妄为,咱们若同意了,很容易被卷进朝堂派系里,敢做出如此过分清单的人,必然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东宫,李相,杨国忠,大抵便是这几派,无论这个人是哪一派,对咱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其次,官场上没有永远能瞒住的秘密,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追查这份清单的话很容易便能查到咱们头上,那位做清单的人若出了事,咱们会被牵连,无亲无故的,咱们为何帮他背这个锅?就算他不出事,咱们若然签押了,等于咱们亲手给别人送上了把柄,往后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一辈子被人胁迫……”
    顾青摇摇头,指着这份清单叹道:“游戏,不该是这么玩的。基本的规矩都不讲了,教人如何陪他玩下去?”
    李光弼看着他,眼神里渐渐有了笑意:“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思倒是颇为沉稳老练,从一份清单能看到那么长远的事,顾青,你天生适合当官,比你爹娘强。”
    顾青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小侄听说当官的人大多是不要脸的,李叔叔这是在骂小侄不要脸么?”
    “夸你呢,咋听不出好赖话了,我不也是当官的么?”李光弼没好气瞪他一眼道。
    收起清单,李光弼道:“这份清单你不要管了,我来担待吧。”
    顾青摇头:“李叔叔,此事小侄怕是难以独善其身了,清单到了我手上,我若不签押,这个流程便走不下去,站在朱佺后面的人肯定会来找我的。”
    李光弼冷笑:“那你就让他来找我,就说是我不让你签押的。”
    顾青注视着他,缓缓道:“李叔叔,我也是男人,难道一辈子躲在长辈的羽翼下吗?每次出了事都要长辈来帮我,当年你与我父母的故友之情能经得几次消磨?”
    李光弼目光惊异地打量他,沉声道:“就凭你说的这番话,我能帮你一辈子。”
    顾青笑了:“求人不如求己,雄鹰有搏击长空之力,靠的可不是它的长辈,而是它自己强劲的翅膀。”
    ……
    清单仍被顾青带走了,他决定独自面对这个麻烦。
    接下来的几日,顾青仍如往常般处理公务,只是清单被他搁置了,不签押也不驳回,就当没有这回事。
    第四天的傍晚,顾青刚下差从左卫回到家中,许管家便迎上来,神情迟疑地告诉他,有一位客人等了他一下午,一直坐在前堂等他回来。
    顾青颇为意外,进门直奔前堂,看到前堂内坐着三人,其中两个是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掌柜代为陪客,天南海北正聊得高兴,而客人则很面生,顾青没见过。
    他大约四十多岁,面色蜡黄,眉目阴诡,唇上两撇鼠须,给人一种奸诈之相。
    顾青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的面相能明明白白把“坏人”俩字写在脸上的,不由叹为观止,同时也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副不高兴的模样与他相比之下,简直是万人空巷的大帅哥了。
    见顾青进来,郝东来和石大兴见礼后识趣地告退了,前堂只剩下客人和顾青二人。
    此人坐在前堂内,穿的是常服,顾青不知底细,但还是客气地上前见礼。
    客人的态度也很礼貌,微笑起身行礼,并自我介绍。
    “鄙姓吉,名温,户部郎中,拜见顾长史。”
    顾青面不改色,心头却警铃大作。
    吉温,天宝年间著名的酷吏,为人心狠手辣,生性残忍嗜杀,总之四个字便能概括此人,那就是“绝非善类”。
    这人的官职并不重要,但他的履历很值得警惕,他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后来攀附了右相李林甫,擢升为京兆府士曹,成了李林甫的马前卒,在李林甫的指使下,参与了不少陷害朝臣排除异己的阴谋。
    李林甫的政敌落到他手里,往往生不如死,连同当世另一位名叫“罗希奭”的酷吏,二人被朝野合称“罗钳吉网”,意思是说,罗希奭拿人后像螃蟹的钳子一样死死地掐住他,而吉温则像一张大网,任何敌人被他盯上,就像一条落进网里的鱼,想逃都逃不了。
    这么一位心狠手辣的人主动登门,顾青不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原来是吉郎中,久仰久仰。”顾青行礼笑道。
    吉温笑道:“顾长史听说过我?”
    顾青摇头,又点头:“未曾识荆,但确实听说过。”
    吉温微笑道:“恐怕顾长史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吧?”
    顾青皱眉,这人说话好锐利的锋芒。
    吉温浑不在意地笑道:“世人于我太多误解,朝堂里总有人骂我是酷吏,说我心黑手辣,不择手段,这些年我已习惯,更懒得辩解,清者自清,何必计较闲人碎语?”
    顾青笑容不变。他听出了这番话的味道,意思就是,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很残忍的,就问你怕不怕。
    先示之以威,随后的晓之以理才会更顺畅。
    巧得很,顾青活了两辈子,也是心黑手辣之人,大家的属性基本一致,所以顾青从来不怕别人多么残酷狠毒。
    从怀里掏出那份久置的清单,轻轻放在桌上,顾青伸出两根手指按住它,缓缓往前一推。
    “开门见山吧,吉郎中今日前来,想必应是为了此事。”
    顾青听说过吉温的名声,他对别人心黑手辣,但对自己还是分外呵护的。
    这人很贪,非常贪,历史上的下场,最终也是倒在贪污一事上。
    吉温对顾青的耿直颇为惊讶,官场说话讲究含蓄,像顾青这样直白地把事情摆在桌上的举动很少见,吉温看都没看那份清单,顾青的态度他已知道了。
    “顾长史是个痛快人,本官也就不绕圈子了。这份清单顾长史应该没签押吧?”
    “没签。”
    吉温盯着他的眼睛,道:“为何?是觉得所得太少吗?顾长史可以说个数,本官绝无二话,双手奉上。”
    顾青笑容有些冷:“不,我只是怕死而已。”
    吉温目光一寒:“顾长史害怕出事?本官可担保不会出事,这份清单……非我所做。”
    这句话仍很含蓄,但意思却很直白,吉温也不是主事的人,他的后面还有大人物,可以想象权势何其之盛,小小采买之事,绝不会出事。
    顾青知道吉温背后的人是谁。
    当初吉温还只是个县丞的时候,靠的是攀附李林甫起家,那么,这份清单最大的受益者,自然便是李林甫了。
    暗暗苦笑不语,顾青好想辞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