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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9节

      第9章 仰见春台(二)
    “我去见他。”
    “……”
    杨伦以为自己听错了,瞠目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既然不知道如何保我,那就将我交代出去。”
    要不是自己的妻子在前面护着,杨伦真怕自己忍不住,当场就要给她一巴掌。
    他捏着手在祠堂内烦躁地来回了一趟,最后停在杨婉面前,喝斥道:“我护了你十八年,你现在让我把你交代出去。你且当自己是这京城里的一方人物,可以独劈出来做杨府的主?还是你当我死了?要你去亲自挑梁?”
    萧雯听出了他话里话外都是护短,忙拉劝道:“说来说去,你就是疼这丫头。干什么说‘死’‘活’,听着这样吓人。要我说,是得细想想,如何躲得了这风头才是正事。”
    杨伦被她半拽半央地劝退了一步,负手走到门影里,沉默了半晌,勉强平了意,甩手道,“我去见张洛。”
    萧雯问道:“上回你见他他不肯见,这回他亲自过来,会不会有事啊。”
    杨伦笑道,“当然有事,他不是一人来的,外面还有锦衣卫的人。”
    “他带了锦衣卫的人……他……要做什么。”
    “这不奇怪,问讯官员,本就是北镇抚司的职责。”
    萧雯声音有些发颤,“那你还去?”
    “之前那都气话。不去难道真让她去吗?只要我还没死,家里的人就不能不明不白地受辱。这个人是给陛下办密差的,他暗地里的想法,不大轻易露底出来。但这次他既然来了,我就看看他袍子下面是藏得什么刀。”
    萧雯只觉得背上生出一股寒意。
    “不若你先避开这一回,我再去张家与姜氏讲一讲……”
    “你就不必露面了,那边见到你,能有什么好听的话,好好守着母亲吧。”
    他说完,又看转向杨婉,“还有你,你就给我好好在这儿跪着,哪儿也别想去。”
    杨婉硬是没领他这份“情”。
    “我跪着也是烦扰祖宗,外面的声音并不会消停。”
    萧雯生怕杨伦的气又被杨婉顶出来,忙对杨婉道:“婉儿,你就安心听你哥哥的话,他会护好你的。”
    杨婉撇开萧雯,将手摁在膝盖上,撑起上半身,抬起头看着杨伦的眼睛,“哥哥心里应该明白,这件事情其实不是杨张两家要闹出来的,而是外面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翻出来的,我们两家,彼此都是笑话,要想有好一点的姿态,就只有逼另一方服软。我们服软退婚,就是我自认婚前失贞于人。张家服软迎娶我,就是他们家自取其辱,不管怎么样,横竖外面都很热闹,都有一箩筐的歹话说,所以这个风头,根本就不是用来躲的。”
    她看似是在说她自己的事,但看事的眼光却不是从自身切入的,甚至没有仅仅圄于杨家之内。
    杨伦错愕。
    萧雯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杨婉趁这个机会起来坐下,膝盖一下子血流通畅,酸爽地她差点哭出来,她低下头,也不顾杨伦在场,挽起自己的裤腿,“这便是折磨自家人来平你自己的气。我知道哥哥气我不懂事,若是哥哥果真能气顺,我受着到也没什么,可哥哥在我面前发了火,不也还是要在外面为难嘛,那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揉。
    萧雯看着那乌青的膝盖头儿,也跟着心疼,忙掰住她的手,“婉儿别揉。”
    杨婉抽开手,“嫂嫂也别管我,这就要靠自虐来麻木,不然我一会儿怎么站得起来。”
    她说完吸了一口,闭上眼睛,狠狠地朝自己的膝盖上按了一把,果然血通麻解,“神清气爽”,却看得萧雯连牙都咬了起来。
    “嘶……我的天,那个银儿,拉我一把。”
    “这……”
    银儿下意识地朝杨伦看去。
    杨伦无解于她话声中那份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冷静和勇气,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
    杨婉看银儿胆怯,也不指望她,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膝尘,站直身走到杨伦面前,她身量比杨伦要低得多,但也不妨她硬是要盯住了杨伦的眼睛才肯开口。
    “这几日不一直关在这里想吗,我还想了脱身的法子,也想好了我自己的退路,要能救得了我自己,也要让张洛没脸与我们杨家过不去。”
    杨伦听了这句话,忽笑起来,抬起手臂指着杨婉的额头的,“你轻狂什么?你现在还有什么退路,若是张洛退了这门亲,那我就得把你放着养一辈子,你竟然还想着救你自己,我……”
    “你又没有办法,就不肯听我说完吗?”
    你……行。”
    杨伦气得憋闷,随手拖了一张垫子,用力怼到脚边,盘腿坐下,“我就听你说完。”
    杨婉看着他坐定,缓和了下语气,“好,既然哥哥愿意听我说,我便先问哥嫂一事,你们信我还是处子之身吗?”
    杨伦听到“处子”两个字,立即梗起了脖子,萧雯竟也不好开口。
    “你们答就是了。”
    她抱着手臂,虽是在谈论自己的身体,声音却干凛凛的。
    这种女性对身体的意识差别是隔了时代的,杨伦和萧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杨伦忍无可忍,只能训斥她:“谁让你这样胡言乱语的,这是你该说出口的话吗?即便是我和嫂嫂信你,外面的人怎么想?你还说自己想明白了,我看你连你这回在吃什么亏都不知道!”
    “外头人怎么想那都是虚的,传言之所以是传言,是因为他们说得再真,也拿不到实底子,邓瑛没有受刑之前,的确是三司定罪的谋反之人,但受刑之后就不一样了,他如今是司礼监的人,这个主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怡贤给三司衙门出的,陛下也点过头,所以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何怡贤都不愿意宫外面的脏水泼到内廷去。况且,如今太和殿重建工程工期紧迫,工部的那些人,也不想让这种事情去分邓瑛的心。”
    杨伦反问,“这又如何?”
    “哥哥还想不清楚吗?”
    杨婉偏头,“因为邓瑛,张洛也不敢向我发难。”
    说着声音忽然压重,“逼我承认我失贞,也就是置邓瑛于死地,张洛是锦衣卫的人,太和殿建不成,皇帝不舒坦对他没有好处。我敢去见他,我赌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不管他如今怎么稳得住,如何对待兄长,内心无非是希望我们主动退婚,以免牵扯到我们家在宫里的娘娘,让他的大主子为难。”
    杨婉这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意思却犀利。
    杨伦听到此处,喉咙壁都在发凉,他不自觉地吞咽,那阵冰凉感竟然一泄泄入腹中。
    他诧异地盯着杨婉的眼睛,渐渐有了审视她的意思。
    “你为什么会知道司礼监和朝廷的事。”
    杨婉应道:“感情我就是家中的死物吗?你们平时说话,我也是能听一些去的。”
    杨沦看着她,没有立即回应。
    沉默了半晌之后,忽然摇头:“不对,即便我偶尔会在你和你嫂子面前多说几句,但我从未说到过这个程度。”
    “那便是我没在家里白活。”
    杨婉接下他的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让我见张洛,这门亲事我自己退掉。”
    “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萧雯心疼道:“是啊别去,那是阎罗鬼煞,你见不得的。”
    杨婉望着杨伦,“我不想你去挡,这事原本与你无关。”
    “你再说这样狼心狗肺的话!”
    杨婉张口哑然,有些后悔。
    也是,自己刚才的话,对于杨伦来说好像说过了。
    祠堂里因此一时变得很安静,烟火烘出的风又暖又细,熏得杨婉的脸发烫。也熏得杨伦的眼睛发红。
    萧雯见他二人僵持,出声缓和道:“若是退亲能了结这事,那也罢了,可以后呢,我们婉儿以后怎么办,好好一个姑娘,不就毁了吗?”
    杨婉顺着她的声音,将目光从杨伦身上移开,轻握住萧雯的手,“嫂嫂放心,虽我百口莫辩。但贞洁这样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即便我不能自证,但这世上还是有地方,能让我去伸冤的。”
    杨伦看了萧雯一眼。
    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子,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不好在这个话题上说得过多。
    萧雯会出杨伦的意思。
    “这话可不能随意地说啊,什么地方,能伸这种无望的冤。”
    “有,内廷尚仪局。”
    “尚仪局……”
    杨婉点头,习惯性地拿出了写论文时的句式,直接点到了时间性结点,和结点上对应的史实。
    “贞宁十年起,尚仪局甄选女使,皆需是完璧之身。参与甄选,即能自证清白。”
    她说完,顺势梳理完了后面的路。
    “我去见张洛,这件事就牵扯不到哥哥的德行,张洛便不能用问讯京官那一套来为难哥哥,而且,我也要张洛的态度,越是羞辱我越好,我也并不害怕外面那些不好听的话。在我入尚仪局之后,张家这次退婚之举,自然就成了他们强行玷污了我的名声的恶行,哥哥届时,可以卖给张家一个人情。至于母亲和嫂嫂,也不用为了我,再听那些污耳的东西。”
    萧雯听怔怔地完杨婉这一番话,不禁结舌,喃喃道:“你这样说,我听着竟是借了风头啊,可……”
    她说着声音软了,眼眶也有些发红,“把姑娘的名节这样赤裸裸地拿出来去搏,也……也太委屈了。”
    杨婉到不觉得这有什么。
    杨伦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妹妹身上,有一层他越来越看不清楚的隔膜,她虽然就坐在自己跟前,但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遇到事情,只会温温软软地牵着他的袖子,问他该这件事要如何,那件事要怎么办。
    她句句都在说得失,样样都在算因果,从邓瑛,到张洛,最后甚至到她自己,一盘死棋全部走活,这完全就不是从前的杨婉能够想到的。
    最令人背脊发寒的是,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女人对自己遭遇的自悯,她甚至为了利用自己的名节,情愿把身子拿出去让千万人谈论。而且,她竟然完全不难过。
    “你在海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声音不大,杨婉并没有听见,她还帮他拿捏好了为官立家的态度。
    “哥,把我交代出去吧。也没有道理,我犯了大错在家里躲着,让你去抗。你是在部里做官的人,我这儿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这两日,还让你们当大事一样地反复思量,大可不必。”
    第10章 仰见春台(三)
    杨府的正厅里放着一尊白玉雕成的玉牡丹。
    张洛身着丧服,独自站在玉牡丹面前,一言不发。
    他给杨伦留了余地,并没有带着锦衣卫大张旗鼓地进来,但即便如此,正厅内的丫鬟不敢当他是杨府的客人,没有一个人上前来过问茶水。
    自从他升任北镇抚司使,这几年死在他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
    京城里的官员但凡提到张洛,都不肯多言语,能回避则回避。好在他素来不是喜欢交往的人,虽然做事不留情面,但也不给人留门路走,到也省去了很多人攀附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