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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朝宗问,怪不得几个星期都没看见牲口们。
    “G连活捉了三个搞自杀袭击的。”
    “那三个人呢?后来怎么样?”马尔斯问。
    “他们受伤太重,体质太差,没熬过来。”盖勒斯向空中喷一口烟。
    大家都笑,除了马尔斯。
    “不是有关于战俘待遇的公约吗?什么公约来着?”马尔斯看向朝宗。
    “《关于战俘待遇之日内瓦公约》。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战俘,他们是索多玛和蛾摩拉城里的畜生,他们应该遭天谴!你不知道他们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他们屠城,妇女、儿童、老人无一幸免……”朝宗低下头。
    韦恩传一杯热咖啡给朝宗,马尔斯接过来递到他手里,然后把手放在朝宗肩上,这是两人间第一次跨越民族、阶层和宗教达成的谅解。
    大家都倚坐在弹药箱上休息。和瓜岛略有不同,瓜岛是想睡而不敢睡,因为时时要防备喜好夜袭的倭人;现在是可以睡却没地方睡。
    “给你看看我家人,”马尔斯递给他一张照片。
    朝宗无意打探别人的家事,他出于礼貌接过来,端详一番,“孩子们真好看。”他把照片还回去。
    “我女人漂亮吧?千里挑一!”马尔斯很自豪。
    “嗯,很漂亮!”轮廓鲜明的一个女人,脸部的骨骼略显粗大。
    “我老婆哪里都好,就是他们英格兰人不愿生孩子。”
    “什么?”朝宗摸着胸口,他一口咖啡噎在那里,很疼。
    “你不是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吗?”他缓过来后说。朝宗刚才在照片上看到花团簇锦的一堆,默默数了数。
    “我们爱尔兰的姑娘如果没生到十个孩子,都不能算是英雄母亲。”
    朝宗头一回知道“英雄母亲”是这样定义的,他疑心马尔斯如何养孩子。
    “我们爱尔兰的姑娘个个漂亮!”马尔斯补上一句,“可还是没有我老婆漂亮。”
    朝宗暗想马尔斯若是看见兰姐会怎么说。而且美丽的女人是讲究韵致的,他见过韵致最好的女人就是兰姐和洙姬。西方人懂什么叫韵致吗?
    “你呢?你家人呢?”
    “我母亲和嫂子在中国,”他见马尔斯一脸替他担忧的神色,就补上一句“不是Japs的占领区。我姐姐随同丈夫在菲律宾出使,”浩初生死未卜,他替管彤担着心。“我两个兄长在缅甸战场。”
    “哇,了不起!”
    当然,满门英烈,朝宗心说。他刚想在英语里找一个词给马尔斯讲“满门英烈”,就“呸”地吐一口。
    “怎么了?”马尔斯奇怪。
    “嘴里飞进虫子了。”他怎么能想这个不吉利的词?若是周翰和经国有事……他赶紧又吐一口,他记得家里的婆子们说了不吉利的话总要吐两口,他第一次效仿乡下妇人的举动。
    “你身手很好。”
    “从前我长兄教我击剑,我到美国后也继续练习。”
    “你很喜欢你长兄?”
    “我长兄大我17岁,我们中国人说‘长兄如父’。”朝宗对父亲没有印象,周翰在他眼里就是父亲的形象。奶妈说他小时候总要爬上大少爷的膝头玩耍,要大少爷抱,大少爷无论多忙都不拒绝他。朝宗记得周翰从不对他疾言厉色。奶妈说有一次他调皮,趁大家没留意,偷了家里裁缝们的剪子把兰姐的古筝琴弦都剪断。周翰抓了他到琴边惩罚,结果他的哥嫂见了他无辜的小表情都笑了。周翰还叮嘱奶妈说才四岁的孩子不要玩剪子,小心受伤。若是周翰有事,顾家的天就塌了,朝宗再吐一口。他很羡慕经国,和周翰并肩作战的是经国而不是他。
    “你嘴里进了几只虫子?”马尔斯笑,“你没有女朋友?”
    “没有。”朝宗不想提洙姬,她在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马尔斯笑笑。
    “我以前有,入伍前分手了。”马尔斯跟他是过命的交情,他不该瞒他。
    “傻!多一个人牵挂你不好吗?再大的错也错不过战争,不是吗?多一个人牵挂你,你就多一份存活的运气。他们的思念像蛛丝一样缠住你,你跑不了,你总能回家。”
    朝宗微笑,“你这个比喻很好,我们中国人用蚕丝来比喻思念。蚕丝,你知道吗?”
    “知道,就是从像吉布森那样的茧子里抽出来的丝。”
    朝宗裂开嘴笑。
    “蚕茧是白色的。”紧紧裹着军毯正在发疟疾的吉布森抗议。
    这是朝宗经历过的最漫长、最潮湿的雨季,没完没了,连绵不断的雨将他们浸泡在水里几个星期。几乎每个人的腋窝、脚踝和手腕处都长了“丛林腐”,除了朝宗。他的靴子里都是水,衣服被雨浸透了,凉丝丝的,他自己的体温连内裤都不足以煨干。他猜自己已失去了体温,只剩下腔子里的一口热气。马尔斯的上帝肯定已经忘记他创造了新不列颠岛,朝宗想,他不仅离家万里,而且远离文明,置身于世界的尽头。
    一班人行进在世界的尽头,雨水在脚下汇成热带浑浊的河流,滚滚不绝。一路上不时看见倒伏的树木,因为洪水将它们连根拔起。
    朝宗心里质疑加西亚上尉有没有必要派他们出来巡逻,既然已经剩了百八十个倭人,他们就该坐等Japs来犯,以逸待劳。除了雨声、流水声和他们的脚步声,林子里一片静寂。朝宗困得睁不开眼,以前洙姬就常说朝宗缺什么都不能缺觉,他一枕黑甜到天明,洙姬起夜回来后亲吻他,他都没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