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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浩初在水牢里醒来,他半身都浸没在水中,刚才温馨的一幕不过是片刻黄粱。1942年3月15日,八位外交官被转押到圣地亚哥炮台监狱,监狱紧靠江边,常有江水浸漫。囚室里挤满了抗日人士,空气恶浊,夹杂着血腥味和断断续续的shen吟声。在此他们被断绝对外界的一切联系,遭受了酷刑:鞭打、吊拷、灌水、火烧、电刑、竹签子、折断手指和脚趾、烧得暗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滋滋作响,尖利的铁针刺入xia体,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伤口溃烂,他的脚踝处可以看见白骨,他一天一天数日子,他们九个人互相鼓励着。他永远在想管彤,他用爱来击败剧痛。他遭受折磨时就拼命地想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他顾盼生辉、撩人心怀的妻子。他感谢她不顾一切地要他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幸免,可他有一脉尚存。
    他们被转移到乡下,酷刑没有停止,除非接受日军提出的条件。1942年4月17日,日本占领当局宣布了杨光泩等八人的“罪状”:一、从事抗日活动;二、扰乱治安;三、抵制日货。
    八位烈士被拉到华侨义山行刑,日本人向杨光泩开枪,未击中要害,“对准这里打!”杨光泩转过身,以手指心让他们再射击。浩初在倒下前看见管彤对他说,“你等我好不好?哥哥?等我毕业,我就可以嫁给你!”
    第7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29)
    “哥……”他迸出泪来,经国又羞愧又伤痛,他知道祖母和窦氏在周翰心中的分量。
    “不怪你!你带她们回来就好。”在那种情况下,经国能把她们的骨灰带出来,实属不易。周翰拍拍经国的肩,他记得从前经国就这样安慰他。
    夜很长,死一般沉寂着、无限拖延着,熬不到头。周翰闷不过就去把窗帘拉开,“中庭地白树栖鸦”,周翰再没见过如此清冷的月色。他很想去原野上疾步走一走,但怕惊动了已经无限自责的经国。
    他幼时最依恋的两个人去了,瓷罐就摆在眼前架上,之前他打开看一眼,心里疼得要命。他在别人眼里无所不能,其实他一直都从亲爱的人身上汲取力量,曾经是祖母、乳母,现在是澧兰,是她们以深沉的爱铸就了他!
    祖母是最疼爱孙辈、最肯成全孙辈心意的人。她虽希望儿孙绕膝承欢,但绝不缚住他们求学的脚步,宁可一年年盼他们归来。他不肯娶,要一直等澧兰,她就不逼他;他婚后一直无嗣,她一句也不问。每次经国电报上最后都要写祖母惦记维骏的话,事无巨细都要关照:细细说明如何给维骏拍奶嗝,刚出生的孩子不要用枕头,用手绢叠一叠,放在颈下即可,后来要用小米做枕头,孩子睡出来的头型最漂亮;切切地叮嘱小囡的胎发一定要留着,孩子不出百天不要竖着抱,竖着抱时大人要用手托住孩子的头和颈项,半岁以后一定要添加辅食;问小囡会翻身了吗,会爬了吗,出牙了吗,会走了吗。经国调侃说自己还没结婚,已经会养孩子了,而且比寻常的妇人还要明白,毕竟祖母亲手照料了五个孩子成长。周翰哀伤地笑笑,结果她到死也没能看见自己的曾孙。
    自己娶妻时,乳母比谁都高兴,逢人便夸新妇又美貌又有才学,端庄贤淑、宽容大度。她心底的意思大概是刘家、张家、庞家那些骄矜的女儿绝配不上自家的少爷。她是良善的妇人,自己的孩子不幸早殁,就一直拿他当亲生的。他年幼时淘气,被先生用戒尺抽肿了手,乳母见了落泪,立刻就去找先生理论,说哪有不淘气的小孩子,需要用大刑吗?先生是硕学鸿儒,被父亲重金请来坐馆,何曾受过妇人的气,一时便要辞馆,被父亲好言劝慰。父亲发怒要赶乳母出门,祖母止住说“正是怜子心切,才会乱了规矩。周翰有疼爱他的乳母,是孩子的福分,别折了孩子的福气”。
    她把自己的兄弟长根叫来服侍他,并非想倚仗顾家的势力,凭着祖母的赏赐,长根过得很不错,乳母只是想让他身边多一个肯替他着想、待他亲厚的仆人。澧兰怀孕了,乳母每天的工作便是给孩子做衣服。单是僧领小袄就做了无数件,单的、夹的、棉的都有。她是选料子、配颜色、绣花的高手,顾家开在南浔的绸缎庄被她淘了个遍,顾家在前朝留下的好料子也被她从库里翻出来。虎头鞋做了十几双,每只鞋上都有个大大的“王”字。老虎的眼睛斜吊着,黑白分明,十分有神采;支棱着耳朵,龇须上翘,威风八面。鞋子的面料用大红、明黄、黑金、湖蓝等各色缎子,款式、配色绝不雷同。澧兰最喜欢湖色的那双,爱不释手,“居然还有尾巴!”妻子笑着说。仆役们每次进城,都要捎来孩子的衣服,乳母说商店里卖的成衣肯定不比自家的手艺好、用心。周翰的眼睛湿了。
    妻子把手搭上他的肩头,周翰反手握回去,“所有一切都怪我,澧兰。三六年下半年我就已经把顾家的绝大部分产业卖掉,我却没有及时带你们走。我满可以留经国在国内处理余下的资产。”
    “哥哥,不怪你,你别这么说。是我那时对你心怀芥蒂,不愿意跟你去美国。祖母和母亲也不肯走。”
    “跟你没关系,宝贝,你受了很多委屈。”他转身抚妻子的脸,“我没有经国聪明,我居然没想到可以带祖父、父亲、妈妈的骨灰去美国。否则,祖母和母亲怎么会不愿意?”
    “经国带骨灰回来是不得已的办法。中国人不愿意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