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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翰一夜未眠,心里很乱。他是名仕的学养,痞子的性情,不管多烦心的事,他总能不管不顾倒头一睡,养精蓄锐,明日再战,可今晚却不行。他记得上一次未能成眠还在七年前,父亲要为他纳聘澧兰,他们等陈家的回复。
第二天他很早起来,洗漱后就坐在窗前看书。四下里很静,没有人声,他拿着一本书,半天没翻过去一页。过了很久他看见仆人打着哈欠去开院门,一会儿园丁们出来打扫园子、清理水池、整饬花木。渐渐地他听到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地,窗外婆子们和长根、阿发陆陆续续地把一件件行李搬上车。再后来,他看见陈氏和澧兰走出来,澧兰穿着杏色的淡素旗袍,斜襟上滚着一道黑色宽花边,轻挽着云髻。陈氏和澧兰站着说话,陈氏拉着澧兰的手臂,后来就抱着她。婆子们陪着澧兰上车,车门打开时,澧兰回望这宅子,周翰的心提了起来,盯着她,可她没有看向这边。澧兰转身上车,周翰的视线追着车子,直到车道上茂盛的梧桐树掩住了它。
他颓然坐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站到了窗边。他觉着心里空落落的,眼前只有澧兰临行前那苍凉的回首。时间慢慢地流逝,他嚯的起身,快步下楼,“长根,开车去公司。”
到了公司楼前,他挥手让长根离开,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到十六铺码头。黄包车在码头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行,当他看到水上英国太古邮轮巨大的船身时,就让车夫停下来。果然时间尚早,顾家的车子还停在码头上,行李也还没有搬上船,阿发守着行李,无聊地转来转去。周翰远远地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汽车,“老爷,您到了……”
“我包你一天。”
外滩上亚细亚大楼、上海总会、有利大楼、通商银行、招商局、麦加利银行、怡和洋行、汇丰银行、……各式风格的建筑一字排开,沙逊大厦和海关大楼正在翻新重建。水面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邮轮,马路上车来人往。短打、长衫、洋装,服饰不同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吆喝、叫卖、号子,各种声音从耳边掠过。上海,作为远东第一大都市,正开埠于此, 上海的许多传奇人物在这里发迹, 一个水果小贩成长成一代传奇大亨,那人的仓库就在附近。顾周翰曾在无数个夜晚从汇中饭店的楼上凝望这繁华,而他的家族和他就是这繁华的缔造者之一。
阿发和脚夫们开始往船上运行李,他看见澧兰跟婆子们从车上下来,澧兰和婆子们站了一会,就独自迈步往船上去,他紧盯着那窈窕的身影,看着她上了舷梯,看着她转身回顾,看着她挥手作别。离得太远,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却不能。
太古邮轮巨大的烟囱滚出浓烟,汽笛长鸣声中,巨轮缓缓而去,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彼此挥手告别,可惜周翰连手也不能挥,他知道船上的人儿此去经年,他们之间却不能有从容的告别。他瞪着那船舷上的身影,不敢眨眼睛,直到她缩成一点,直到邮轮远到了天际。周遭一切的繁华与他无关,周翰心中是无尽的落寞,他枯坐在黄包车上,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
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周翰步履沉重地踏上门前的台阶,他路过书房去后园,书房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管彤哭着冲出来,险些撞到他。
“你满意了吧?”她怒视他,他看见管彤手中的信,猜是澧兰写的,伸手要拿,“休想!”管彤劈手闪开,跑上楼去。书房里,陈氏、经国和朝宗站着,经国看到他,就把头转到别处去了。
周翰坐在花园的凉亭上,夏日的微风吹来,他想起涵碧山房前的水边,澧兰掠开额上秀发,心中百感交集。他于少年时就发起与继母陈氏的战争,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澧兰是他最宝贵的失去。他以为他就要赢了,未料到他尽失其城,一败涂地。陈氏戳了他的软肋,用他的骨和肉塑成的女孩儿,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难道他不是自那年花下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儿了吗?他怎么可以无视自己的情感,任凭怨恨和羞愧蒙住他的眼!他是这么的骄傲和自负,这些年来他一味前行,从不肯停下去看看她的心和自己的心。
经国走来拍拍他肩膀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周翰转过头来,经国从没看过那般哀伤的眼睛,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周翰上楼,敲了敲管彤的房门,没人应答,他推开门,管彤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她说人生有聚散。”
周翰看着她肿了的眼睛,默然不语,管彤把信递给他。
“管彤亲启,
你知我一直以来都有去剑桥读书的愿望,时间愈久,执念愈深,每每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所幸年岁未长,又有姑母襄助,得偿心愿,幸甚!
凡事有得失,无可抱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憾。
这些年,有你陪伴真好!人生有聚散,终不能长相厮守,江湖相忘,珍重!珍重!
澧兰顿首。
又及:中西女塾的饭菜虽差,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一笑。”
周翰在长廊里穿行,他推开门进去。这是澧兰的屋子,简洁、雅致,架上是磊磊的书。墙上的字画、案头的陈设无不彰显主人的情趣。是的,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不琐琐碎碎,不花红柳绿。他扫视案头、翻开抽屉,想寻找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却不得。他在筝前坐下,拂了拂琴弦,琴韵铮铮,筝码排成一字雁行,古人叫它“雁柱”,雁去无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