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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他?只?恨,为何那么信任她。竟然就那样眼睁睁放任着她在他?面前饮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
    她真?是足够了解他?,知道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狠下心来亲手杀了她。
    四周似乎传来隐约的惊呼,视野渐渐染上一?层模糊的赤色,身侧被一?批白衣弟子执剑团团围住,人人面上都带着又惊又怕的神?色。
    胸中荡涤着失控的杀意,他?轻笑一?声。
    她说,要这把剑代?替她陪着他?。那他?又如何能再?以此?剑杀人?
    她胆子那么小,见不得血。
    *
    三?年后,藏月门,冬。
    出关之时,迎着天边初升的朝日,浅金色的天际线于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寸寸向上浸润氤氲,风中带着温凉的湿意,间或夹杂着淡淡女子身上的清香,在风中逸散漂浮。
    一?时间,月纶只?觉得恍如隔世。
    三?年前将昏迷的顾光霁带回青玄宗之后,他?在房中枯坐整夜,阖眸沉心,头一?次将心头萦绕数年的复杂燥意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天光乍亮之际,他?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意。
    或许早在五年前初见之时,他?就因那惊鸿一?面对她生出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好感,之后更是因她有勇有谋的救命之恩而不知不觉地对她情根深种。正因如此?,他?才会因她下意识对顾光霁的亲近而燥郁不喜。
    原来那份难言的情感名为嫉妒。
    那五年来,他?原本早该结束游历回门闭关突破,可他?却总是下意识地留意扶余的一?切风吹草动,但凡遇上能够遮掩他?尚未察觉的隐秘心意的正当理由,便?会立即连夜赶往扶余,却次次扫兴失望而归。
    原来,他?为的压根不是除什么劳什子邪祟。他?只?是想见她。以一?种隐秘的试探的姿态,寻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好留给他?进?退维谷之时缥缈的倚仗。
    可最终落定那份情意时,他?感到的却并非轻快喜悦,而是沉重和他?本人都不愿承认的绝望。不仅仅是因为她和顾光霁那一?层可有可无却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看得出,她心中有他?。荒谬的是,似乎那个修无情道的出尘如雪的白衣男人,每每望向她的眼神?中也总是被他?瞥见了几分下意识的柔和缱绻。
    原来他?还未真?正意识到时,便?早已在这一?场三?人之间的闹剧之中出了局。
    于是他?连夜逃似的离开了青玄宗,甚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回到云州第一?件事便?是回了傀儡堂闭关。
    他?的最后一?个傀儡。沉寂许久之后,他?终于有了想法?。
    他?与她初遇之时,她已有至少二十余芳龄,早已出落得昳丽瑰艳,摄人夺目,眼波澹澹,天生含情。
    直到此?刻,他?都不愿让任何人得知他?的心意。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他?不愿给她招惹无谓的麻烦。
    心思飞转,手上动作?不停,一?滴心头血自他?指尖轻颤着点?上她无神?的双眸,整个空间之内顿时光华大作?,一?身紫衣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肤白细腻如羊脂玉,一?双大而上扬的眼几乎占据了半张小巧精致的脸,墨发翻飞,微微歪着头似有几分茫然地望着他?。
    月纶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样……就不会有人将她认出了吧?
    想着,他?自储物袋中拿出珍藏了八年的那枚如意发簪,抬手轻轻地插进?了少女浓密的墨发之中。
    以后,就由他?来守着这个秘密,与“她”相伴此?生。
    “师兄,该走了。”月纶猛然回过神?,面上重新带上平日里的那份漫不经心,侧眸睨了过去。
    八年过去,当初面容端正微带几分严肃的少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了不少,可眼中关切却并未随着时间减少半分,正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身后的少女傀儡,犹豫着道:“师兄,这就是你最后一?个傀儡?怎么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月纶哼笑一?声,抬手一?把拍在公叔阳冰肩头:“你可别小瞧她,恐怕我前九个傀儡加一?块都没她一?个人厉害。看不出来?那就对了,为的就是迷惑你这样不带脑子只?看表面的敌人。”
    “好吧。”被他?兜头盖脸一?痛骂,公叔阳冰似乎早已习惯,丝毫未动怒,只?是真?心道:“她这发簪倒是挺好看的。”
    仿佛只?是随心的一?句感慨,没等月纶回应,他?便?接着道:“该去青玄宗给奚宗主贺寿了。你这三?年都在闭关,不知道他?三?年前曾经出关过,不过很快又带着顾光霁一?同回了千行崖。顾师兄上月已出关,说不定这次奚宗主也会露面呢。”
    “出关?”月纶心头一?跳,一?股难以名状的不详预感瞬间席卷了全身,直教他?周身血液凝固,确认道:“三?年前,是我闭关那几日吗?”
    “好像是吧,具体?记不清了。”公叔阳冰挠了挠头,茫然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强自按下心头那分甚至称得上恐慌的毫无来由的情绪,月纶垂眸。
    “走吧。”
    *
    那份来得十分草率却立即在他?心中深深扎根的不安,在见到秦灵的那一?瞬间几乎得到了证实。
    殿中觥筹交错,而垂眸坐在上位的琉璃色长?裙女人素来带笑的面上一?片寒霜,目光掠过斜对面那抹笔直的白色身影时,眼中甚至间或闪出一?道暗芒杀意。
    顺着她寒气四逸的视线,月纶看向了最左侧的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和三?年前最后一?次相见时,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袭飘逸的白色道袍,墨发以雪白发带自头顶束起?,眼睑半垂,眸光淡漠,此?刻正笔直地跪坐在席前,身侧是一?团熟悉毛绒的雪白。
    阿萝似乎变得沉稳了不少,并未如先前一?般显出活泼淘气的模样,只?是静静地团在顾光霁同样雪白的道袍旁。偶尔有弟子抬手饮酒,动作?间似有阴影拢上它?娇小的身躯,那双红玉般的眼睛之中竟显出几分戒备和威胁。
    顾光霁并未举杯饮酒,仿佛周遭的喧扰与他?毫无关联,只?是如死物一?般静坐原地,视线却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体?另一?侧被小心摆好的长?恨剑身上,带着隐约魔怔一?般的柔软。
    长?恨?
    回想起?三?年前她面容严肃在飞舟上对他?说过的话,月纶只?觉得周身血液逆流,浑身体?温似乎被迅速冻结,牙关不自觉发出“喀喀”的轻颤之声。他?僵硬地回过头,对公叔阳冰道:“顾光霁这些年,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公叔阳冰仿若未觉他?的异常,听他?问话,连忙咽下一?口肉,道:“没什么奇怪的,他?这三?年一?直在闭关。非要说的话,听说他?三?年前曾经离开了青玄宗一?个月,回来之后性情似乎比先前还要目中无人几分,而且莫名给人些走火入魔的感觉,可能是修炼修得……”见月纶一?身倾洒的酒液,公叔阳冰微微一?愣,道:“师兄,你没事吧?”
    月纶用力稳定住情不自禁震颤的右手,深吸一?口气,道:“还有么?”“还有?我想想……”
    虽然不明白为何月纶会突然发问,还是如此?奇怪的问题,但他?依旧低头认真?地思索了起?来,半晌眼前一?亮,抬头道:“确实还有。顾师兄出关也有些时日了,似乎剑道比往日强横了不少,现在几乎不用出剑,只?凭指尖剑意就可以大杀四方了。前些日子更是趁着南门星不在,一?个人莫名去苍梧挑了整个封王台,把他?气了个半死……”
    “不用出剑?”月光抬眸,一?字一?顿道,“你是说,他?再?也没有出剑?”见他?表情平静之中暗含着澎湃的风暴,公叔阳冰微微一?怔,呐呐道:“是,是啊……”
    剩下的时间月纶不知道是怎么捱过去的。
    他?既然看得出顾光霁隐晦克制的情感,自然心中还保存着几分狐疑和理智,并不敢瞬间确认他?心中揣测,只?等筵席一?结束,便?立刻飞身跃出,拦住了眼都没眨便?欲走的秦灵。
    “月纶?”见来人是他?,秦灵面上冰寒微微收了收,蹙眉道:“有事吗?”
    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月纶扯了扯唇角,道:“没大事,只?是见你似乎对顾光霁十分不喜,觉得很奇怪罢了。我记得你先前不是十分崇拜他?么?”
    “崇拜?”秦灵冷笑一?声,道:“是了,你这三?年一?直在闭关,还不知道他?干了什么腌臜事吧?”
    嘴唇不受控制的轻轻战栗了起?来,月纶勉强稳住声线,轻笑道:“哦?什么事?”
    然后,他?眼见着秦灵眼眶瞬间便?染上了一?抹薄红,满眼恨意地回首剜了一?眼上座上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已风化成石的白衣男人,道:“三?年前,我和容玗来接馨儿回无尽海,走到一?半,突然被他?拦下。他?说,要与馨儿成婚,会亲自向无尽海谢罪。我本以为他?是真?心爱慕馨儿,竟然真?的信了他?的鬼话……无情道,他?修的可是无情道啊!馨儿或许临死前都以为他?是真?心待她,却没想到她只?是他?勘破情劫的工具而已。月纶,他?竟然真?的那么狠心,就算没有爱,可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出生入死的情谊总该有吧?他?竟然,亲手杀了她……”
    月纶面上愣了一?愣,不可置信道:“什么?”
    秦灵拭去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狠声道:“这个男人,道貌岸然,虚伪至极!馨儿死后,他?倒是的确来过无尽海谢罪,在永泽院跪了三?天三?夜。可是这有什么用,能把馨儿跪回来么?!而且,他?甚至还不愿意归还馨儿的……身体?,简直恶心透顶,我先前真?是瞎了眼。要不是师尊不允许我向外说出此?事,我真?是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破他?这张脸,他?怎么有资格坐在这里坐拥天下人的崇敬?!这都是用馨儿的命换来的!”
    月纶只?觉天崩地裂,脚下一?软,险些就此?瘫倒在地。
    竟然……当真?如此?。
    两人交谈之间,殿中宾客稀稀落落,皆已缓缓退出大殿,此?刻空荡辉煌的空间内,仅仅剩下了三?人。
    血气上涌,空气之中骤然浮现一?股剧烈的灵力波动,九名傀儡如九道紫色的残影,瞬间便?闪身出现在了顾光霁身边,长?剑斜指,架在了他?并未躲避的颈间。直到这时,他?的目光才微微动了动,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地转向了面沉如水的月纶。
    秦灵微微皱眉,提醒道:“月纶,虽然我也气愤,可是仙门弟子不可私斗,你还是冷静点?。”
    “你先出去。”月纶并未看她,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纹丝不动的顾光霁,道:“我自有分寸。”
    原地踌躇了片刻,秦灵只?得狠狠地睨了顾光霁一?眼,一?震裙摆走了出去。
    至此?,殿中终于只?剩下了两人。
    月纶缓步向前两步,眸光沉郁:“为什么要动用青焰魔岩?”他?自然不相信秦灵所说的所谓“勘破情劫”云云,联想到先前发生的种种,他?心中已有猜想。
    顾光霁亲手杀她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为了利用青焰魔岩重铸长?恨。
    可是为什么?即使她真?的是千载难逢的玄阴之体?,他?也并不认为顾光霁会为了一?己私欲而亲手斩杀她。
    月纶这句问话没头没尾,顾光霁却微微一?动,眉峰微敛,抬眸道:“何意?”
    他?这三?年来日夜思索,却始终对她几乎是以一?种软姿态强硬逼迫他?以青焰魔岩重铸长?恨一?事感到疑惑。她苦心服毒却欺骗他?是柏己禁制所致,只?为了让他?亲手杀了她,重修无情道。抛弃她先前一?通看似有理的诡辩,说不通。
    他?也曾对青焰魔岩起?疑,可秘境入口已关闭,除非他?以足够强横的外力破坏,此?生都再?难进?入。无奈,他?只?好沉心随奚景舟回千行崖闭关了三?年。
    出关之后,他?便?立即前往了先前取走青焰魔岩之处,在原地尝试了三?日之后,总算是打通了秘境入口,再?一?次来到了两人当日遭遇梼杌的石室之中。除了一?面被人刻意以尖锐利刃刮擦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石壁,一?无所获。
    如今另一?个曾经进?入过此?处的人已香消玉殒,这一?片令人疑窦丛生的痕迹,在他?心口横亘盘旋数日之后,也只?得不了了之。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相信她无意间那句“若是南门星赶来追杀,他?必须有能力保护她”。即使以她身死为代?价重铸长?恨本身便?与这一?条请求显得极为矛盾,他?也依旧立即启程,提剑踏破了封王台的大门。
    不愿去深究,此?事与她服毒究竟有什么牵连,只?需要理解为她在南门星压力之下的无奈之举,他?便?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他?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不然,他?只?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坠入无尽的晦暗与幽邃,仿佛失去神?采不再?挣扎的鱼儿,被水鸟长?长?的尖喙一?口口吞吃入腹。
    他?眸中的茫然和令他?心生讶异的剧烈情绪不似作?假,月纶心头疑窦骤起?,道:“你不知道?”
    勉强维持的淡漠面具随着这句话片片碎裂,殿中罡风倏地猎猎狂响,矮几掀翻随风碎裂,发出阵阵撕裂闷响。顾光霁面上闪过一?丝隐忍,一?手按住长?恨,一?手将阿萝退至身后,稳了稳即将失控的道心,艰难道:“我该知道什么?”
    困扰了他?三?年的答案随着月纶满含讶然的怒喝终于揭开,仿佛一?柄锋利的匕首,将他?久未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撕开鲜血淋漓的伤口。月纶道:“你当柏己是傻子么?青焰魔岩怎么可能是谁想用便?用的?!它?之所以能够存于世间上万年,只?因使用它?的修士将要付出他?此?生都难以承受的代?价。”
    所谓的“代?价”,顾光霁只?一?瞬间便?如福至心灵,心领神?会。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顾光霁破天荒地勾唇笑了,体?内却似被她温柔却残忍地刀刀捅入最脆弱的心房。
    她看似柔软,骨子里却如此?强硬。从未问及他?的意见,便?早已自作?主张帮他?选好了永不可回头的路,扔下他?一?人独行。
    距离此?刻近三?十年前遥远的岁月中,她玩笑般开口的问话,总是在他?回应之前便?悄然收歇。他?本以为她是不在意,如今看来,是不敢。
    信任与不信任本就是复杂的命题,同时作?用在两人之间,交织成如今的作?弄命运。她相信他?不忍心对她出手,却不愿相信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能坐在如今的位置上。
    琥珀色的眸子微有些失焦,思绪翻涌,他?不禁想,如果当年他?再?勇敢一?点?,抢在她打断他?之前便?率先将那美好的答案说出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她是否还会如此?自以为为他?考量,却实则亲手将他?推入无尽幽深的寒潭之中,寸寸冰封。
    唇角笑意苦涩,顾光霁心中微哂,她竟然直到最后都不曾明了他?真?正的心意。
    他?想要的,向来只?有她,仅此?而已。
    顾光霁垂眸掩下眸中四起?的赤色,半晌,双指贴紧颈间寒意森森的长?剑,微微向外推了推。执剑的傀儡身型微滞,见主人并未再?次开口号令,便?顺着他?的力道挪开了剑刃。
    将一?旁神?情恹恹的玉胭兔捧在手中,顾光霁提剑起?身,抬步向外行去。
    方才呼吸之间,他?面若死灰,想必是顿悟了什么令他?肝胆尽碎之事,月纶便?了然他?定然被隐瞒了什么重要的细节。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即使他?心中再?多的懊悔怨愤,也没有理由再?对他?出手。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却见顾光霁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中带着郑重:“如若日后你门内出现一?名头戴抹额的少年,请代?我善待他?。”万万没料到他?会骤然说出这话,月纶眉头紧皱,不明所以:“为什么?”
    稍默片刻,顾光霁重新向前走去。
    一?声沉闷的巨响,厚重的殿门被他?抬手推开,一?道轻到不能更轻的叹息随着殿外涌入的寒风钻入月纶耳畔。
    “这是她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