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一上班,夏坤便跟着米教授做“经颅多普勒”检查,直忙到中午12点过才去医院办的餐厅吃午饭。餐厅好大,如同国内大的宾馆餐厅一般。主要是自助餐,也主要是西餐。米教授自个儿选食物,独自吃去了。这儿吃饭,多是独行。夏坤交费后,自选着爱吃的食物。他要了三明治,掏出随身带的涪陵榨菜,选了一张独桌,吃起来。没有热汤,冰水有的是。他只好去买了杯热咖啡来,就这么甜味咸味混杂了吃。饿了,吃什么也香。
“老夏,哈,是你!”一个戴方框眼镜的敦实的中国男人也吃着三明治,走过来。
夏坤盯着来人,一愣,猛然认出,好高兴:“啊,孟齐鲁,是你!”
孟齐鲁是他在北京一家地方大医院进修时的学友,北方人。他两人同住一个宿舍,度过了一轮酷暑、严寒,友情不浅。那会儿,夏坤刚转业到地方医院不久,还不懂心电图,孟齐鲁就嘲笑他,恁大的医院的大医师,竟然还不懂心电图,这是临床医师的基本功,你看什么病?他不在意,虚心向孟齐鲁这个先来进修的工厂医院的医师请教。逢到他值班,看病人心电监护时,他也不耻下问,向值班护士请教。护士红着脸,说你大医师考我呀,他极尴尬。不久,他进修的内科为护士办短期业余心电图培训班,每天下午下班后讲一个小时课,共讲一周。夏坤也跑去听,护士们见他来都窃窃私语,他当没有听见。学了这一周的心电图基础知识,他就熬夜看书,去新华书店买回来厚厚的《心电图学基础》、《心律失常心电图》等书籍,全都啃完,又在实践中运用。不到三个月,他的心电图知识大为长进,一些复杂的心电图也可以看懂,还可以从心电向量角度进行分析。带他的老教授极其夸奖,说他钻研精神好。后来,孟齐鲁看不懂的心电图反而来向他请教了。“你老兄,脑瓜子灵,是不一样。像我,心电图只入了个门,就再也跨不进里屋了。”孟齐鲁说。
到进修完毕,孟齐鲁的临床水平也只能算平平,或者说,勉强及格。而夏坤,人家不放他走。他只是个医师,而人家放心放手地让他干主治医师的活儿。孟齐鲁却另有绝活,他自小喜爱无线电什么的,对各式仪器的保养、检修顶得上个技师水平,人家也不想让他走,科室里什么仪器坏了,他查查什么书,捣弄捣弄,就好了。于是,他二人本来均进修半年的,却都免费让进修了一年。
从此,他二人结下友谊。分手后还保持通信联系,后来,孟齐鲁去了深圳一家医院工作,也给他来了信。他去广州开学术会议,还去深圳看过他。只是,近两年联络少了。
“嘿,老夏,院长当得不自在了,跑到这儿发财来了,换老婆没有?”
国内这两年朋友见面,常常有人问这两件事情。一是发财没有,二是换了老婆没有。
夏坤笑着:“孟老弟,你怎么也来这儿发财了,你换了几个老婆了?”
“哈哈哈……”孟齐鲁一阵朗声大笑,又紧忙捂了嘴。在这儿进餐,是不可以像在国内那样大吵大笑的,“我那老婆,有几分姿色。你也知道,本人有个老毛病,‘妻管严’。除非她要走,否则棒打不散。呃,老实话,你来干啥?”
“我来参加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顺便来这儿进修学习。嘿,我俩可真有缘分,不想,又在这儿成同学了。”
“惭愧惭愧,我哪能再跟你同学,本人不是来这儿进修学习的。”
“噢,那你来干啥?”
“当‘拆卸工’,拆他们不要了的换代仪器。”
“啊?”
“本人现在从医又不从医。说从医,是深圳那个医院里还留有我的铁饭碗,说不从医,我现在在一家也有那个医院投股的华盛医疗用品有限公司任了个业务经理,专门搞二手货经销。”
夏坤来了兴趣:“能有人要?”
“要,要的还不少。我们不像有的公司那样,只管联系购买,买回去拿了钱抛出货就了事,管你能用不能用。我们是在这边常驻有几个人,一旦国内的公司总部传来订户需用的设备和配件,就与这边的公司、医院挂钩联络,选准了他们的换代仪器就去验收。合格了,就亲自拆,不让他们的人拆。他们拆时把一些电缆线、零部件弄得七零八落,回去费死力气。我们拆了后,自行包装押运。运回国后,再在基地重新组装、试机。可以用以后,才又拆了装箱,销往国内用户医院。”
“啊,你们真会想点子,这点子不错,还讲信用。”
“当然,你了解我这个人的,鲁莽是鲁莽一点儿,可为人办事要负责任,要对得起国内的买主。人家花几十万上百万人民币买这二手设备,是为了使用,不是买一堆废料。”
“对,孟老弟,事情就该这么办。你刚才讲有几十万上百万的交易,是ct、核磁共振仪吧?”
“也算,还有大型x光机!1250毫安的,2000毫安的,自动换片、高压注射、带数字减影,等等。”
“啊,这种大型x光机可贵。”
“怎么样,你们也有兴趣,我给你们弄一台。选一台用了不到两年的设备?”
“我们已经买了,小日本的,也是几百万元呢,美国、德国的还要贵,接近或超过千万元。”
“那是,新的太贵。我们这二手货,一般也七八成新,啥都配齐也不过两三百万元,还可以包四个出国培训人员。”
“那你们还有赚头?”
“做生意,不赚谁干,不过是个赚多赚少的问题。呃,老夏,下午跟我玩玩去,去看看我们的公司,晚饭我请客。”
“下午,不行,我还要跟米教授上班。”
“嘿,你这身份地位了,参观参观,随便看看就行了,还那么认真?”
“机会难得,总觉得要学的东西太多。平日在医院里,行政事务太多,现在,就一心学习,当然想多学些。”
“好,我知道你老兄脾气。不多说了,你住哪里,晚上我来找你。”
夏坤就给了他一张名片,又在名片上写了他现在住处的电话号码:“我就住在这医院的学生宿舍,7楼。可以先打电话给我,我下来接你。”
“行,就这么办。我还要去拆机现场招呼着。”
“拆什么机器?”
“2000毫安的x光机,可以做心血管造影检查,八成新。家伙,有钱就是不一样,用了不过一年多,又要换新型号。”孟齐鲁起身要走。
夏坤也起身来,拍孟齐鲁肩头:“祝你好运,希望你们不要坑害了国内的买主,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放心,我老孟想赚大钱,可决不做亏心事。话又反过来讲,你生意人越讲信用,保质保量,用户满意了,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有更多的用户。钱才能滚雪球似的多起来,是不是,你说老夏。”
“是是。”
“对了,用国内话说,这叫文明经商。好了,晚上见,拜!”
孟齐鲁走了,一摇一晃的。夏坤感叹,世事真真难预料真是妙不可言,不想,在这儿会碰见了他。不想他当年那业余爱好竟成了他如今挣大钱的资本。是了,七十二行,都可以大显神通的。
夏坤到检查室时,米教授正为一个十分肥胖的黑人老太太检查。查完,就坐到读片机前读报告,回答着夏坤的提问。
“夏教授,今天下午病人不多,已经查完了。昨晚抢救病人你睡得太晚了,回去休息吧。”米教授说。
“我不累,还想跟米教授多学一些。”夏坤眼皮发重,笑着说。
“今天不做什么事了,我马上也要下班,我弟弟从加拿大来了,还要去机场接他。”
米教授这样说,夏坤就起身告辞。他往医院大门外走,走着,又折回身来,去了放射科。远远看见,孟齐鲁正和几个人汗流浃背地拆机装箱,也够辛苦的,就没有过去。
回到住处,收到了章晓春从联合国总部大厦寄给他的装有纽约风光彩画的信,贴有纪念邮票。他很高兴,进屋后,放好,倒床便呼呼入睡。一觉醒来,起来记了日记,翻开《最新美国实用英语速成》的书,拿过小型录放机,戴上耳机,进行口语练习。
“a window seat,please. also,i'd like a seat in the smoking section……”
那书上注明着对照的中文:请给我靠窗的座位。而且我想要吸烟间的座位……
边读,他边掏出根烟来点上。这烟是章晓春趁他不注意时偷偷给他留下的,留了两条,还给他留下了两包精制的中国茶叶。昨天晚上,章晓春匆匆返回她住的宾馆去,说是要给庄庆发传真。她说,她再与他电话联系。人各有志,没法强求,章晓春坠入商海,看来,已经不能自拔。
孟齐鲁来了电话,说马上开车来接他。
夏坤去看了孟齐鲁的办公地点,在纽约长岛的一个大饭店内,就一间客房,办公用品一应俱全。
“这儿由我主宰。”孟齐鲁说,为夏坤泡了茶。
夏坤接过茶,笑道:“这一间屋,女秘书住哪儿?”
“不能要女秘书。我们每轮来五六个人,除了我这经理和一个小伙子住这里,其余的人都住便宜的宾馆,节省开支。这儿必须要,得挣门面。我们来的都是大男人,女人来了麻烦,弄不好要争风吃醋。”
“看你说的,有商业谈判,或许女人更好。”
“我们的生意谈判主要在国内,这儿主要是要干力气活儿。那些换代的设备,他们巴不得有人买走,否则,他们还得花钱请人去处理。”
“那你们的收购价一定很低。”
“你真要买,人家还要抬价哩,就谈呗。反正要谈判到我们有赚头才行。我们这帮人的来往机票、生活费用和国内公司人员的开支都要在这上面报销。”
“最终都落在买主身上。”
“这是实情。可是,如果买上一台价廉的好仪器,国内还可以用好些年。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都会不错。你想想看,国内有多少医院一时能买得起这类全新的大型设备?”
“当然,你们这也是一种有利于双方的做法。”夏坤说时,无意翻到一张订单,“啊,这个工厂医院也订货了,我一个战友邱启发就在这个医院里。他们那里病人没有多少,也买这高档设备。”
“工厂医院有钱,听说这个医院所在的工厂要同一家大公司合并了,剩余的钱要赶快花掉。”
“唉——”夏坤一叹,“现在国内医疗卫生资源的开发利用真需要加强。像我们这种承担了大量病人的大医院,除了基本的人头工资上面拨款以外,一切都要自筹。现在,药品、材料等价格上涨,而医院又不能按成本收费,经费好紧张。可是,像这些大工厂大企业的医院,任务不重却有钱买高档货。”
“这不,国家正抓改革嘛。”
“条块多了,也难。”
“行了行了,在这儿你就宽心几天吧。走,撮一顿去。怎么样,吃中餐还是西餐?”
“随便找个小馆子就行,填饱肚子算数。”
“不行不行,你小看我孟齐鲁了。老学友了,你千里迢迢来,我还得好生款待一顿。”
“我看没有必要。”
“走吧,就上这五星级大饭店的餐厅去。放心,我不会要你做生意。你别把我们生意人看扁了,以为处处事事总有目的。我这是凭老交情,朋友请朋友。”
五星级餐厅气派、豪华。夏坤去过国内的五星级饭店,觉得也差不多。孟齐鲁领夏坤入座后,问:
“吃什么?”
“客随主便,你定,吃饱算数,不要太破费。”
孟齐鲁盯他一笑,对服务员小姐用流利的英语点菜。夏坤由衷佩叹。“孟老弟,你现在英语操出来了!”
“中国人又不笨,来这儿久了,就容易混熟。这儿的华人办的收费和不收费的英语夜校多,去跟了学,又成天讲,就熟了。别说我毕竟是医学院毕业的,就是这些年过来的那些初中、高中生,也操一口流利的英语。我看,美国人要到中国去学中文,讲普通话也并不会比咱强。”夏坤点头。
二人吃饭时,一个人走过来。“啊,夏院长,幸会幸会。”
夏坤看,是西装革履的甘家煌。对他有些鄙夷,出于礼貌,还是说:“是甘先生,你好。”
有一天晚上,史莹琪来夏坤住处玩,正说到甘家煌时,甘家煌就来访了。甘家煌与史莹琪碰了面,他很是尴尬却又故作镇定,没有与史莹琪打招呼,对夏坤说,啊,你有客人,我改日再来,打搅了,就告辞走了。史莹琪对夏坤说了甘家煌的一些事情,伤心地落了泪。
甘家煌不请自坐下:“夏院长,你一直好忙,我很想邀请你一次。”
夏坤无心与他多谈:“对不起,甘先生,我今晚同这位朋友有些事情。”甘家煌礼貌地起身:“好,好,你们谈,我改日再邀请夏院长,也很愿意邀请这位先生。”笑着走开。
甘家煌与夏坤在国内时从未见过面,那天晚上见史莹琪在他住处,就引起了回忆。对了,他就是当年史莹琪的那位心上人了。他记起了,他拆过夏坤写给史莹琪的那封绝情信,就是那个夏坤了。原来,他已不在部队,当了地方医院的大院长了。他发现夏坤不错,很有气质,其实,与史莹琪挺般配。要不是他夏坤的那封被他拆看过的信,他也得不到史莹琪。从内心里说,他至今对史莹琪也充满歉疚感,他仍然爱她。当然,他已永失她爱了。夏坤的到来,他俩这对旧情人的重逢,他反倒感到自慰,这对史莹琪来说,也是一个慰藉。他至今也不知道夏坤为什么要与史莹琪断绝关系,也不知道现今夏坤对史莹琪的态度。他去找夏坤无非是为了生意的需要。
那天晚上,他给史莹琪去了电话,婉转地说了这笔生意的事情,希望她不要在这笔生意上为他制造麻烦。史莹琪回答他,她不会管他的生意上的事情,提醒他要正直为人。这会儿,他感到了夏坤的冷漠态度,知道在他面前已有了难越的障碍,但是,他是不会自认失败的。
甘家煌离开夏坤的餐桌不多远,他女儿甘泉端了酒杯过来了:“爸,快跟我过去,那就是我在飞机上碰见的夏院长!”走到夏坤跟前,“夏院长,你好,敬你杯酒!”
甘泉的酒杯擎到夏坤跟前,夏坤笑了,也举起杯:“你好,甘泉!”
二人饮酒。
甘泉今晚穿得好漂亮。银白色的华丽上衣,飘逸的花边褶衫裙,自然束拢的长发,站在这五星级豪华餐厅里,被明丽的灯光抚揉着,梦一般完美的组合。甘泉坐到夏坤身边:
“今天我爸爸为我接风,请了不少朋友来。”
“啊!”夏坤明白了,介绍道,“这位是我飞机上同路的小朋友,也是我同学的女儿。这位是我的学友,孟经理。”
“你好,孟经理!”甘泉大方地伸出手。
孟齐鲁与她握了手。
“也敬孟经理一杯!”甘泉与孟齐鲁对饮。
“夏院长,我可不是什么小朋友呀。”甘泉说。
“对对,是大朋友。”夏坤笑道。
甘泉回头盯父亲,已不见了甘家煌,嘴一噘。
“甘泉,你就读的医学院联系好了没有?”
“爸爸说没有问题,可他却希望我跟他一起经商。”
“真的?”
“嗯。但我妈妈坚决反对,她一定要我攻书。还说,不行就在这边玩玩,而后还是回国去干。她不许我改行。呃,夏院长,我现在好犯难。”
“是难,就看你自己了,你想干啥?”
“我还是想攻读博士学位。”
“对,”孟齐鲁插话,“你们这些小青年有恁好的条件,当然要攻读了。下海经商可是要慎重!”
“我想还是读书好。”夏坤说。
“嘻嘻,我和我妈妈一块儿读书。我妈妈说,他们那儿可以联系到指导导师。”甘泉说。
“一块儿读书,这好呀!”孟齐鲁笑道,“你母女俩就比翼齐飞呗!”
甘泉和夏坤都笑。
“好,主意已定,就听夏院长和孟经理的了,继续读书!”甘泉笑说,“夏院长,你等等,我去去就来。”起身,衣裙一飘,离去。
孟齐鲁看着甘泉背影,说:“这小姑娘真漂亮,呃,老夏,你那夫人也够美的。”
“美是美,美如水,已经漂流走了。”夏坤苦笑。
“啊,发生了婚变?嘿,也是好事。现今,好多人都换了老婆了。凭你这帅劲这身份这地位,那些漂亮女人排队候着呢。怎么样,又搂着一个了吧,拿照片来看看。”
“看你说的,我还是单身一个人……”夏坤看见甘泉来到身后,收住了话。
甘泉听见了他们的说话,笑道:“夏院长,去听音乐不?我知道,你特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在飞机上,你老在听音乐。我妈也对我说,你浑身都是文艺细胞。不容易呢,我爸爸费大力专为我弄的林肯表演艺术中心音乐会的票!”甘泉扬动手中的两张票。
夏坤当然愿意去,他知道这艺术中心的票不容易得到:“好呀,多少钱?”
“看你,我们是同路朋友,我妈又是你老战友,还讲什么钱。快吃,就是今天晚上的票!”
“好好,孟齐鲁,快吃,这可是机不可失的事情。”夏坤说,抹嘴,“我已经吃饱了。”
甘泉为难:“对不起,孟经理。我爸爸只买到两张票。本来,他同我一起去的,我要了他的那一张来……”
“用不着对不起。”孟齐鲁笑说,“我这个人哪,就不喜欢听音乐。呃,老夏,你同她去,快去!”
“这……”
“这啥,机不可失的事情,去去!”
甘家煌驾驶他的林肯轿车,送女儿和夏坤赶到林肯表演艺术中心,就要开演了。甘泉在甘家煌脸上一吻:
“谢谢老爸,拜,等会儿来接我们!”
甘泉拉了夏坤匆匆迈上台阶。甘家煌一笑,开车走了。
“ㄇ”形建筑的艺术中心很壮观,当间有宽阔的空地。夏坤顾不上观赏外景,就被甘泉拉着进了演播大厅。位置很好,台上已坐了著名的音乐大师们。
“哗——”潮水般的掌声。
鬓角染霜的指挥稳健地步上台来。他向听众鞠躬、飞吻,回身站到指挥台上。随着他的指挥,音乐的潮汐在大厅内时高时低、时缓时烈地翻卷。人们屏息静坐,沉浸在音乐的旋律里。依然是那些百听不厌常听常新的曲子:《回忆》、《维也纳森林》、《悲怆》、《蓝色的多瑙河》、《夜曲》、《伊戈尔王》、《艾拉》、《策马奔驰》、《太阳与鲜花》……
夏坤静心听着,坐在这大厅里,心境又不一样。甘泉的手肘不时碰着他,每一曲完了都随众人一起鼓掌,越到后来越挨了他好紧。他很喜欢这女孩的性格,又有她妈妈这层关系,对她更为亲近。今晚这场精彩的音乐会,要不是因为了她,自己是没有这福气听上的,是难进这艺术殿堂的。
“夏院长,你高兴吗?”甘泉凑到他耳边问。
“高兴。”他看着舞台,笑答。
甘泉就用目光扫他。从在飞机场相遇,到与夏坤同行,她就很欣赏这位中年男人。这欣赏不仅在于他的一表人才,还在于她与他在学术、认识上的相通。那天到了洛杉矶机场,可气分了两处出关。她被盘问、搜查了好久,才出了机场。她爸开车来接她了,她坚持去找夏坤。她爸爸问,是什么人,这么要紧。她说,是个同路人。她爸爸就说,人家恁大个人了,会有办法的。没有找到夏坤,她好遗憾。爸爸开车飞驶后,她好后悔,也没问问他在什么地方开会。万不想,妈妈竟是他的老战友,她又见到了这位帅气的院长。从妈妈与夏坤的接触中,她感到妈妈与夏坤过去的关系不一般。很为妈妈高兴,又隐藏着一种莫名的怅然——一个少女常会有的对一个成熟男性的那种莫名的怅然。
现在,她和他坐在一起欣赏名曲,心境就如春天的嘉陵江水般明快、欢悦。
她想到嘉陵江边外婆家的小屋。站在那瓦房前的蓬展的黄桷树下,就可以看到美丽的嘉陵江了。春天,枯萎的江水肥满起来,倒映着两岸翠绿,结群的鸽子在江面上冲刺,又舒展双翅扶摇直上,飞越过那江边的弯曲陡峭的石径,结群在那陈古八旧的石板梯上歇息。她欢跃地从石径上跑下来,鸽子就一齐扑翅腾空,鸽哨便“呜——”地齐鸣,伴和着嘉陵江上的船舶的汽笛声,她就高兴地跟着大喊大叫。这自然界与人类的和声是一曲多么美妙动人的乐曲!
夏天,她像勇敢的小男孩一样,把外衣扔在沙滩上,外婆就在岸边为她看衣服。她迎接着这些年来变得发黄的嘉陵江水的一个又一个浪头,小小的身躯在浪尖浪谷里翻腾。开心极了!现在,她也开心极了。
“夏院长,你敢到嘉陵江里游泳吗?”甘泉轻声问。
“怎么不敢。我就是在那儿生长大的。你呢,你敢不敢?”夏坤轻声说。
“你说呢?”甘泉调皮地盯他。
“我想想,也许你敢。你是嘉陵江边长大的小女孩!”
“准定是我妈妈对你说的。我哥在大海边长大,他却不敢下嘉陵江。嘻,他是个旱鸭子。现在却在商海里弄潮,满世界跑生意……”
夏坤听着,心子发沉。看来,她还不知道她哥哥现在正在大牢里。又替她担心,可别再步她哥哥的后尘。又自怨,怎么总把人家往坏处想。她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有明确的人生理想、抱负的。
“夏院长,你对生意人看法如何?”
“没有生意人,这个世界便不得发展。”
“不错,中国古代的丝绸之路便是生意人走出来的。”
“嗯。”
“当代的中国商人们在海上、天空开辟通往世界的‘丝绸之路’。”
“有理。”
“我爸爸就是这当代‘丝绸之路’的一员筑路工人!”甘泉很自豪。
夏坤没有回答,他算其中一员,然而……
步出音乐会大厅,夏坤如饮一杯香茶,余味萦怀。甘家煌还没有来,甘泉依在他身边,用手挽着他的胳臂。他任她挽着,她是自己老同学的女儿,自己的一个晚辈。站在林肯艺术中心大楼前的阔地上,看着穿着华贵的听众们带着艺术的满足款款散去。夏坤心想,国内这几年也常常举办音乐会了,山城重庆的人民大礼堂也举办过好些次,对这种陶冶人的高雅艺术的爱好者也越来越多了。就想到了音乐会结束时,那天坛样建筑的雄伟的人民大礼堂的大门内潮涌出来的人群,那高阔的石阶上款款而下的人流,心里顿生无比亲切之情。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还实况转播了维也纳一年一度的音乐会,他自始至终听完,很是欣慰,又想,这些艺术大师们为什么不把中国的《梁祝》、《二泉映月》、《歌唱长江》、《黄河颂》搬上去演奏?说不定会引起满场掌声哩!
甘泉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的大街。亮着灯的车流不息地淌过,近处,如彩虹划过,远处,如流星飞逝。爸爸的车为什么还不来呢,是塞车了吧。她就希望塞车,她就这样依偎在夏坤身边。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道彩虹,又滑动着流星,忽而涌动着幸福的热潮,忽而又流淌着莫名的怅然。这些天,妈妈对她讲了不少夏坤过去的事情,是她边翻看妈妈当年在军医学校的一张张照片时不住地问的。这本早年的影集里,就有他们那帮学员们的合影照片,也有夏坤的那张戴着显得过大的大盖帽穿着扎了武装带的军官服的照片。她看了,捂嘴笑,一个稚气英俊的娃娃兵。
妈妈对她边说边笑。
黎明,学员队长突然吹哨紧急集合。这种紧急集合每周都有一次,也许你刚上床还没有入睡,也许半夜,也许黎明。一分钟之内得着装严整到操场集合。站完队,报数,而后队长便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领了这帮男女学员们去翻山蹚河跑步,一个小时后,一个个汗流浃背返回操场。有跑散背包用手抱着的,有跑掉军帽披头散发的,有跑脱鞋子趿着走的……夏坤却向来经得起这种训练,返回时总是军容严整,常常得到队长的队前表扬。有一次,却闹出了笑话:跑步回来,列队报完数后,队长让报单数的朝前一步走,由报双数的检查前一位的军容着装。夏坤报的单数,朝前一步走。史莹琪正好站在夏坤身后,发现夏坤出了差错,背包后面没有别上备用鞋,她急中生智,将自己黑暗忙乱中塞在背包后的一双鞋子取下来,插在了夏坤的背包后。刚插好,队长过来了,叫夏坤出列,夏坤站到了队列前。队长照例要表扬一番:“看看夏坤,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让夏坤360度转一遍,为大家做示范。全队哗然,哄笑。原来,夏坤背包后面插了一双女式花布鞋。这一次,夏坤挨了队前批评,为他作弊的史莹琪也被喊出队列亮了相。事后,夏坤从未有过地冒了火。史莹琪去向他道歉,他不理她。邱启发就骂了夏坤,你真是贴了道符的比干相,没有人心呀,人家是护着你为你好哩!夏坤才来向史莹琪赔不是,史莹琪湿了两眼没有怨他……
甘泉想着,扑哧笑。
“甘泉,你笑什么?”
甘泉盯了眼夏坤,这个过去的军人现在的教授:“我觉得你们年轻的时候很好玩的!”
夏坤笑了,很灿烂:“你妈又对你讲了啥了?”
“我妈说,她险些儿让你打死了!”
那是夏坤刚入伍时,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加强巡逻。那天晚上轮着他站岗巡夜。他挎了五六式手枪,好高兴威风。把子弹顶上了膛,来吧,台湾小特务,来一个我枪崩你一个。忽地看见一个黑影,是特务?“站住,干什么的!”他大喝。那黑影一闪,不见了,他抬手就碰动了扳机。“砰!”一声响,子弹打碎了女学员宿舍的玻璃窗,擦破了睡上铺的史莹琪的被盖。一屋的女学员都惊醒了,史莹琪看见打着了自己的被盖时,吓哭了。夏坤挨了警告处分。后来知道,那黑影不是什么特务,是邱启发,他去伙房偷吃了冷肉,拉肚子……
甘泉说到这事,捧腹大笑。
夏坤也笑:“那次是好险,差点儿你妈可真没命了。”
“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我甘泉了。呃,我妈说,她后来向你报复过。”甘泉说,“那时候,你真是秋毫无犯。去山上的菜地站岗,走那好窄的田坎路时,不注意滑倒在农民的苞谷地里,压倒了几棵苞谷秆,你着急得又捧土又捧苞谷秆,还是没救,苞谷秆已经断了。这时候,我妈巡逻走过来,以为你在偷苞谷,就举枪到你额头前。‘好哇,违反纪律,偷苞谷,该当何罪!’边说边勾动了扳机。‘咔嚓!’吓了你一头冷汗,那枪膛里根本没有子弹。我妈笑得好开心。后来,为这压断农民苞谷秆的事情,你狠斗私心一闪念,要去向队长主动汇报,我妈也说完全应该。你汇报后,队长心情沉重,为你这样的标兵学员犯了这种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错误而遗憾,批评了你。你,还有人证我妈,怀着沉痛无比的心情去向农民二哥道歉检讨,赔了苞谷钱。”
“是有这事情。”
“那时候,你们真有这么纯?”
“是的,那时候的人很单纯。”
“傻得可爱,现在呢?”
“现在,怎么说呢。社会大发展了,人的思想也复杂多了。”
“私心重了?”
“不错,重了。比如我吧,就常常想自己的名誉、地位、身份、今后的发展等等。”
“这次还老实。不过,你这想法也没有什么错。你总不会想永远停留在当年那种思想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的思想应与社会的发展同步,要发展变化。不过,有的东西还是要变中有不变的。你还年轻,许多事要亲身体验才会有深切感受。比如说你妈妈,她就有大变化也还有不变化的。甘泉,你现在来美国了,也许会想要长期生活下去……”
“嗯哼,我是棒打也不回去了。”
“人各有志。你还年轻,在这儿发展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作为你妈妈的同辈人,我希望你要好自为之,用句中国的老话讲,‘各人心中要有个打米碗’。什么事该做不该做,总要衡量衡量。”
“你是说,总要三思而后行。说明了,人要讲基本的道德。”
“不错。”
“可欲望呢?”
“什么欲望?”
“要知道,无欲者必守旧,不会去追新逐奇。”
夏坤笑:“你是说理想?”
“不,是欲望。我要到美国来,就是有一种欲望在指使。”
“还是讲理想好,人生是该有一番理想、抱负的。”
“你反对欲望,可你心里总是有一种欲望。你认为欲望是贬义的?”
“我还没有这么说呢。”
“你又心口不一了。”甘泉笑,“你们和我们是有差别,你们是在一种充满理想的时代成长的,而我们,看见的是实际的事物,就被自己的欲望纠缠着,好像总无法超脱。欲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说不出来,世界上许多事物是说不明白的,说得出来的道就不是永恒的道了。”
“嗬,你还城府挺深,说出这一套来。”
“夏院长,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敢真心回答不?”
“什么话?”
“你想不想长住美国?”
“我要是再年轻十岁,也许会这样想。”
“现在呢?”
“我不想。”
“你好傻。这次来了,就不要回去了。”
“不可能。”
“牵挂女儿?”
“是其一。”
“还有呢?”
“还有的事情多呢。”
夏坤说的也是老实话,医院里那一大堆事情,自己的事业、科研项目、职称……
“你很矛盾,但你最终一定要回去。这是你的心里独白吧?”
“我来之前,有些想法。现在,我接触了实际,我说,我一定要回去。信,还是不信,由你。”
“我信。你有你的理想,或许说,你有你的另一种欲望。”
夏坤没有说话。这些年轻人,说话总是这么直露,咄咄逼人。难道一个人不应该有一番理想吗,除非是自甘堕落的人。凡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都应该有理想的,或者说,都应该有一个自己要奋斗的目标。就如像一个撑竿跳高运动员,总是要把自己跃过的标杆定得高一些,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跃过去。就又想到了自己,总是自觉不自觉为自己定了不少目标,如同一个疲于奔命的跑者。一个目标跑到了,喘着气又向另一个目标奔去……
“你怎么不说话?又在想你的欲望——拆除那幢老病房楼,重修一幢新大楼?需不需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甘家煌开车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