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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车开到毕勋路,远远就能看见曾经种下的那株紫玉兰已经高过院墙,枝桠舒展。他们从车上下来,一时间竟有些怯怯,不敢去撳电铃,生怕门后的故人也已经变得认不出来。
所幸,沈应秋听见声音,出来迎他们。铁门生了锈,吱吱哑哑地打开。隔着八年的时光,里面的一切果然都已经旧了。沈医生瘦了许多,穿着从前的旗袍,空荡荡挂在身上。周子兮一句话没说,已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你现在倒是好,全部美国派头沈应秋拍着周子兮玩笑,又上下打量唐延,说怎么已经这么大个子了?
几句话都是笑着说的,眼睛里却已经沁出泪来。
孩子呢?周子兮当然想到吴渊。
跟着娘姨出去。沈应秋回答,转身抹去那一点泪,请他们进去坐,自己去厨房倒茶水。
才刚下过雨,青石地上爬着几只蜗牛。唐延好奇,蹲下来细看。周子兮与唐竞心急要问吴予培的事情,便也随他在院子里玩,跟着沈应秋进了客堂。
两人进去坐下,又听见外面钥匙开门的声音,隔窗望出去,是娘姨提着小菜篮子进来。
哥哥还有细嫩的一声唤。
正蹲在地上玩蜗牛的唐延抬起头,看见娘姨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瘦瘦小小,三四岁的样子。起初,女孩眼中好像还放出光来,等看清楚他的面孔,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吴渊呢?周子兮已经意识到不对。
这一问出口,沈应秋便又落下泪来,却还是没有发出半点饮泣,只是背身过去,无意义地弄着那几只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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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许久,沈应秋才从厨房出来,把经过告诉他们,尽可能地简略,尽可能地不动感情。
事情发生还不到一年。那一天,吴渊坐了父亲的汽车去上学,车子一发动就爆炸了,孩子与开车的安南司机一起死在了车当时,吴予培已在伪政府任职,但又才刚协助转移了盟军设在真如的电台。这一枚炸弹一炸,甚至连是哪一方动的手都不能确定。
大人们说着话,两个孩子也走进来听。沈应秋叫了声娘姨,娘姨即刻会意,马上过来哄着他们去厨房吃点心。
出事的时候小沁三岁多,只知道哥哥出去上学再也没有回来。沈应秋解释。
周子兮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唐延今天身上穿的外套西裤,她也给吴渊买过。战时寄包裹不容易,衣服总是一寄就是好几年的。也许当时吴渊就穿那些衣服,也许就是因为这点相似,才有了院子里初见时的那一声哥哥。
大人们听得动容,吴沁却因为这个误会心里生了芥蒂,唐延与她说话,她只是低着头不理。
支开了两个孩子,三人进了书房,才开始说正事。
唐竞开口便问:予培进去多久了?沈应秋回答:战胜接收之后不久,就有人来把他带走了,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周子兮一听便是意外,怨了一句: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沈应秋惨淡笑了,答:当时以为一切都说得清楚,而且予培走之前特别关照过,眼下的形势,你们还是不回来的好。
话说到此处,沈应秋着意看了唐竞一眼,欲言又止。
唐竞已明白个中的意思,他在船上就读到过几张上海的报纸,自光复以来,此地除去锄奷,便是惩治黑势力,连穆骁阳都被点了名字。那时,他就想起穆先生曾经说的那番话之所以有帮派的立足之地,是因为租界的存在,如今租界已经没有了,帮派也是该式微了。
但这些跟吴予培的身陷囹圄比起来都只是小事情,唐竞亦有些责怪这过分的小心,只得深问下去:但予培是有正式任命的,当年我离开之前来这里找他,他给我看那时的情形恍若还在眼前,隔着门甚至能听到吴渊嬉闹的声音,书房还是一样的书房,却是物是人非了。
是有啊,沈应秋苦笑,他被人带走的时候,就是带着那一封任命去的。本以为去去就能回来,结果一走就是几个月,只知道人关在提篮桥候审,其他一点音信都没有不曾请过律师会见吗?唐竞更加意外。
沈应秋摇头,笑得讽刺:从前家里吃饭喝茶,来来往往都是律师。这几年打仗打下来,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剩下的都不肯出面,就怕牵连不清。锄奷不是小事情,不是过命的交情的确没人愿意插手。可想而知,发往美国的那封电报已是穷途末路。
唐竞与周子兮互相看了一眼,周子兮又有些动容,过去抱着沈应秋埋怨:你早应该找我们,等你这封电报,我们等了几年沈应秋拍着她的手臂笑,而后埋头下去,双肩耸动。
第二天,唐竞便去提篮桥,要求会见吴予培,从警察局到锄奷委员会,又辗转了几个地方才把事情定下来。
临到真要见人的那一天,娘姨拎出一只保温桶,里面盛着鸡汤,上面一层装了米饭,说是她天没亮就去苏州河边买的活鸡,已经炖了大半天。唐竞不好推辞,只能带着去了。
曾经的西侨监狱,如今已是战犯拘留所。
到了门口,验过文书证件,狱警果然问:这是什么?一点吃的东西。唐竞打开来给他看,顺手塞了钞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