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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节

      一只手臂揽住了肩膀,含钏被坚定地拥了一个温暖的、充斥着沁鼻皂角香的怀抱。
    “对不起。”
    徐慨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让你担心了。”
    含钏身影顿了顿,片刻之后,身形一松,全身心地靠在了徐慨怀中,哭泣渐渐缓了缓,缓过神后,回廊虽隐蔽,木萝轩到底人数众多,光是女使就要十二个,还不算占着老太太院里名额的婆子媳妇子,如今虽是入了夜,四处黑黢黢的,可大家伙必定都躲在暗处看回廊的...
    含钏陡然生出有些不好意思,一抬头顺势将脸上的眼泪鼻涕糊在了徐慨衣裳上,声音小小的,“你吃过饭了没?饿不饿?要不,我到小灶房给你做点东西吃?”
    总不能一直站在回廊说话吧?
    徐慨直觉想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一路快马加鞭,上午到的天津卫,在驿站收拾之后趁着夜色进了城...”
    就是一天没吃饭了。
    含钏自然地拉起徐慨的衣角,从小径的石板路往里走,顺手提了只灯笼,进了灶屋,含钏让徐慨别进屋,就在外间等食儿,“君子远庖厨,你别进来了。”
    徐慨低头笑了笑,“一早进过了。”
    含钏愣了愣。
    “在‘时鲜’的后厨,你那只炭烤响锣烤焦了。”
    含钏点上六盏烛台,看徐慨自觉地边说边找了灶台边上的位置坐下了,也不知从哪儿薅了一只碗、一副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身前,神情认真得像天桥下说书的。
    含钏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小小的灶屋明亮起来。
    含钏总算将徐慨看清楚了些。
    说不上哪儿变了,可又觉得哪儿都变了。
    肩膀变宽了,后背便厚实了,神色变坚毅了,甚至她感觉徐慨的手都变大了。
    她记忆中的徐慨,包括梦里,都是沉默寡言、不瘦弱却也不壮实的样子。
    如今,与她记忆中的所有徐慨都不吻合。
    北疆发生了什么?
    含钏心里想着事儿,看了看食材便决定做一碗最简单的臊子面,现成的猪肉糜和着葱姜水、生粉、青红酒、豆油搅打上劲,看了看没现成的面条儿,便取了面粉自己揉,揉了没两下,便实现了“三光”——手光、面光、盆底儿光。
    含钏埋下头揉面,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徐慨在曹家...
    那曹家的正主儿,她的亲哥哥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臊子面(下)
    含钏陡然有些羞愧。
    她光顾着看男人了。
    把自己亲哥哥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我哥哥呢?”
    含钏把面团抻开,拉成长条,再撒了一层面粉,蹙眉疑惑,“你都从驿站偷偷摸摸进京了,怎么不把我哥哥带上一块儿?老太太虽嘴上没念叨,心里想得很,天天大清早起来就上贡品礼佛...”
    徐慨伸手把面前的筷子移动了一个微不可见的位置,恰好横在了碗中间平分处,松了口气,紧跟着脸不改色心不跳道,“这几日回来是秘密,不宜大肆宣扬,我是因明日要去见圣人,这才拿到手谕今日进京的。”
    一个人不算大肆?
    两个人就算大肆了?
    含钏搞不懂官场的这些规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津卫的驿站内,芝兰玉树漕帮少主曹醒公子爷将头从摞得比山高的文书里抬起头来,打了个喷嚏,迷惘地看向隔壁桌的尚探花,“...元行,这么多总结文书,咱们今儿个一晚上理得完吗?刚回京畿,为何不稍作休整再做总结梳理?”
    紧跟着问出了最后一个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咱们在这儿苦哈哈地理文书,秦王洗了澡之后,去哪儿了?”
    让曹醒死也想不到,最后出现在自家灶房的徐慨,不仅心狠手辣,还信口开河,“...也是你哥哥叫我先来看看你们的。”
    噢...
    含钏做面的手低了低,神色也渐落了下来。
    从生死血海闯出来的徐慨,是新的徐慨,是被赋予了敏锐触角的徐慨,是经受住了打磨的徐慨,在敏锐感知到含钏低落之后,徐慨赶紧加了一句,“我从天津卫过来,未敢中途休憩,连跑了四五个时辰才到,甚至都未曾踏入秦王府,翻了墙就来寻你了。”
    说起来,他为什么觉得曹家的墙,比上次高了点儿?
    许是幻觉吧。
    徐慨微不可见摇摇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滚水升起白雾后的那个日思夜想的姑娘,肤容白皙,眉眼上挑,很有灵气。
    他走那么远,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
    西陲军安排的胡姬,曲家送来的瘦马,鞑靼部落献上的美人...
    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比得上含钏一根头发丝。
    他的姑娘,是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若谁觉得不美,就把谁的眼珠子挖出来。
    含钏面拉得均匀细长,把拉好的面放在一边,起锅炒臊子,热油放葱姜蒜粒爆香,又掰了两颗干辣椒和胡椒粒,炒香后放猪肉糜,又着重撒了粗盐和豆油、葱段,没一会儿锅里就炝出一股浓重的油脂香与醇厚的酱香。
    灶台的烟火气,让人心安地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喟叹。
    徐慨嘴角轻轻弯起,“在北疆,我们跟着西琼部落的族人逃亡大漠和荒原,不敢生火,便吃西琼部落族人辛苦留存下的羊肉干,又腥又膻又柴,我们只能拿肉干泡水吃,水也很珍贵,有时候渴得嘴上起皮,脑袋‘嗡嗡’直叫。”
    徐慨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下来,深不见底的水变得清澈又温柔,“当时我就在想,若是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日日吃你煮的饭,好好地珍惜每一顿饭。”
    含钏有些心疼,一面将臊子起锅,一面将面下了下去,又拿了个海碗,手脚麻利地打了芝麻油、粗盐、豆油、胡椒粉、花生酱和油辣子,捞了面,白生生的面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臊子,放到徐慨面前,“你先吃着,我给你下点菜。”
    肉都只有泡水吃,又怎么会有菜?
    含钏掐了戎菽豆长起来嫩嫩的叶子放在面汤里过了过,趁叶子还翠绿生嫩,便赶紧捞了起来,另放了一个小碗。
    “北疆到底怎么回事儿?”
    含钏在围兜上擦了手上的水,坐到徐慨身边去,蹙眉道,“不是说西琼部落被屠尽了吗?怎么又有留存下来的族人了?怎么逃亡了?”
    徐慨嗦了口,闭了眼,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西琼部落还有人,固安县主带着三千精兵逃了出来,我们一行人去遗址时撞见了。我四月底让李三阳筹措了一些金银运到甘肃,就是为了给余留的西琼部落补给粮草、马匹和人手...”徐慨吃相有些蛮,许是在荒漠上养成的习性,掸了面条儿,两口吞咽下去,和含钏说着话,“后来被南部发现了,南部派出人手追击,我们当时未曾找到可以交易的部落,便只有一路逃亡,以赢得喘息之机。”
    寥寥数语,说得倒是云淡风轻。
    可...
    含钏眯了眯眼,看徐慨佝头吃面时,脖子露了出来,脖子上赫然一道白生生的伤疤!
    看上去像是刀伤...
    从脖子上划过...
    其间之险,绝不是徐慨这么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
    含钏心头一紧,抿了抿唇,轻声道,“...实在不行,为何不带着人手回大魏?鞑子再野,也不敢闯入大魏的国界,只有回了大魏,再做商议也是可行的呀?”
    徐慨仰头将碗底的臊子吃干净,听含钏此言,轻轻弯了嘴角,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凉意,“退回来?往后退,就是虎视眈眈的西陲军。”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
    “西陲军!?”
    徐慨点了点头,“前有南部鞑子追击,后有西陲军埋伏,我们只有从中斡旋以求得其他鞑靼部落的联盟。”
    少年郎笑得很渗人,“西陲军压根就不想我和老二回去,当时我一直在甘肃余大人处,老二就住在西陲军不远的驿站里,三个晚上遇到了两次暗杀,我便劝他,待我进了北疆边界,他要么退守甘肃,要么深入北疆——南部总不敢杀大魏的嫡皇子。”
    “可西陲军却敢。”
    含钏后背顿生出一片战栗,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企图让自己轻松一些。
    徐慨吃完了面吃菜。
    他是一贯不太爱吃青叶菜的。
    含钏正想说话,却见徐慨未做迟疑,当吃药一样把青叶菜塞进嘴里,几乎是囫囵生咽了下去。
    “西陲军,可谓是边界一霸。”徐慨眸色愈深,“曲赋在西陲军任职八年,曲家的势力渗透进西陲军已久,我们此行两个目的,一是在北疆部落内讧之时,抢占先机,捡到好处;二是拔掉曲家在西陲军里安下的钉子,让圣人去年年中派遣边陲的官吏顺利补位。”
    所以...三皇子才没去?
    三皇子才不能去...
    第三百五十八章 蜂蜜水
    徐慨终于可以将此事诉之于口,神色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前者,我们完成得十分轻松,在固安县主的协助下,打通了与北疆第二大部落嘎尔布部落的联系,扶持嘎尔布对抗南部,嘎尔布让出边境三千丈,签订盟约,大魏每年运送药材,而嘎尔布给大魏每年带来一千匹膘肥体壮的骏马...”
    让出边界三千丈...
    含钏对这个数目没有概念。
    看小姑娘懵懂迷蒙的表情,徐慨默了默,换了种说法,“...像煦思门内这么大的城市,鞑子让了三座,虽然西北边境尽是大片大片的荒原,可就算只给大魏人一亩地,大魏人也能耕耘出能吃的果实,筑起御敌的城墙,过上勤劳的暖和饱足的日子...”
    徐慨语声很唏嘘。
    出了边境,看了许多人,方知大魏百姓有多勤劳朴实。
    北疆鞑子勤奋上进的十中有三已是恩赐,游牧的习俗让他们惰性且孤傲,富饶丰富的产出让他们安逸且放纵,地广人稀少的现状让他们自大且安于现状——不用努力就饿不死,不用拼命就可以过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没有科举、没有早出晚归的耕种、没有赋税、没有对宅院绸缎的追求...
    鞑子身上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意。
    这种快意,看起来很洒脱,可当这份快意投射在民族的每一个人身上,就构筑了一个不思进取的民族。
    一个不思进取的民族,注定灭亡。
    徐慨笑了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走这一趟,眼界开阔了很多,就算怀揣着任务去,回来时也收获了比任务更多的成果。”
    含钏张了张嘴,不知怎么的。
    徐慨这些话,听起来就很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