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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

      圣人话头一转,“事情做了,总要有善后。你且说说,你的善后之法是什么?”
    魏东来心头一个咯噔。
    这是...圣人在教子?
    还是教老四?
    徐慨垂首挺立,迟疑半刻后,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儿早上想过三步善后之法。”
    圣人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步,擒贼先擒王,率先攻讦金吾卫左骁卫裴寺光,裴家现以裴寺光风头最盛,裴七郎胆敢行事荒唐,也是因有裴寺光在前的缘故。若裴寺光自顾不暇,自然无法顾及大哥与侄儿的音信。”
    “二步,扰乱视听,白石观本就为糜烂荒谬之地,裴家父子在白石观遇害,全然可以将此事丑化后广而告之,视线一旦转移,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自然也不甚重要了。”
    “三步,祸水东引,白石观旁边的思觉山上,常有流寇匪类,若将此事扣在匪类身上,朝堂便可名正言顺派裴寺光出兵剿匪,裴家顺理成章大仇得报,而儿子自可安然居于幕后,既可不与裴家交恶,又可将这桩血案蒙混过关。”
    徐慨一言一语,说得毫无波澜。
    圣人看向他,自己这个常常被忽视的老四,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一个心有成算的少年?
    “那你缘何,不这样做?”
    圣人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戏谑,“朕听说你和英国公的张三郎近日走得近,张三郎的岳丈便是尚御史。有这层关系在,你第一步是走得的。第一步走下来了,第二、三步也就好走了。”
    徐慨抬了抬下颌,喉头微动,撩了袍子再次跪下,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
    “因儿子是儿子,您是父亲。”徐慨埋着头,声音很沉,“儿子在外闯了祸,打了架,理应回家告诉父亲,是打是罚,儿子任凭家法处置。”
    圣人背往后靠了靠,眼神有了些许动容。
    魏东来再次克制住了抬头的冲动,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都是入宫三四十年的老人了!
    这点子规矩都守不住!?
    主子说话,有抬头的份儿吗!
    徐慨头没抬起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手伏在耳边。
    隔了许久才听见圣人的声音。
    “算你有成算。”圣人声音里没有戏谑的笑意,“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徐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圣人。
    圣人一眼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灼热,终是笑了笑,“如你所说,儿子在外打了架,该是老子去善后。市井里也没有,儿子打架,老子缩一边的道理?更何况,天家!”
    徐慨有些想笑。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圣人跟前笑。
    他从来没在圣人跟前笑过。
    从来都是圣人问一句,他答一句,答得不好不坏、不咸不淡,反正不能比两个哥哥答得更好——否则,当初还是承乾宫主位的龚皇后便会伺机寻他母妃的岔子。
    圣人拍了拍膝头,扶在魏东来手背上起了身,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看你眼下乌青乌青的,让顺嫔给你熬盅鸡汤补补。年纪轻轻的,要知道照料好自己。都是出宫开府的人了,再过些日子...”
    圣人话头一断,没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锋,“往后遇事休得冲动!裴家到底是肱骨簪缨之家,兴旺了百年,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功臣。若是得善了自是好,若是不得善了,论你是皇子皇孙,也惹得一身骚!回府上去闭门思过十日!吏部就暂时不去了,朕让魏东来给你销假。”
    徐慨闷声闷气,“是!”
    圣人渐行渐远。
    待看不到圣人背影后,徐慨才起了身。
    说闭门思过,便是禁足。
    徐慨长这么大,还未曾被禁足过,如今被禁在秦王府,倒是好好看了几本书——都是小肃找的,其中一本《醒世迷梦录》倒有几分趣意,是讲山川锦绣风光的册子,人化作蝶游遍九州,怪诞离奇却也生动具体。
    虽不是他的喜好,想来她应该挺喜欢这样的书?
    徐慨转头看窗外,召了小肃把《醒世迷梦录》给“时鲜”送去,“...先告诉贺掌柜,裴家一事是如何善了的,再将这本书给她,不说是我给的,只说你在路上看见这本书,送去给贺掌柜压压惊。”
    小肃:...
    他大字儿都不识两个。
    他看见个屁啊...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时鲜”关了好些天了,连晌午的茶饮都没开,冯夫人是相熟的,在街坊邻居帮着含钏解释了——老板娘过了风寒,擅做北疆菜的拉提小师傅也在养病,还托关系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来瞧病,实在是不敢开门营业。
    如今小肃推开“时鲜”的大门,绕过影壁,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卧病在床的拉提小师傅和过了风寒的老板娘齐整整地坐在一起,一人手里端着一盅香喷喷的汤,拉提一只手被白布牢牢包裹住,老板娘脖子上被纱布死死缠住,两个人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小肃砸吧了嘴,有些无言。
    您都残废了!
    还想着吃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油焖野鸡(下)
    “时鲜”厅堂内,四周的窗棂大大打开,风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鱼贯而入又依次而出。
    拉提单手捧着油焖野鸡,砸吧砸吧嘴,吃得老香了,另一只紧紧缠着纱布的手,随意放在桌上。
    含钏笑看拉提,也挺开心的。
    这可是拉提坐起来吃的第一顿饭!
    先前他躺在床上,含钏也脖子、脸上、手上都是伤,没法儿做饭,小双儿做饭的手艺...
    算了,别提了。
    开食肆的人嘴最叼,不能说难以下咽吧,至少和“刚能入口”沾不上任何边儿。
    钟嬷嬷做饭倒还好,到底在掖庭浸染大半辈子的老嬷嬷了,可食肆灶台高,锅重又大,钟嬷嬷佝着腰拿锅铲,含钏看着心惊胆战的。
    最后,还是白四喜每日下了值过来做饭,想着一屋子的老弱病残,便汤粥羹碟换着法儿的做来吃。
    含钏喝粥至少还能就咸菜,太医明令禁止拉提吃辛辣刺激之物,故而拉提每日就喝喝白粥,吞吞口水,虽不会说话,看向含钏的眼神却颇有些湿漉漉的——小双儿遭不住,扯着含钏衣袖,“...就给他吃些肉吧?”
    含钏问了太医,拉提后背那道伤虽还未彻底愈合,却也长势良好,可以吃吃油荤了。
    难办的是拉提的手。
    被左手掌心被割断了筋,只能等待手掌慢慢复原。
    若是能复原当然最好,也要做好一辈子左手都不能弯曲、无法使劲儿的准备。
    含钏有些难过。
    拉提倒是无所谓,眼神澄澈地挥了挥右手,意思是自个儿右手还能动!
    含钏更难过了,常常是笑着面对拉提,刚一出屋子,眼泪便簌簌往下落。
    这傻孩子,厨子的手,比厨子的眼睛还重要啊...
    含钏便下定决心给拉提补补,不是还有一大半的机会能好吗!
    正巧,贾老板听闻含钏和拉提双双病倒的消息,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上门探病。
    五彩斑斓的野鸡,在小双儿辣手摧花下,变成了光秃秃的鸡肉。
    含钏请太医看了,手腕上的伤结痂了,脸上的淤青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还没彻底愈合。
    脖子上的伤,不耽误做饭嘛。
    含钏撂了袖子,终于亲自下厨整了顿好的——网油焖野鸡。
    野鸡除去内脏,青红酒、盐、香茅草、油倒入鸡腹中,放在宽宽大大的瓷碗里放入井中腌制。网油是猪腹部的膜油脂,带有猪肉独特的油脂香气,用温水洗净,再用冷水漂清摊平晾干。野鸡肉冷水下锅蒸熟后,鸡肚朝上放置在网油中部,再在鸡肚的上面整齐摆放冬菇、南旬片随即用网油包起,放入瓷钵里,加入熬好的鸡汤,再放入葱结、姜片和剩余的料酒、盐,用桑皮纸封口,上笼蒸两个时辰,取出葱姜即可。
    含钏把一整只野鸡分作两半,拉提一半,钟嬷嬷、小双儿还有她自己一半。
    钟嬷嬷和小双儿不吃,直说野鸡肉柴得很,吃进嘴塞牙,便跟有人在后面追似的,话都还没说完,拽着竹篮子就往出跑!
    一只野鸡,也不是啥吃了这只就没了的稀罕货,还值得让来让去的!
    含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便有些热。
    拉提吃得香香甜甜的,含钏笑着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再喝了口汤。
    嗯,还不错。
    野鸡被炖得酥香脱骨,汤清澈见底,香味浓郁。网油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化在了汤里,只留下了猪肉独有的油脂香气。
    含钏眯了眯眼,连日来已经逐渐消退的烦闷被这最后一击彻底击溃!
    所有浊气都尽数排解。
    所有不安都被温柔抚慰。
    只留下来自食物的香气与饱足。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含钏转了转头,却见回廊里立这个人,看上去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样子。
    是小肃。
    含钏起了身,眼神再瞥了瞥,还好,身后没跟着那头阎王。
    “您今儿个怎么来了?”含钏招呼小肃坐,“您家主子爷是想吃点啥吗?”
    小肃摆了摆手,恭恭敬敬道,“担不起这一声‘您’,唤奴小肃即可。”
    听说起自家主子爷,从怀中掏了本刚刚特意贴了层掐金丝封壳的《醒事迷梦录》,“您许是不知道,前些时日咱们爷被...”小肃指了指天,“那位罚了禁足,这几日全都窝在府里呢!昨儿个,咱主子爷在书房里寻到本书,觉着您一定爱看,便特意让奴给掌柜的送来,您瞧瞧看,若是爱看,咱府上还多着呢,时时刻刻给您寻。”
    咳咳。
    有时候吧。
    不是非得主子说啥,就是啥的。
    主子虽然不会错,但术业有专攻,姑娘家的心思,主子爷一定摸不到——若是能摸到,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连姑娘的小字都未曾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