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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无情,不为谁停留。总有一日他会离去,独留阿昭一人在世间。没有祖父和父亲的陪伴,他的阿昭更加要比谁都坚强。
“生老病死这件事,阿昭,我们都做不了主。在这大千世界里,人若蚍蜉,短短几十载,竟似眼前流光,眨眼即逝。”
温柔地摩挲着男童的脸颊,谢晖抬起头来,竟是抬起头来,朝着站在不远处杨柳树下的青衫俊秀少年看来。
他缓缓道:“所以阿昭,不要后悔。你一定不能后悔。我们谢家的人,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如此,你父亲亦然如此。”
风起,柳枝微动,与他的衣摆裙摆一起被吹起,翩跹而动。
谢昭站在杨柳树下,觉得自己闻到了风中带来的隐隐约约的江南的青草香味。
他眼眸含泪,唇角却扬起,隔着时空,在这破碎的虚幻中与许久未见的祖父遥遥相望。这迟到多年的叮嘱,究竟是祖父真正说过的,还是他自己妄想的,一切都不知真假,但也无谓真假。
谢昭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年幼时的自己倒在祖父的膝头酣然而睡,视线一错不错。
这是江南,这是谢昭最心心念念、想要回去却回不去的江南。
火焰再起,一寸寸燃烧。
于是不过瞬息,谢昭那么喜欢那么留恋的江南,便被烧了个精光,一丝尘土都没留下。
大梦初醒,天翻地覆。
谢昭睁开眼,大脑还未完全清醒,人已经猛地在床上坐直了身子。
他冷着脸一把掀开被子,甚至连外袍都没披,穿上黑靴就想要向外大步走去。只是他刚站起来,就被一旁一宿没睡的秉文拉住了手腕。
谢昭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放手。”
他眸光似刃,又冷又利,刺得秉文打了个冷颤。
秉文从没见过谢昭这个模样。
多年来的习惯让他在听见谢昭的话后下意识就要照做,可是下一刻回想起这一晚发生的剧变,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原本要松开的手再度握上了谢昭的手腕。
“……迟了。公子,现在一切都迟了。”
秉文忍着泪,握着谢昭手腕的手愈发用力。他一夜未睡,眼下青黑,眼眶通红,模样憔悴,哀求道:“公子,我们不掺和了好不好?这些事儿和您有什么关系,您只是个从六品的侍御史,连每日固定的早朝都不能参加……公子,您不要逞强了好不好?”
不要逞强?
谢昭扯了扯嘴角,想要笑,却发现自己笑都笑不出来。
这不是逞强。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谢昭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酸。
等再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已经恢复了平静。
谢昭伸出另一只手,一点点用力地掰开秉文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他望进秉文的眼里,声音沙哑。
他说:“秉文,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手指被一根根掰开,秉文的眼中渐渐浮现绝望。多年主仆,谢昭要做什么,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可正因为太清楚,所以才要拦下。
一个合格的侍从是不会是质疑自己主子的任何决定的。但秉文并不仅仅是谢昭的侍从,他从小与谢昭一起长大,比任何人都明白谢昭又多倔强,也比任何人都希望谢昭能过得好。
“您一点都不清醒。”
就在谢昭要把最后一根手指都掰开的时候,秉文伸出双手,再度紧紧拉住了谢昭的小臂。迎着谢昭渐起波澜的眼眸,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来,秉文第一次忤逆谢昭。
泪水盈满眼眶,他抓住谢昭的胳膊,用力大到像是拼尽全力在把一个人溺水的人往岸上拖:“公子,谢家只有你一人了……您别忘了,谢家,只有您一人了……”
他答应过老爷的,要好好照顾公子的……
“秉文。”
谢昭只是说:“我一定要去的。”
秉文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谢昭摸了摸他的头,心中有些酸涩。他故意打趣道:“你别忘了你家公子多厉害,我可是当朝最年轻的文状元呢。秉文,你该对我有信心一点。”
秉文终于松开了手。
他控制好情绪,等再抬起头来,眼眶虽然还有些红,但面色已经镇定下来。他看了谢昭一眼,努力微笑:“既然公子执意要走,那就去吧。”
喉头动了动,他终究还是把自己最想要说的话吞回了肚中。
再不济,无论去那里,都有他陪着公子。
总归不会让公子孤单就是了。
谢昭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再次被秉文握住了。
他看向秉文,无声询问。
秉文这回没有拦他。他松开谢昭的手,拿起一旁早就备好的官服替谢昭穿上。看着衣衫整齐的谢昭,他勉强笑道:“公子穿上官服再去。”
谢昭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觉得这官服重如泰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心也沉甸甸的。
可他还是穿了。
谢昭站在原地,最后眉眼舒展,对秉文温柔道:“我马上回来。”
说完这话,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出屋子。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原本停留在秉文眼眶中的泪水猛然坠落。
他捂住嘴巴,忍住要破喉而出的挽留。